第二十八章 她的故事
「霍依蘭」
地球歷2490年9月14日。PM9:00。
二號開發星球,首都城,空中花園最頂層。在上次被詭諸默和子晚美兒意外破壞之後,空中花園已經修復完畢。今天是正式開放的第三天。
「今天我是逃離一大堆文件出來的。」霍依蘭看著杯子中自己的倒影。「被高韶韻知道了一定又會羅嗦。」
「我感覺不勝榮幸。」簡·寧笑著說。「你也應該休息一下。紅蛇骨的工作應該沒有那麼複雜吧?我記得上一任司令官都沒有你這麼忙。」
「我跟那個老頭子不一樣。」霍依蘭笑笑。「他不愛紅蛇骨。而我愛。」
簡·寧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麼了?」
「不,沒什麼。」簡·寧發現自己的失態,趕緊改變了表情。「很少能聽到有純正地球血統的人對紅蛇骨說『愛』這個詞。我能問問你為什麼如此重視這個組織嗎?你不覺的那些擁有奇異能力的少年們都很可怕嗎?尤其是——」
「尤其是邯鄲殘。」霍依蘭笑著介面。
簡·寧點頭。「他那雙眼睛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其實不只是他,所有紅蛇骨的少年,眼睛里都有一些令人不寒而慄的光。我這樣說並不是在詆毀他們,我只是把自己的真實感覺說出來罷了。」
「雜種和純種之間的界限的確是很難跨越的。這個我理解。」霍依蘭出奇友好的態度讓簡·寧有點意外之喜的感覺。「或許因為幼年經歷的關係,那些少年們的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理疾病。他們認為唯有顯示出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換取他人更多的好感,他們目空一切,內心卻又十分脆弱。他們用驕傲掩藏自己心中的恐懼,通過自我否定來進行自我控制,並且懼怕對人敞開內心。」
「你對他們好像很了解?」
「我曾經跟他們有相似的心態。」霍依蘭淡淡地說。「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
簡·寧慎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父親,我的母親是個濫交的女人。你知道她嗎?馬格麗特·斯卡里,那個著名的交際花。」
「略有耳聞。」簡·寧仔細端詳著霍依蘭的面龐,開始明白她那讓人震驚的美艷從何而來了。
「母親只比我大17歲。我開始五六歲的時候她才不過23但卻已經是一個聞名遐爾的交際花了。她沒有上過高級學府,卻擁有不可思議的藝術感受力和藝術家的奇怪脾性。」
「她疼愛你嗎?」
「並不,起碼我認為她不。」霍依蘭飲了一口咖啡,那雙充滿魅力的眼睛眯成一線,長長的睫毛給臉頰投下陰影。「她在家裡跟在外面的表現幾乎完全相反。我看不到她笑,她常常一個人坐著,一坐就是半天。如果此刻你在她背後走動,或者突然發出什麼聲音,她就會高聲尖叫起來,用仇恨的目光看周圍所有的人,彷彿有人用刀子切了她。她晚上都跟那些男人在一起,但偶爾也會在家度過夜晚。她會一杯接一杯地飲酒,一直喝到天亮,然後睡覺。然後濃妝艷抹起來,應付下一個夜晚。」
「你呢?」簡·寧好奇地問。
「我就一直呆在家裡,跟我的保姆,也就是唯一的女佣人在一起。後來那個女傭因為一些原因辭職,只剩下我一個人。幸好當時我已經到了上網路小學的年齡,已經懂得如何應付孤獨了。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生活著,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偶爾會給她做一些宵夜,她也從沒說過謝謝。記憶中我幾乎沒跟她有過溫暖的交談。她偶爾會看我,但那種眼神卻是那麼怪異,彷彿看不到我的存在,而是穿過我,看到了別的什麼東西。」
霍依蘭微笑著。並不是悲哀的笑。「七歲的時候,我問她,我是不是她的包袱?沒有我她是不是會過得比較快樂?她沒有迴避,只是點了點頭。我先是驚異於她的坦誠,隨後就恨起她來了。當時的我沒有任何朋友,每天都孤零零的呆在那諾大的豪宅中,面對機械和網路,和那永遠像幽靈一般在午夜才歸來的母親。我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沒有人需要我,也沒有人關心我,我到底為什麼活著呢?思考這樣的問題讓七歲的我覺得很痛苦。我認為這些痛苦都是她帶來的,都是她的錯。因此我開始用我的方式向她報復。」
「報復?」
「是的。雖然她充滿魅力,迷住了大批的男人,但她內心深處總是為自己的學識不足而感到非常痛苦。如果別人在她面前說出一些專業辭彙,或者一些舶來短語,她的臉就會改變顏色——某種極度自卑的顏色。直到我長大之後才漸漸感覺到,她或許並不喜歡自己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她或許羨慕那些高等學府畢業的學者和白領。但沒有上高等學府的資格決定了她永遠也成不了那一類真正受人尊重的人。」停了一下,霍依蘭接著說,「我開始死命地學習各種高深知識,包括莫尼羅和郝古拉的語言,機械學,管理學……等等,所有我能找得到的知識。我開始故意在她面前用拉丁文背誦名著,用莫尼羅文背誦歷史,後來甚至自己製作了翻譯軟體,把家裡的中央電腦改成莫尼羅文字。當她第一次回到家,發覺無法用自己的語言打開門時,她好像在門外發了呆,最後還是不得不通過呼叫系統拜託我來開門。當時我以為她會生氣,但她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我很久。」
「……後來呢?」
「我十二歲的時候,她死了。那一年我們所在的城市被郝古拉軍隊奇襲,險些淪陷。我在網路上得到消息,立刻鑽入了地下避難空間,躲過了滅頂之災。第二天,地球軍隊收復城鎮之後,我才從避難空間里出來。然後就得知她已經死了,而且就在自家門前。」
「當時的事情說起來十分諷刺。她其實是在跟她的男人約會時得知城市被奇襲的消息的,比我晚了一小時。當時她的約會對象要帶她一起逃離避難,她卻拒絕了。她以為我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因此……她要回去救我。但她無法打開以莫尼羅文字操縱的大門,又無法呼叫到正在避難空間中的我,因此她只好大喊大叫,期望我能聽見。她的叫聲引來了郝古拉的幾個士兵,其結果可想而知。」
霍依蘭的話到此突然停頓了。她艷麗的臉上掛著平淡的笑。
簡·寧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過了一會兒,霍依蘭嘆息著喝光了那杯咖啡,繼續用她平靜的語氣說下去:「我當時很想哭,但我還是忍住了。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想法來阻止自己的感情。我告訴自己,那是她活該。她不愛我,她讓我的生命充滿痛苦,這是上帝給她的懲罰。然而,在那件事情之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那家著名的『啦啦』禮品公司送來的大包裹。裡面是一個跟我一樣大的褐色玩具熊,是她為我特別定做的。包裹里還有一封手寫信,很長。很多內容我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她在信里告訴我,那天是我的生日,還有那句『我愛你,寶貝』。」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所想得到的並不是對她報復的快感,而是另外的東西。於是我開始痛哭,嚴重自閉症也從此開始。我開始回憶起我所能記得的所有事情,好像一場長夢。夢醒之後,我才發現兩年時間已在夢中度過了。我開始學著正視自己的過去,正視我自己,正視我所失去的。但這些對於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還是有些艱難,在我離開醫院,進入校園生活之後,我還是會常常夢到她。」
簡·寧抬起頭來,看到的是霍依蘭清澈如水的眼睛。他伸出手,蓋住霍依蘭的手,輕輕地,安慰地撫摸著。「我能為你做什麼?」
霍依蘭笑起來。「帶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