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總是霆禹來淡水找她,偶爾,也換她翩然現身,給他一點驚喜吧。
她特地先彎到淡水老街一家餅店,買了他最愛的冬瓜肉餅,然後帶著熱騰騰的餅,開車來到他住宿的飯店。
她捧著餅盒,耐心地坐在飯店大廳里等他。
時間,在飯店裡上演著一幕幕浮世繪時,一格一格,無聲地跳動。
上回像這樣痴痴等待一個男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沈靜不記得了,彷彿已經是百年以前的事,是睡美人還未因魔咒而沉睡前,朦朧而夢幻的經歷。
有些記憶,會在時光流轉中,慢慢地睡去,卻也會因某種契機而被喚醒。
例如,等待的滋味。
那是一種很複雜的、很難簡單釐清的滋味,有幾分甜,幾分苦,幾分喜悅,也有幾分不安。
在等待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被自己等待的人,存在感會愈來愈強烈,逐次佔領自己每一個感官,每一分知覺。
如果不能在淪陷前及時抽身撤退,那便只好,無止盡地繼續等待下去。
直到那人出現為止。
玻璃旋轉門轉動,轉進一個身形英挺的男人,正是沈靜用心等待的孟霆禹。她喜悅地起身,正要揚聲叫喚時,卻讓他身後緊隨著的另一道窈窕倩影給逼回嗓音。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女人追上來,藕臂攬下他肩頸,不客氣地當眾送上香吻。
他似乎嚇了一跳,僵立原地,展臂推開女人,正欲發話時,眼角餘光瞥見了她,臉上頓時變色。
沈靜輕移蓮步,緩緩地走向孟霆禹,每一步,都像踏在他緊繃的心口上。
「原來,她就是你今晚說要應酬的客人。」她凝睇著他,粉唇淺淺地,勾起一抹笑,笑意卻不及層眼。
她誤會了!
他心跳一停,倉皇地想解釋。「靜——」
「這個給你。」她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將手中的餅盒遞給他。「你有空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語畢,她旋過身,飄然離去。
他驚怔地瞪著她的背影。
親眼目睹另一個女人吻他,她的反應只有淡淡的幾句話,但,光只是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微笑,已足以令他膽戰心驚。
她只用一個眼神,和一個微笑,便將他擊倒在地。
他凝住呼吸,感覺到一種可怕的寒意在全身蔓延……
原來,她還是坐進愛情的監牢了。
原來,她並非如自己想象中的瀟洒,以為再愛一次,不會像從前那麼痴、那麼狂、那麼手足無措,可事到臨頭,還是覺得痛。
看著那女人吻上他時,她的心,狠狠地抽痛。
還是受傷了。
沈靜恍惚地想,恍惚地走在深夜的街頭,她明明開了車來的,可卻一時想不起自己把車停在哪兒了,只好漫無目的地走著,旁徨著。
一陣涼風飄過,捲來一簾急雨,冷冷的濕意沾上眉宇,她腦海里忽地淡淡地浮出一幅朦朧的畫面。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某個深夜,她站在台北街頭,無助地等著一個人。
那一夜,也像現在一樣,天空毫無預警地飄雨,毫不害羞地流淚。
那一夜……不,她不要想起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了,她已不是從前那個她了。
沈靜驟然拉回思緒,仰起蒼白的臉,傲然承接點點打落的雨滴。
她又因愛情而坐牢了——但,那又如何?
如果這場戀愛,最終仍無法持續到永恆,那她也不會傻到判自己無期徒刑。
這一次,她會學著聰明一點,如果過得不快樂,她會向法官請求早日保釋,不會再傻傻地在豐里痛苦度日。
她長大了,所以很明白人總是會受傷,也總是能夠在傷痛過後,慢慢尋得痊癒的力量。
或許她會再受傷,但也一定會再痊癒,這一次,一定比上一次復原得還快,還好。
所以,就這樣好好哭一場吧!跟著這冰涼的雨,痛痛快快地流眼淚。
然後,那一陣陣抽緊的心,就不會那麼疼了……
「靜!靜——」
有人在喊她,那麼嘶啞,那麼心痛的呼喚,伴著夾雜著細碎水聲的跫音。
她茫然回首。
昏沉的雨幕里,朝她急急奔過來的,是孟霆禹。他撐著一把傘,焦灼地來到她面前,然後,將她纖細的身軀整個護在傘下。
他展臂摟住她,察覺她衣衫盡濕,更加焦狂,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用自己男性的體溫溫暖她。
「靜,你還好吧?雨下得這麼急,你怎麼也不找個地方躲一躲?你這樣會著涼的!」
她一動也不動,像失語的娃娃,由他抱在懷裡。
他憂慮地瞥她一眼,眉葦揪攏,急切地想解釋什麼,轉念一想,還是決定將她先帶到街邊廊檐下,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靜,你聽我解釋,你誤會了。」他將傘甩到一邊,握住她的肩,急切地聲明。「那個女人是高麗娜,她是以前我們公司的助理,自從上個月我在飯店大廳偶然遇見她后,她便常借故來找我。今天也是,她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消息,知道我要跟業界的人吃飯,竟然動用關係闖進我們的飯局……我真的沒想到她會來,也沒想到她會突然那樣當眾吻我……唉,我對她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啊!你相信我,我今天真的不是背著你跟她約會。」
她默然,仍是一聲不吭,垂斂眉眼,雙手輕輕攏著他的西裝外套。
他更慌了,她冷漠的反應有如最猛烈的火,在他胸口燒出一個個斗大的窟窿。
「靜,你在生氣嗎?我對你發誓,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真的不是!」
她總算揚起眸,怔怔地瞧著他,他看不出她迷濛的眼底,潛伏著的是怎麼樣的情緒。
他頓時不知所措,像個無意間鑄下大錯的孩子,無助地等待老師的懲罰。
「靜,你說說話吧,你罵我也好……拜託你說話好嗎?你這樣子……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他可以跟一桌子不懷好意的商場老狐狸談判,卻不知道該怎麼令最愛的女人相信自己的無辜。
孟霆禹懊惱不已。「你告訴我,靜,要怎麼樣你才願意相信我?我會去做,都照你說的,我——」
「別說了,我相信你。」她悠悠打斷他,清雅的聲嗓在爆裂般的雨聲中,顯得分外溫柔。「從你追過來時,我就知道是我誤會你了。」
她淺淺地抿唇,沾著雨滴的容顏宛如水芙蓉一般嬌美。
他又是心動,又是心慌。「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話……你哭過了,對嗎?都是我不好!」
她搖搖頭,柔軟的嬌軀主動偎入他懷裡,側著臉,傾聽他強健有力的心跳。
他直覺擁緊她。
她倚偎他好半晌,才沙啞地揚聲。「我不是因為剛剛那件事哭的,我是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自己,為什麼會下定決心不再等你——」
那也是個迷濛的雨夜。
她下班回家,在經過巷口的轉角時,忽然,起了個奇怪的念頭。
她覺得身後有人。
於是她回過頭,映入眼底的卻只有一片茫茫雨霧。
她屏住氣息,默默等著,終於,有第一個人轉進巷子里了,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