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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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城的中巴車上,有幾個返校的男女學生,搭配地坐著,青澀的悸動,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話,還唱歌,旅遊鞋洗後用衛生紙包裹起來曬,暖暖的白,無憂無慮,朝氣蓬勃,像來自一片陽光的海岸。竹英有些嫉妒他們,雖然才十八歲,好像離他們的世界很遠了。十八歲她就衰老了。
世界真的很奇怪,就在剛才她的家毀滅了,親人悲慘地死去,而這裡依舊是陽光、青春、歡笑、嶄新。已經生的和現在正在生的倒底哪個更真實?她遊走在兩個世界的邊緣,眼前的這個光明世界她從沒有擁有過,她試圖走進去,可是自己就像一個白化病患者,陽光灼傷羞辱的皮膚;她也想大喊大叫大聲笑,可是她沉默了太久,嘴巴渴極了,張開嘴只出喑啞,聲音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內心的那個世界有厚厚的、冰涼的苔蘚,午夜的陣雨,天邊滾過雷聲,她赤腳走過一遍又一遍。有時候心是傾斜的海水,悠悠地流過去,望著晚霞她就痴迷了,這個世界真好,像墳。在內心裡她把自己一次次埋葬。她喜歡她的潔白,不要別人碰。
現在,她不是第一次想:她的生命里是否早已種下了媽媽的惡靈?她不喜歡人,有人的地方真寂寞。一會兒憎惡,一會兒狂暴,一會兒厭倦。
她坐在中巴車上,幸虧有座椅將她遮擋,腦袋一直鬧哄哄的。她沉迷在自己制服的深藍中,感覺動機活塞壓縮氣體明亮的膨脹,飄渺的一縷機油味調撥她的胃動,提醒她體內還有另外一個小生命,她內心的苔蘚一夜之間開滿米粒大小、細緻飽滿的花蕾。
在她短而又長的生命中,總是傷害、不信任、挫折和死亡,她曾經以為死亡像黑色天鵝絨,又厚又軟,將生命遮擋得嚴嚴實實。當死亡真的來臨卻暴露出了它的醜陋和污濁,現在竟然是她這個被魔鬼誘惑的人來阻止魔鬼。
鬧哄哄的,兩個世界在她面前交集,生和死交集,爸爸紫紅的臉、伯伯蒼白的臉和這些青春的臉交集,她心裡湧起一陣黏液般的潮濕紛擾。現在,必須,她要調整情緒,用乾燥的粉沫撒在那灘黏液上,吸附每水份,以便輕輕打掃,留一塊乾淨的地方冷靜的分析那片斷的幻覺——不是幻覺,那是十八年前真實生的一幕幕,媽媽通過摧殘**留下訊息和她進行時空對話。
從前後閃現的情景來看,爸爸和伯伯是殺死媽媽的兇手,姑媽是同謀,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媽媽是生女嬰時死的,那女嬰就是我,媽媽死時對她遭受非人的對待充滿了仇恨和報復,怨念會強烈滯留在她死亡的場所嗎?她死亡的地下室是個封閉的黑暗空間,潮濕而陰冷,如果把怨念依附在周邊的物體上,似乎還要具備某些能力?媽媽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埋葬媽媽的那個房子不像是自己的家,不管從外觀和內設來看都不是自己的家。是姑媽家嗎?姑媽住在碧景園13單元4o1室,不可能在房間里挖出那樣的地下室。
有一個細節不容忽視,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情景里那個大房間在挖坑前,紅色的立柜上有一個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熟悉,應該是姑夫的遺相,現在遺相就掛在姑媽的房間里。
那麼,姑媽是否搬過家?她住進碧景園13單元4o1室之前住在哪裡呢?
還有,6號產婦陳金環如何進入了埋葬媽媽的那個積聚咒怨的房間?難道那個場所在好石村?姑媽搬家之前就住在好石村?
還有一個人應該提到,就是情景里偶然出現的小女孩,朝爸爸扔石子,一臉怒氣的小女孩,應該就是自己的表姐向陽,她是否清楚當時家裡生的罪惡呢?會不會因此也要遭到媽媽的毒手?!
如果真是那樣,那表姐就太無辜了。雖然自己對錶姐的記憶模糊不清,但是情景里出現的那張稚氣的小臉,古怪而又不滿,應該和罪惡劃清一道界線的。
想到這裡竹英忽然很焦急,一下子坐直了,好象剛才她那樣靠著會使客車度減慢一樣。她一定要儘快聯繫到表姐,她不希望看到死咒的魔爪伸向任何人,何況是她為數不多的親人。她不知道是因為情景中的小女孩還是那個身在遠方、已經嫁人的表姐引起她的同情?
可是,現實證明媽媽的怨恨波及到一般大眾,不光是報復殺害她的兇手就可以息怒的。她好象對她生前的世界很絕望,從而憎恨每個人,她的深仇大恨要眾人償還,讓他們體會她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死者死時張開雙腿是體驗媽媽生產時的痛苦,但是手指和腳趾無端折斷,接著缺氧、窒息、驚恐而死,這些都十分可疑,似乎還有很多謎底有待揭開。
盧強轉身看一眼窗外,已是傍晚時分,今天是趕不回去了,好在家裡那個小診所父母可以幫忙照看,剛才也給家裡打了電話,說自己在城裡有事擔擱了,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擔心竹英今晚能否趕得回來,畢竟路途遙遠,山區的公路又不好走。如果竹英沒有回來,那麼今晚他就要跟面前的這位痴獃的阿姨共處一屋了,那感覺應該很奇怪。
還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暗戀竹英,總是幻想生各種災難把他的命運和竹英的命運聯繫起來。然而,這一天終於來了,如此突然,他卻沮喪地感到措手不及,無能為力。
他從沒想過災難會是一種死亡詛咒,一種神秘可怕的自然力量,也就是說他從沒想過和「鬼」對抗,關於這個他沒有一點經驗。
他不知道竹英還剩下多少天?只要能解除竹英身上的詛咒,讓他做什麼都願意。在幻想中他因為征服、保護、拯救而體會英雄式的幸福,可是在現實中只要和愛的人共同面對災難體會的卻是樸實的幸福。
當他收回思緒時,現餵給阿姨吃的小米粥全從她的嘴角流了下來,他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抱歉,用毛巾幫她擦去,這時,門鈴叮咚、叮咚響了。
「回來啦!」
在阿姨面前暴出這麼大聲的歡欣語調,他忽然覺得很失態,偷眼看阿姨,她直瞪瞪地盯住前方,好象什麼也聽不見。他把粥碗放在床頭柜上,出去開門。
門一打開,竹英像一尊臘像一樣倒下來,盧強連忙接住她。
「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盧強心都灰了,把她抱到沙上躺著,同時緊張地環顧四周,以確定是否有「鬼」。
「……沒事,我太累了……」竹英的臉像水底的一塊瓷片,緩緩地說。
「疼……」
盧強這才現自己緊緊地握著她骨節突出的手腕,慌忙鬆開,手腕上有道明顯的白印子,他心裡掠過一絲愛憐,剛要開口說話,忽然,從房間里傳來哆哆嗦嗦的獨白打斷了他。
「……春巴涅,大姐對不起你啊,大姐該死……我父母死得早,是我把兩個兄弟拉扯大的,辛辛苦苦也不容易,這都不算什麼……他們兩個沒啥出息,眼看著年齡大了老也娶不上媳婦……我不能讓我們林家絕後啊,那我就對不起死去的父母,對不起列祖列宗……大姐讓你受委屈了,大姐求你了,求你了……」
竹英從沙上坐起來,和盧強面面相覷,這一陣懺悔式的獨白讓他們莫明其妙,心生不安。姑媽恢復正常了嗎?她在和誰對話呢?
接下來就是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竹英和盧強相扶著慢慢朝房門口移去,夜幕侵蝕的房間變得幽昧迷離,姑媽坐在床上一俯一仰的剪影孤獨而又詭秘,就像昨晚竹英看到她那樣,神經質似的對著冥冥虛空機械地膜拜。
而另一面牆上,相框里的姑夫在灰暗裡依然露出陳舊不變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