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北方女神
「詭諸默」
地球歷2490年10月10日。死亡行星。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俯視著飛船下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陸。我無法分辨這已經是飛行的第幾天了。死亡行星沒有白晝,只有永恆的黑夜。缺乏變化的蒼白土地在飛船下方滑過,我常常懷疑我們究竟是在原地不動,還是在前進。
「你知道『北方女神』嗎?」
「那是什麼?」我把目光收回來。
「死亡行星唯一的神。」首領的臉籠罩在面具後面,我無法分辨他是在說真的還是在說笑話。「死亡行星初代的居住者中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在他們留下的手稿或者日記中多多少少都提到過『北方女神』。值得注意地是,所有描寫『北方女神』的文字里,都曾提到『聖光』。從這些手稿中來看,所謂聖光大概是一種發自北方的,來源不明的光。」
「哦,我有點兒印象了。」我說,「被幽靈蟲襲擊之前,我曾在一些老舊的房子里看到過關於一些描寫女神的字句。『仰望天幕的女神』,『永恆黑暗的月亮凝視著女神的眼眸,從那裡反射出道道聖光』,說的就是北方女神嗎?」
「應該沒錯。」
我多少有點兒明白了。「首領應該是認為那種『聖光』就是我們所要尋找的『力量』所散發出來的?」
他點點頭。過了片刻,他突然說:「喂,你想要返回二號開發星球去,理由是什麼?」
「嗯?」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一定有什麼理由,不是嗎?」他說,「地球族目前已經對你殺死運送囚犯的保安人員,破壞飛船的事情展開調查,但由於他們不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因此他們很可能認為你已經越獄離開死亡行星了。這種情況下,地球族那邊一定管得很嚴,你一旦在死亡行星之外的地方露面就很可能會倒霉。相信你應該知道情況的嚴峻,但你還是急於要回到二號開發星球,難道不是因為那裡還有什麼東西讓你牽挂嗎?」
我看著那雙血紅的眼睛。他的目光很平和。
「既然你不明白我有什麼理由必須離開死亡行星,」我慢慢地說,「最初你又怎麼會認為我會跟你們合作呢?」
「因為你的眼睛充滿了鬥志啊。有這樣鬥志的人,就表示他們並沒有絕望。一個沒有完全絕望的人,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呆在死亡行星這種地獄一般的地方呢?」他把腹部貼在桌子邊緣上,上身朝我這邊傾過來,「能告訴我你必須回到地球族的理由嗎?我有點好奇。」
必須回到地球族的理由……?我的確還未曾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想回去,似乎完全是出於本能。就像野獸想從動物園的牢籠里逃回大自然一樣。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邯鄲殘。我要回去,回到地球族,找到他,然後——殺死他。
邯鄲殘。
我一直在避免著想到這個名字。我不願回想他,和他在那個晚會上在我耳旁說過的話。
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是因為我剝奪了他親手殺死敬的機會?還是因為敬事實上是他一生最想守護的人?或者是他覺察到了我的企圖,開始感到害怕了?
我絕對不會原諒。我的天性里缺乏「寬恕」和「諒解」。
「怎麼……你好像生氣了?」首領好奇得像個小孩子,「你想回去的理由不方便……」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個船艙突然搖動起來,桌子上的紙張和電腦紛紛滑落,在地上跌了個亂七八糟。擴音器里發出了尖銳的電子聲:「敵人出現!全艦進入防衛狀態!」
「又來了。地下死囚城那幫傢伙可真是陰魂不散。」首領站起來,「我去駕駛室,待會兒見。」
首領離開了。我知道飛船對飛船的戰鬥我是幫不上什麼忙的,所以我就繼續坐在座位上,朝窗外看。像剛才那樣激烈的震動一次又一次地侵襲著飛船,我的視線被晃得一片雜亂。
我透過窗戶朝外眺望著,忽然之間,有什麼東西進入了我的視線——是一個巨大的,在天空飛翔的黑色物體,正在飛速朝這邊衝來。它的身體有兩片翅膀一樣的東西,有些像飛機或鳥類。
是敵人的飛船嗎?
我正這樣想著,那個東西竟然從遠處的天空憑空消失了。當它再次出現的時候,已在窗前,相距不過兩三米。由於距離太近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隻跟窗戶差不多尺寸,碩大無朋的眼睛。沒有眼皮,圓圓地睜著,甚至可以看到連接眼球和眼眶的粉紅色皮肉。
這……這怪獸想用自己的頭撞擊飛船!
我大吃一驚,趕緊鬆開剛才一直握在手裡的杯子,抓住那固定在飛船地板上的燈具。還有裝著一半水的細長杯子沿著桌面滾到地上,在我腳旁砸了粉碎。
悶雷一樣的巨響,地動天搖。房間內,牆壁從外向內凹了進來,形狀很圓,像一個巨大鐵球。窗外,景色在不住旋轉,不用問都知道,飛船已經偏離了航道,正在從天空墜向地面。
死亡行星這樣一個寸草不生的地方,怎麼會有這樣的生物?比一艘飛船還厲害!更不對勁的是,根據首領所說的,我們現在仍處於南方安全地帶,沒有超越警戒線。這頭生物是怎麼穿過防護網到達這裡來的?
我雙手抓住燈柱,身體凌空翻轉一圈之後鬆手,瞄準窗戶撞了上去。
厚厚的玻璃在我腳下碎裂。我穿過被踢碎的窗戶,從旋轉著的飛船中脫離,遠遠地飛了出去,與那頭呼嘯著的怪獸在空中擦肩而過。在飛船墜落的震動中,我的腳踩上了那一地閃爍發光的銀色沙粒。
落地之後,我才驟然想起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把首領忘了!飛船現在已經完全損壞,眼看就要爆炸。不知道保護系統在最後有沒有發揮作用?……老天,如果他死了,我怎麼辦?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馬上轉身朝著那化成了一堆廢鐵的飛船掠過去。在我頭頂,那頭全身漆黑,長著翅膀,眼睛碩大的怪獸正在沖向追擊我們而來的死囚飛船。死囚飛船所發動的炮擊和激光都無法對它造成任何傷害,甚至都無法接觸它。在它身前三四米的地方,一層光壁將它龐大的身軀保護了起來,所有攻擊都被紛紛擋了開去。
那是……抵擋光壁!雖然規模比我所見到過的光壁都龐大,但那的確是抵擋光壁!一頭怪獸竟然會使用異能者才會擁有的特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我前方,首領所乘坐的飛船爆炸了。強大的氣流,熱浪夾帶著鋼鐵的碎片朝四面噴薄。我立刻剎車,舉手在身前張開抵擋領域,擋開了所有的鐵片和爆炸的塵埃。
雖然我已經儘力控制抵擋領域的大小,力求讓它在規模最小的狀態下達到最好的保護狀態,但這領域所產生的不正常現象還是吸引了怪獸的主意,它在天空轉了個圈,朝我這邊緩緩飛了過來——我所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完蛋了。看樣子它會把我視為敵人,發動攻擊。這裡這麼空闊,根本沒有可以藏起來的地方。如果硬拚,我怎麼能對抗得了這麼龐大又結實的怪物?……天哪!我怎麼這麼不走運!
塵埃和爆炸早已平息,但我還是繼續維持著抵擋領域,不敢有絲毫鬆懈,生怕那頭怪物發動突然襲擊。
但那頭怪物卻沒有攻擊我,而是呼嘯著慢慢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落地,一雙大得令人膽寒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像鸚鵡一樣向下彎曲,散發著鋼鐵的銀光。它布滿鱗片的龐大身軀小山一樣聳立著,一起一伏,打嗝一般從喉嚨里擠出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聲音:「冒犯……女神……不……原諒……不原諒……」
它會說話!而且是地球語!
我一下子驚喜起來。提高聲音,放慢語速問:「你好!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冒犯女神的人……全……全部……殺光……」
「不,我沒有冒犯女神的意思。」我趕緊給自己脫罪,「我沒有傷害你,或者傷害女神的意思。」
「神殿……女……女神的客人……去吧……女……女神……等你……」
說完這句話,它收攏的翅膀陡然張開,身體離地而起,像飛機一樣從我頭上一掠而過,沖向北方天際。
它飛的那麼快,轉瞬之間,身影已經不見。我卻仍然眺望著它離去的方向,頭腦中充滿疑問。
女神的客人?女神等我?……冒犯女神的人,全部殺光?它是專門調教出來守衛女神的怪獸嗎?這種怪獸是自然長成的?還是經過人工手術?是不是有人在飼養它,給它發出命令,攻擊所有向北方前進的飛行物?它所擁有的抵擋領域是怎麼回事?它是不是還擁有別的異能?它又是怎麼通過防護網的?它所守護的女神是不是指北方女神?……全都不可解。
我把目光轉向那仍然在燃燒著的兩堆飛船的殘骸。
首領剛才就算沒死,現在也應該應該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了。我只剩一個人,該怎麼辦?繼續去北方?還是返回地下死囚城?
雪白的地面,烏黑的天空。無比寧靜,唯有火焰在發出著柔和的燃燒聲。我呆在原地,孤立無援。
地球歷2490年10月14日。二號開發星球,首都城,紅蛇骨基地司令官辦公室。
「拓其斯塔那邊,街頭暗殺的元兇竟然真的是怪獸?」霍依蘭露出一副想要發笑的表情,「我本來還是以為拓其斯塔拍來請求支援的警察在開玩笑呢。」
「那個螃蟹的體積之巨大,比他們所形容的還要可怕。」包包伸手比劃了一下,「另外,跟怪獸同時出現的還有郝古拉人和莫尼羅人的屍體。它們穿著相同的制服,但卻不是我們通常所見到的軍服。看上去好像是什麼特別組織的成員。詳細情況都寫在戰鬥報告里了。」
霍依蘭盯著投射在空中的戰鬥報告看了一會兒。「包包,你對這事怎麼看?」
「我認為應該是莫尼羅人和郝古拉人組成了一個什麼小組,專門培育這種怪物,而後將它運送到拓其斯塔來,進行騷擾或別的什麼目的。但怪獸卻因某種原因突然失去控制,反而將它們殺死了。」包包毫不遲疑地說,「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釋。」
霍依蘭點點頭。「死亡行星那邊,藍商順擔任警衛的死囚飛船到現在還沒有歸來,政府派出了特別小組進行調查,結果在無意中拍攝到了一個碩大的怪物。」
包包大吃一驚。「跟我們所見到的怪物一樣嗎?」
「恐怕不一樣。那是一種鳥型的怪獸,有翅膀和獠牙。調查小組正準備追擊的時候,它卻又迅速消失了。不是飛走了,而是像被亞空間隧道轉移了一樣消失了。」霍依蘭把目光投向包包,「這一點倒是跟你們所見到的怪獸一樣。」
「這也跟莫尼羅和郝古拉有關係嗎?」
「現在沒辦法確定。不過,估計這兩頭怪獸之間一定有一點什麼關係。」
包包和霍依蘭的對話暫時停止了。不安的預感同時湧上了兩個人的心頭。
如果真是郝古拉和莫尼羅培育了這種怪獸,那麼是否表示一向不合的莫尼羅族郝古拉族終於因為目的的相同而達成了合作協約?這種怪獸是如何培育成的?它們的目的是什麼?
不管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但可以確定,地球族現在的處境已經相當不利了。
地球歷2490年10月17日。死亡行星,北極。
一座座高大如摩天大樓般的褐色山峰平地而起,結成一片環形山脈,在銀白的襯托下看上去分外顯眼。山頂部分被人工修正成了各種不同的巨獸雕塑,但頭部卻大部分沒有了。在山頂接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有巨大的女性浮雕。但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腐蝕得面目不清了。
我站在山腳下,仰望著山頂。頭髮中的銀沙不住落下,發出輕微的響聲。
這裡這麼寂靜。自出發以來,已經過了幾天了?這幾天之中,氣溫沒有變化,景色也沒有什麼變化,簡直無法忍耐的單調和寂寞。我第一次感覺到「安寧」是多麼可怕的東西。現在,當我面對著古老的山群,面對著死一般的行星上唯一的遺迹,我的心底……竟然有幾分恐懼。
這恐怕是這個星球上最高的山群了。這裡就是力量的發源地了嗎?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好像一堆樹葉被風吹拂一樣的沙沙聲,彼此重疊,連成一片。
媽的,真是陰魂不散!
我一邊在心裡罵著,一邊朝身後看去。在距離我大概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一片淡黃色的光浪搖動著急速捲來。
又是這些幽靈蟲!我在飛船殘骸那裡尋找殘留在保管箱里的食物時不小心驚動了它們,從那以後它們就一直追著我,足足好幾天。不管我怎麼飛奔,當我停下來回頭看時,總是能發現它們就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只有在找到一個完整的房子時我才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但等我睡醒走出房子時,這一片漂亮的光浪就又出現眼前,沒有一次例外。
這不僅是體力上的消耗,還有精神上的壓抑……事實上自從我被送到死亡行星以來,精神就一直十分抑鬱。好不容易發現了可以離開這裡的希望,卻又無端端地碰上了一隻怪獸。飛船爆炸之後,屍體也都跟著四分五裂,沒有一具是完整的。我沒有時間去進行驗屍和安葬,就讓他們那樣呆在那裡了。一路上我再也沒有碰到把飛船撞落的怪鳥,它好像是專門為了撞欄飛船而出現的似的。如果不是我隨身攜帶了一個方向指示器,這次不知道會不會因為迷路而死在某個地方。
哎,我怎麼會這麼不走運呢?
一邊在心裡這樣抱怨著,我拔腿跑了起來,貼著山壁向前,希望能找到入口。如果能躲到室內,關上門,我就可以暫時跟這些蟲子說再見了。
這些山的排列十分奇怪,幾乎是層層重疊,距離地面十幾米之內不僅沒有任何可以穿過的縫隙,甚至也沒有任何可供攀登的地方。在繞著山群轉了四分之一圈的時候,一切豁然開朗。
高大的山峰中,出現了兩座最細小的山。而在它們之間,一座大約兩人高,雕刻精良的石頭拱門聳立著。透過拱門,可以看到遠處,深埋在山腹中的神殿大門。
看來這裡就是北方女神神殿無疑了。看樣子那兩扇門好像十分沉重,我最好能把幽靈蟲甩得更遠一點,否則恐怕來不及關上門。
我頓住身形,轉身面向幽靈蟲,突然放出了我剛才暗暗積蓄起來的力量。
一陣強風從我身上排山倒海地撲出去,霎時間捲住所有的幽靈蟲,將它們沖得四面散開。而我自己也在這股颶風的強大后坐力中急速倒退,借著風向那神秘的拱門衝去。
當我離開原地時,腳下突然無端地發出「喀嚓」的一聲——淺淺的銀沙里,露出一截乾枯的骨骼。雖然已經被我踩碎了,但仍然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那是人類的手骨。
糟糕!我記得教科書上曾經提到過,這類為宗教目的而建的建築往往都有極其完善的防護設施。剛才那具骸骨該不會是被防禦系統殺死的人吧?
拱門已在我身後。一瞬間,我全身冰冷。奮力扭轉身體試圖改變方向,但卻無濟於事。
拱門內是一個圓形的空場,一條黑色磚頭鋪成的道路直通遠處的入口。我像流星一樣墜落在黑色的道路上,跌了個臀部劇痛。
我獃獃地坐了半秒鐘,立刻跳起來全身上下快速而詳細地檢查了一遍,驚喜地發現並沒有出現任何殘缺和傷口。
……對啊,那些骷髏距今起碼有三五十年了,那時能發揮作用的防禦系統,現在不一定還好用。真是虛驚一場。
我掃了一眼正在靠近拱門的幽靈蟲,轉身朝著神殿大門衝去。突然之間,一點淡淡的異樣藍光從我身後射來,把我的影子投影在前方的黑色道路上。
我身後,沒有門扉的拱門被一片淡藍色,流光異彩的光網封死了。所有幽靈蟲都被擋在門外,撲閃著翅膀。巨大的爆炸聲隨著強光驟然將門外的一切徹底吞噬。
我獃獃看著這再也無法散開的光網,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封鎖在這所神殿里,出不去了。
周圍的環境很陰暗,而且很冷。神殿內部黑灰色的牆壁在閃爍著星星點點淡綠色的熒光,摸上去感覺十分粗糙,稍一用力,一些石頭碎渣就會朴簌簌地掉落下來。走廊很狹窄,但屋頂卻很高,仰望上去,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雕塑,大多數雕像都是很標準的地球人類形象,但因為光線不足,看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神。
我扶著牆,盡量快速地向前走。
從規模和布局上來看,建造這所神殿的絕對是具有專業知識的人類。可是,死亡行星不是近三十多年才開發完成的嗎?這所神殿卻好像已經存在幾千幾百年了。難道說在地球族發現死亡行星的存在之前,這裡就已經存在過某種文明?
不可能吧……?
通道已到盡頭。我收起所有的胡思亂想,推開了那扇泄漏出微弱光芒的陳舊石門。
黑色的大廳,弧形的黑色半透明屋頂,蒼穹一般籠蓋著下面巨大的空間。透過它,可以看到懸挂在天空中,很美但卻有些邪氣的黑色月亮。
白色的女神神像聳立在大廳盡頭。身體向前傾斜,似乎在空中飛翔。衣服和頭髮水波一樣捲曲著垂到腳下,組成底座。她仰望著星空,臉色卻充滿痛苦和哀愁。神像下方,一座裝飾華麗,大約5米長的祭壇散發著淡淡銀光。
腳下,地板宛若宇宙一般,烏黑中閃爍著點點光芒。數厘米深的白色的環形圖騰幾乎將整個大廳都包圍起來。一點閃爍的銀色光芒沿著凹槽緩慢地滑動著。圖騰的六個角和中央上分別鑲嵌著直徑約一米的七色圓形結晶,隨著銀色光點的進入和離去,結晶發出獨特的光芒而又重新暗淡。
在房間一側,有五個鑲嵌在牆壁內的圓柱形水箱。其中有四個雖然裝滿了桔黃色的溶液,但溶液中央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些斷斷續續從水箱底部浮上的小氣泡。只有最右面那個水箱里保存著一個小小的肉體。看不出任何形狀,象是一團肉塊,但它卻在膨脹和收縮,看上去似乎是在呼吸。
我暗暗吸了一口氣。
一股略微混濁的氣息湧進肺腑之間。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化學劑的味道,還有一點點血液的腥甜。緊接著,胸口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打開了,一股暖暖的氣息從胸口中央澎湃開來,霎時間滲透全身每一個細胞。
我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縈繞在手心裡的力量煙消雲散。
這是什麼感覺?就好像回歸母體一樣,無比溫暖的熟悉感覺……或許是因為這裡跟紅蛇骨地下絕密區域相像吧?
「不是,絕對不是因為這個……我的大腦深處有一個部分對這裡有記憶……」
從周圍的環境來看,這座神殿現在仍處於運作狀態。那個肉團是什麼?它是活的嗎?
我緩緩走上前。我走過的地方,一圈又一圈不易察覺的光波蕩漾開來,互相衝擊,最後漸漸重歸平靜。
我走到水箱前,上下仔細看了看這柱子一樣的容器。水箱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外殼材料不詳,似乎是由玻璃合金製造的。內部肯定有生命維持系統,但由於水箱是鑲在牆裡的,所以我無法判斷這生命維持系統的型號以及生產年份。底部與地面接觸的地方略略突出一塊,雖然已經被塵埃布滿,但還是能看出上面好像有些什麼花紋。
雖然沒法確定詳細的製造日期,但可以肯定,這一定是地球人類的傑作。莫尼羅和郝古拉不可能製造出這樣的容器。可是……這個肉團又是什麼呢?這個神殿是為了它才建造起來的嗎?
我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裝著肉團的水箱壁。
水箱內的肉塊好像感覺到什麼一般,突然激烈地膨脹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立刻收回手,神經質地四面張望,生怕突然跳出一個什麼東西來對我發起攻擊。
什麼都沒發生。肉團平靜下來了,繼續有節奏地一漲一縮。
我暗暗鬆口氣,再也不想去碰它了。稍稍平靜了一下,我彎下腰,擦乾淨腳尖前的突起塊。
那是一個普通的長方形金屬板,用鋼釘釘在水箱底部,看來並不是什麼重要的配件。在板的中央,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古體字,好像是「母體」。
母體?……
我順手抹開旁邊那個空水箱底部的金屬板。灰塵之下,是四個印刷體古字:「最初的神」。
這好像有點兒宗教意味……對啊,這裡本來就是神殿。不過,這個水箱最初是裝什麼用的?
看到這種水箱,我就會下意識的聯想到乾屍……那個有生命的木乃伊……真是讓人討厭。
我擦乾淨第二個突起塊。一行詭異的字跡在灰塵被抹開之後出現在我面前:「完美的力量——GuzuWu」。其中前四個字十分工整,深淺統一,明顯是機械壓制出來的。而英文部分則有點歪歪扭扭,筆劃的深淺和寬度相差很大,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沒有什麼臂力的人用尖銳鐵器劃上去的。
我的手僵住了。
這個發音分明是……可是,不可能啊!在這種地方,怎麼會留有「那個人」的名字?
我帶這些許恐懼,同時擦乾淨剩下的兩塊突起塊。在我看清楚那上面兩行不規則的英文字體之後,一聲恐懼至極的低聲吼叫無法控制地從喉嚨里迸了出來。
那兩行字跡是「輔助星——GuzuLei」和「輔助星——GuzuMo」。
這是我和姐姐的名字!為什麼我們的名字會在這裡!
「這裡是神誕生的地方。死亡之鄉,同時也是希望的發源之地。」
「是誰?」我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樣,高聲吼叫著迴轉身體,用左手瞄準聲音的來源。一股力量凝聚在我的手上,但強烈而混亂的情緒讓我沒能將它發射出去。
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在入口。那雙血紅的眼睛宛若寶石,在黑暗中熠熠發光。在他身旁,蹲著那頭將飛船撞毀的巨大怪鳥。「最初的神,完美的力量,以及兩個耀目的輔助星,將帶給這個世界一個嶄新的開始。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還沒有死?
我死死盯著這詭譎的人影,喉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咯咯做響。
「首領……?」我吞了一口唾液,「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明明在飛船的殘骸中看到了你的袍子……」
「那只是我的袍子,不是我。」他平靜地說。「這裡是北方女神神殿,也是我的家。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回來。」
我渾沌一片的腦海中好像出現了一道閃電,一下子斬斷所有紛亂的思緒。
「你是故意讓那頭怪鳥將飛船撞落的?」我大聲叫起來,「神殿門口的防護網也是你在暗中操作的?可是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飛船上的人不都是你的部下嗎?」
「本來我需要他們來保護我,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現在是我的累贅。」他一邊說一邊向我走來,「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我感覺無比驚訝。真沒想到你還有回到這裡的一天。我所製造的,第三個孩子。」
「你在胡扯什麼?」我朝後退了一步。「別靠近我!」
「我就知道你不會記得的。」他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五十多年前,我決定創造與我相同的生命時,就考慮到應該抹消你們對北方女神神殿和對我的所有記憶。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話,隨時都可以發動攻擊。但你是不可能擊中我的。我們是用同一個DNA複製出來的變異體。我雖然不能攻擊,但卻比你更善於防守。」
我看著他從我身邊擦過,試圖從那雙鮮紅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些什麼來,但卻徒勞無功。
「最初被製造出來的是詭諸無。我看著他如何從一個細胞轉變成一個完整的人。當我將他從水箱里撈出來,第一次接觸到他的皮膚的時候,我感覺很激動。就好像一個父親第一次接觸自己的骨肉。」他慢慢撫摸著水箱透明的外殼,「他是我一生中所接觸的第一個『人』。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製造出了『淚』。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子,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他回過頭來,「『淚』她還好嗎?」
「她已經死了。」我慢慢地說。
「她死了?」他的第一次露出由衷地驚訝,「『無』沒有想辦法救她嗎?」
我搖搖頭。
「這樣嗎……你出現在死亡行星,淚已死亡……莫非他已經不需要輔助星的協助了?」他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轉身向出入口走去,看樣子似乎想要離開。
「等等,你要去哪裡?」
他不理會我,繼續向前走。
「站住!」我沖向他,試圖抓住他的肩膀。
就在我的手指即將碰到他之前,他身影突然一晃,憑空向前滑行十來厘米,躲了過去。
我一時有點驚訝。剛才雖然沒用全力,但以那個速度,一個普通人是不太可能躲過的。
他不緊不慢地回過頭,似乎對我笑了笑。
我皺緊眉頭,第二次伸出手,抓向他的右肩膀。這次速度比剛才快了一倍還多。
他倒退一步,旋風一樣從我身邊擦過,順便在我肩膀上敲了一記。動作雖然很快,但力量卻很小,只相當於一個普通未成年男子的力量。
他到底想幹什麼?戲弄我嗎?更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誰?
我雙手凝聚的力量化成兩道白光,像飛鏢一樣甩了出去。雖然不是瞄準要害,但如果被擊中,也會讓他暫時無法行動。
他絲毫沒有閃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看那兩道力量就要擊中他的時候,他面前突然憑空出現一點很微弱的閃光,迎頭撞上我的意念刃,兩者同時粉碎,化作點點微光,很快就熄滅了。
「你相信了嗎?」他在遠處,用一種略帶嘲笑的口吻說,「你是無法擊中我的。」
標準的異能力量,而且使用技巧非常高明。
我轉頭看看那隻巨大的怪鳥。它原地沒動,只是雙翅張開,擋住了門。
看來剛才保護他的應該不是這隻鳥發出的力量。這傢伙真的懂得防守型異能……那他所說的其它的話也是真的嗎?……無論如何,先抓住他再說吧。在他命令那隻大鳥對我攻擊之前,一定要先制住他。
我垂下手臂,雙手握緊拳頭,目光從大廳的一個角轉到另外一個角,一邊默默計算,一邊一口氣放出了所有的力量。
無數小光球出現在我身旁,將我周圍半徑三米的範圍內幾乎塞滿。片刻沉寂之後,這些小光球突然散開,從四面八方朝他射了過去。
「沒用的。」他以比剛才更靈敏的速度轉動身體,躲過了攻擊。
我不停地發射著光球,同時用盡最快的速度從另一個方向向他追擊。我們兩個在地板上那無比巨大的圓形圖騰之中你追我趕,腳下激起的光暈層層相疊。
如我所料,這些光球的體積如此之小,他無法對其做出精確防禦。如果他不想受傷,就只有隨著我的前進而快速向遠處逃去。
但那些小光球在無形中限制著他的躲避範圍,他沒有太多選擇餘地,只能按照我所故意留下的道路向前奔跑,穿過大廳中央,三兩下就到了女神腳下的祭壇前——神壇兩旁的柱子正好將他的躲避空間全部阻住。
他沒辦法再逃了。
「不要再逃了。」我停下奔跑,緩緩走向他,在距離圖騰邊緣一米左右的地方站住。「我們的距離這麼近,你就算向那隻怪鳥求救,我也可以在遭到攻擊之前先解決你。」
他扶著神壇轉身。「你想要抓住我,還是想殺死我?」
「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我說。「但如果我感覺到你在愚弄我,或是在對我說謊,我就會殺死你。」
「是嗎?」他突然笑起來,聲音很小,但卻十分愉悅。「我想你大概永遠也不會有這樣做的機會了。」
一股強大的氣流突然從圖騰中衝天而起,吹散了他的話音,在半透明的屋頂上撞出一個空洞。隨著氣浪的出現,圖騰中銀色光點的滑動也越來越快,終於達到無法以肉眼捕捉的程度。七塊水晶同時發出奪目光彩,充滿圖騰,也照亮了那道氣浪,使之變成七色光柱。
我站在那裡,只感到一陣陣的窒息。我很想衝出去,但身體卻好像變成了石頭一樣,連指頭都無法動一下。
這就是聖光嗎?
一片色彩斑斕的的光芒包圍了我。一瞬間,我失去了重量,不由自主地飄浮起來。透過絢爛的光,我看到他正在用一種嘲笑的目光看著我。
「你……到底是誰?」
他象是聽到了我微弱的聲音,慢慢伸出手,按住自己的面具,將它取了下來。
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略有些下垂的眼角,慘白的皮膚,小巧的鼻子和嘴,削瘦的下巴——跟我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樣。
我到底看到了什麼?他的臉嗎?還是我自己的鏡像?
強烈的光抽走了我全部的知覺,我帶著對那張奇異面孔的記憶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深深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