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瞪她,很不喜歡她這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反應——他有這麼難溝通嗎?
一口喝乾威士忌,他招來酒保,加點了一杯,酒保送來后,他一下子又喝了大半杯。
「你喝慢一點。」她伸手過來扣住方形酒杯,示意他節制。「明天還要開會呢,喝醉了有你好受的!」
身為下屬,居然反過來管他這個上司?
他怔忡地看著她的手,不知怎地,腦子有點昏沉沉的。
「你沒搽指甲油。」他突如其來地指出。
「什麼?」
他不客氣地抓起她的手,撫過那剪得短短的指甲。「女人不是最喜歡修指甲嗎?你怎麼一點修飾都沒有?這麼沒有女人味,難怪沒男人追。」
「要你管!」她猛然抽回手,又是氣憤又是羞赧,臉頰開了兩朵芙蓉花。「我要回房睡覺了,晚、安!」
撂下話后,她不敢多看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酒吧,回到房裡。
一回到只有她獨處的空間,強掛在臉上的面具便脫落了,她頹然坐上床沿,望著自己光禿禿的雙手,眼眸酸楚地泛紅。
她承認自己沒有女人味,不擅長化妝,也不會修指甲,脾氣又硬,從來不懂得對男人撒嬌。
她就是沒有女人味,所以到現在還交不到男朋友,所以她喜歡的人對她沒意思。
她是沒有女人味……她也很想要有啊!他以為她看見那些打扮嫵媚嬌艷像玫瑰,在情人面前又小鳥依人像百合的女人,不覺得羨慕嗎?不想也變成那樣嗎?
她也希望有人追,有人來愛,有人拿她當珍珠寶貝一樣地寵,她也想啊!
庄曉夢抬起手,想拭去睫上的淚,眼淚卻紛紛如斷線的珍珠,在她還來不及接著前便跌落頰畔。
討厭,哭什麼哭啊?
她氣自己,起身來到浴室,壓下水龍頭,雙手捧水,潑自己的臉。
水是溫的,淚是熱的,她的心窩卻是冷的。
她拿毛巾擦乾臉,獃獃地看鏡中的自己,發綹濕了,狼狽地垂在額前,鼻尖紅紅的,嘴唇卻發白。
好醜。
她無情地評論自己,一股熱浪又打上眼眸,她咬緊牙關,使盡全身的力量將浪潮推回去。
她扭開浴缸上方的水龍頭,決定放一缸熱水,點幾滴精油,泡個長長的澡。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讓繚繞著淡淡芳香的水霧包圍自己,藏住所有的惆悵與哀愁。
泡完澡后,她全身的肌肉會放鬆,精神也會得到解放,再深深睡上一覺,隔天,她便會有勇氣迎接燦爛朝陽。
單身女子,要懂得時時發明能使自己振作起來的魔法。
水聲嘩啦啦地在浴室里沖響,她回到卧房,打開衣櫃取出飯店準備的白色浴袍,正在行李箱內翻找內衣褲時,門鈴叮咚響起。
這麼晚了會是誰?她合上行李蓋,前去應門,透過貓眼看到的是墨未濃蒼白的臉孔。
他來做什麼?
庄曉夢呼吸停止,直覺想裝作不在房裡不開門,但一轉念,還是轉開鎖,拉開門扉。
「有什麼事嗎?墨經理。」
墨未濃沒戴眼鏡,黑瞳比平常顯得更深邃,卻也更疲倦。他揉揉太陽穴。「你在生氣嗎?」
「生氣?」她愕然。他特地按她門鈴問這個?「沒有啊。」
「那你怎麼酒沒喝完就跑走了?」
「……因為我想睡了。」
「喔。」他應了聲,好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怔怔看著她的模樣竟彷彿是個犯了錯的孩子,顯出幾分無助。
她的心又不爭氣地亂了。她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怎麼可能無助?一定是她看錯了。
「還有事嗎?」她故意用很冷淡的口氣問。
他愣了下。「對了,你有沒有葯?」
「葯?」
「我頭痛。」
頭痛?怪不得他臉色這麼難看,該不會病了吧?
「你等等,我去拿給你。」她旋身回房,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普拿疼,想拿給他,卻發現他不知何時跟進房裡了。
而且,還厚顏無恥地倒在她床上。
「喂,你——」
「給我葯。」他閉著眼,朝她伸出手。
她無奈地瞥他一眼,倒了杯溫開水,坐上床沿,他半坐起身子,吞了一顆葯,喝了水,再次倒落。
「喂,你該不會要睡在這裡吧?」她輕輕推他。
他沒張開眼,氣息急促。「借我躺一會兒。」
她蹙眉,心念一動,嘗試地探上他額頭,燙進手裡的溫度駭她一跳。
「你發燒了!」她驚叫。
「好像是。」他朦朧應道。
「怎麼不早說?發燒還去喝酒?」她氣他不知保重自己,替他脫下皮鞋,推他身子,安頓他在床上躺好,替他拉上被子。
這回,他倒是睜開眼了,怔怔地看著她的舉動。
「沒關係,你睡吧。」她溫柔地微笑。「這裡沙發夠長,我可以睡那裡。」
「庄曉夢,你——」
「別啰唆了,快睡覺。」她強悍地下令,從衣櫃里又抱出一床毯子,蓋在他身上。
「好熱。」他模糊地抱怨。
「熱才好,就是要讓你出汗,等你把體內的熱度都逼出來,我再做冰袋讓你退燒。」
「你好像很有經驗。」
「一個人住久了,這種小病總是要懂得對付。」她拉攏毯子,將他整個人密密實實地裹住。「好了,你快睡吧。」
他望著她,深深地、懾人地望著,像要望進她心靈最深處,然後,他像是倦了,無力地垂落眼睫。
終於閉上眼睛了。
庄曉夢吐了一口長氣,僵硬的身子也放鬆。
他再繼續用那種眼神看她,恐怕連她也要跟著發燒了。
她悄悄嘆息,氳上霧氣的眸迷濛地凝視著他不安穩的睡容,一夜心神恍惚。
【第五章】
她照顧了他一夜。
隔天早晨,墨未濃從昏昏沉沉的夢中醒覺,坐起身子,覆在額上的冰袋跌落,他抓起冰袋,一時迷惘。
然後,他忽地憶起昨夜的一切,想起她是如何負氣離開酒吧,想起自己回房后心神不寧,頭又痛得不得了,於是來敲她房門。
她收留了他,喂他吃藥,將自己的床讓給他睡,還幫他做了冰袋。
墨未濃握著殘留著余涼的冰袋,目光在房內梭巡,很快地在靠近窗邊的沙發上逮到了她秀麗的形影。
她半躺在沙發上,打著盹,螓首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歪在椅背上,菱唇半張,一束柔發勾在耳後。
他看著,心弦一揪。
她怎麼會是這樣的睡姿?醒來后不肩頸酸疼才怪!
墨未濃蹙眉,翻身下床,悄然來到庄曉夢面前,本想抱她上床,卻又怕吵醒她,猶豫著,蹲下,眸光一下子跌在她臉上起不來。
她長得並不漂亮,他見過的美人多了,黃、白、黑,各色人種都有,交過幾任女朋友,都是亮眼的美女。
可她呢,五官說不上出色,又不懂得以化妝技巧突顯優點,淡淡的彩妝經過一夜折騰,早已殘落斑駁。
躺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素顏女子。
但他知道,那兩彎濃密的眉葦下,拱的是兩片變化多端的琉璃,當她生氣時,會映著瑰麗的火光,掠過起伏的山巒下,能采著一顆珊瑚果,笑的時候會開朗地剖開一道縫,閃耀著珍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