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戀5
5我在黑暗中漂浮,唯一的亮光在我眼前晃動,漸漸地靠近了,像是一個地下作坊。一堆臘白的屍體,有些部位暗,兩個綠臉、瘦骨嶙峋的小鬼正在鍘屍——把屍體像柴草一樣塞入底槽鍘成一段一段的,扔進旁邊一個銀灰色的大漏斗里。
我想地獄里應該有許多鬼魂遊盪,可是這裡只有一座孤伶伶的屍體回收站。
鍘刀很沉重需要藉助肩膀的力量,猛地提起時,雪亮的刀刃嗡地一聲,隨著本身的重量咔嚓切下,一段肉像麵糰一樣掉在血淋淋的地上,出一袋魚扔在地上的聲音。
兩個小鬼默默不語,一個抱著屍體往前送料,一個刀把陷在肩頭肉里吃力地扛起鍘刀,鍘完一具整屍,兩人就一起把散亂的肉段拾起來往漏斗里扔。工作到這個環節他們臉上才顯現出厭倦,因為頭顱、一小截手臂或是小腿會滿地滾,有時搬起一個大肉餅,內臟嘩地漏了,像泥巴一樣覆蓋在腳面上,手裡只抱著一個軟綿綿的肉圈。
黑暗中肯定有一個運送帶,或者整個屍堆不斷從地下升起。因為我在這裡觀察了很久,那堆屍體彷彿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兩個小鬼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點,或者對此一清二楚,無奈地接受天譴,宿命般的重複這沒完沒了的、毫無意義的工作。
奇怪的是,我不害怕,非常冷靜,我體會到了兩個小鬼的孤獨,和我一樣的孤獨,忽然想掩面哭泣。
「你,幾號?哪個房間的?」
我聽見假牙磕碰的聲音,回頭看見一個骷髏向我走來,乾淨利落地說道。我想恐怕沒有人再比它更乾淨利落了。
「我——」
「新來的?走,我帶你去吧台登個記!」
它輕巧地走在我前面。
……登記?是的,我們吃過飯。她似乎不想讓同學們知道她跟網友見面,又沒想好該領我上哪兒。我說先給我找一家旅館吧。
我們盲目的走,在天橋上總算看到遠處一家旅館招牌。
拿身份證登記時,我忽然很慌張。擔心近在身旁的她看見我真實的姓名和年齡。在肉屑似的紅色大理石吧台上,我的手有意無意地罩住身份證。她的睫毛烏暗。
我在簡訊中的身份是李察基兒(當然是假名)。要不是半年前我們五六十度恆溫狀態的網戀忽然出現疲倦。我完全知道癥結所在:作為網友我們是平等的,但是我的要求太多了,對於感情的忠實,對於心理的進一步窺探……
那時候我有一種幼稚的粗魯,我不知道我們只是作為傾訴對象而存在的。就像她說的:「沒有我要說的什麼,或者對你說的什麼,完全沒有對象的……」
「我們不是一類人。」
她的這句話讓我很絕望。
**在行動的前面,事情還沒做,事情就毀了。我完全知道癥結所在。
我手機里依然保留著她的號碼。半年後,我調往另一個城市工作,在陌生與孤寂的黃昏,我試探性的給她一條簡訊:「你還好嗎?」
「你是誰?」
你是誰——選擇性失憶者專用詞。總是這樣,我前一晚和她聊天,第二天一上線,她說:你是誰?讓人既納悶又泄氣。她不能把兩次對話銜接起來從而推導出同一個人。真是怪事。
我在華燈初上、幽暗的大街上握著手機,忽然看到前面大樓整個牆體是一幅鞏利和一個外國男人的巨型廣告,我摁下幾個字:「李察基爾。」
「不認識。」
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現在竟然在一家旅館里開房間。
房間像一間病室,節能燈蒼白無望,單薄的被褥散著漂白劑的味道。窗戶臨街,喧嘩和燈光在低沉陰暗的天幕下即將淹沒。她兩手插在紅夾克的口袋裡,遠遠地坐著,脖子修長,看著玻璃上一層水汽。
以前聊天她經常說到這種天氣,以至我認為重慶一直就是這種天氣。
「江對面什麼也看不清,像是在空中撒了一大把石灰,照的照片,都凝固了,我什麼都不想想……」
「有雨水從窗戶玻璃上滑下來,你朝它吹口氣,它就無影無蹤了。你在這邊吻它,冰涼的,它又出現了,越來越多,悲傷地劃過。像愛情,愛情和時間不一定有關係,但是愛情最爛了……」
「今天天很陰,畫了男人體……」
我回頭看她,確定她還在這裡,因為就在昨天我還覺得她不真實。孤獨又美麗的靈魂。你的聲音有多麼獨特!我聽出了靈魂的尖叫與呼喚。不然我又怎麼會在這裡?
現在還早,我還不能把高個子的她帶到我床上。
出去走走居然變成我送她回家。
在這樣陰暗潮濕的夜晚我們無處可去,她又是一個糟糕的主人,也許平時足不出戶,所以完全摸不著方向。
這樣也好。我想起她曾經描述的:「我在外面租的房子,穿過很多小巷,一個隱蔽的地方。屋子很小,窗戶很大,可以看江看火車。現在對面的燈已經亮起來了,密密麻麻的燈,夜晚是包容的,我在喝咖啡的小桌前給你信息。其實這不是桌子,是一塊畫板,搭在我床頭,上面鋪一塊紅布。檯燈的光打在上面就像一灘血。放一塊黑色煙灰缸,很徹底的黑……我想象的房子是,高高的,凌晨醒來可以寫東西。窗戶大大的,只允許早晨淡藍色的光進來,吃一個冰了的蘋果,在窗旁抽煙,白天可以看樓下的小房子啦、小樹啦、小人啦,真好,礙不著自己。向天看變來變去的雲,可以很平靜,很平靜。就是心臟跳了一下記得再跳一下,或者幾秒鐘不跳累計到一塊兒跳……
我說:「真想背著包就去了那個城市,坐在你屋外小巷的烤肉攤上,叫你下來,喝一瓶啤酒,吃兩支烤肉串,然後離開……」
「你怎麼知道我房外有一個烤肉攤?」
「哦,是嗎?我不知道……」
我們要坐那種在偏僻的街角像蟑螂一樣聚集的黑計程車,我想她的學校和她租的房子離這裡有一段距離吧。
司機拉客時巴渝方言在我聽來像原始部落祭神時的頌詞。6續上車的乘客在黑暗中靜默著。她挨著我坐,我卻感覺她有些虛無飄渺,我想著等會兒我可能不止喝一瓶啤酒,吃兩串烤肉了。
那是一條被掩映在大樹間的路燈照得慘淡的公路。然後爬上一段絕望的坡,果真有一個烤肉攤,不是在巷子里而是在巷子口,大樹下。攤主在這麼冷的天竟然光著膀子,沒有一個客人。她向他要了一小袋五花肉,喂貓。
我才知道她和一隻貓同住。她說貓一般只守著一個主人,主人若死了,它才會悄然離開。
她站住了,我看著身後黑洞洞的巷子堅持要送她到門口。
她站著不動。
「行,你回去吧,我在這兒逛逛感受一下你生活的環境。」
她走下台階,頭也不回。
她說再向前走一段路就是學校,被大樹遮掩了。我無意去看什麼學校,我只在巷子口徘徊,企盼她能一個關心或是邀請的信息。然而那條巷子就是一個黑洞,她早已去了另外一個空間。
整個煌煌然的坡路上空無行人,我不知道那個膽胸露乳的壯漢認真地烤肉串是為誰準備的?
我恍然若失地走下坡,還是那個焦躁的黑車司機,載著我一人凄慘地回到旅館。
因為寒冷我迫切地想洗個熱水澡,算是對我痛苦身體的補償。淋浴器細如絲的水注始終熱不起來,我渾身顫抖地鑽進更加冰冷的被子中,數著時間,忍不住給她信息:「不想說點什麼嗎?」
「手套有一股牛奶味,是我喜歡的。你很好,臉上笑笑的……」
……
受那愛捉弄人的旨意,
你作為隱形天使來我身邊;
正好讓我感覺到你翅膀的微風。
網路上你化作一隻精靈的松鼠,
來吧,來和我玩!
可你為什麼要跑進樹葉深處?
好象我是絡腮鬍子的獵人,端著槍;
其實我只想摸一下你的小腦袋,
然後放你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