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把那棵被他挖走的小橄欖樹從潘娜洛碧旅店載回,祭廣澤和鐵維——祭鐵維——一起將樹種回家裡庭園。
「爸爸說,因為樹被你偷走,以後他一年都給我種一棵,就不怕你再偷……」
小傢伙鏟著上土,開口閉口離不開他的「爸爸」。
祭廣澤皺眉。「喂!臭小鬼——」
小傢伙抬頭,草帽下的臉龐——祭廣澤總算知道不對勁在哪兒——簡直是他每天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張的幼稚版。
「臭小鬼——」
「我不是臭小鬼。」祭鐵維回道,不理臭大人,繼續鏟自己的土。他以前聽很多爸爸講這個臭大人的事,每次他有問題提出,爸爸就會說大人世界很複雜,他現在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爸爸說他已經在寫自傳了,所有細節會在自傳里交代清楚。等爸爸的自傳寫好,他已經長大了,就可以看爸爸的自傳,理解大人之間的糾葛。
「你不是臭小鬼,那你是什麼?」臭大人笨得要命。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小鐵——」
「本名——」臭大人擺出一張驕傲臉。
他也不甘示弱,把下巴昂高高。「祭、鐵、維,聽清楚,我叫祭鐵維!媽媽說——」
這次不是爸爸說?祭廣澤挑眉,聽小傢伙羅唆——
「我的名字是外曾祖父取的,姓是伯父說的。」
「伯父?」祭廣澤蹲低身,眯眼平視小傢伙的臉。「誰是伯父?」
「伯父就是伯父,我怎麼會知道,他又不住在這裡,我也沒看過——」嗯,不對,伯父在媽媽生他時有來過!祭鐵維眸子一轉,呼嚕嚕地跑開。
祭廣澤看著小傢伙丟下鏟子進屋,沒一會兒,小傢伙衝出來。他站起。小傢伙立定雙腳,仰頭望著他。
「媽媽說這是伯父和外曾祖父送我的出生禮物。」獻寶地捧高一隻——
哈欠虎!
祭廣澤以為自己看走眼了。他的哈欠虎怎會在小傢伙手上?「我看。」拿起小傢伙雙手捧寶藏似的鑄金虎。
「還我啦、還我啦!」小傢伙急呼呼,拉扯他的袍衫。臭大人穿媽媽做的衣服。他家有一間裁縫室,他聽爸爸說媽媽很會做衣服。可是他以前沒看過媽媽做衣服,連他的衣服都用買的,這個臭大人竟然穿媽媽做的衣服!而且,自從這個臭大人住進他們家,媽媽真的開始做起衣服了。現在,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跟臭大人一樣的袍衫。
「你還我啦!」小傢伙這聲叫得像撒嬌。
祭廣澤抱起小傢伙。「還你。」一手把他的寶貝塞回。那不是他的哈欠虎,只是很像。小傢伙這隻小了點、輕了點。
「你看喔——」祭鐵維拿回自己的小虎,喜孜孜地掏出一把小金鑰匙插入小虎嘴巴,變魔術給祭廣澤欣賞。
祭廣澤的確吃了一驚。那小虎分成兩半,像被解剖,內部絨飾,一條項鏈如脊椎嵌在其中。
「老虎是外曾祖父送的,這項鏈才是伯父送的。外曾祖父說要放在一起。」
「是嗎,那你要放好。鐵維——」祭廣澤應下小傢伙,說:「趕快把樹種一種,晚點,你媽媽做好蛋糕,就可以補過生日。」
臭大人難得好口氣。祭鐵維點點頭,收好小虎,鏟土種樹。後來,他還和臭——嗯,是爹地,媽媽說他是爹地。他幫臭爹地摘橄欖,要給媽媽釀橄欖酒,臭爹地說他愛喝這個。
晚餐吃得太久,小鐵累得睡在餐桌上,倪霏碧抱他入房,再端一盤新菜,擺置祭廣澤面前。她要離去幫他拿點橄欖酒時,他拉住她的手,一個用力,讓她坐在他腿上。
「橄欖酒還沒取——」
「晚上再喝。」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但她知道他說的「晚上」意思。
「可是喝了酒,我沒辦法念故事——」
「那就別念,潘娜洛碧。」他將她摟在胸前,說:「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結過兩次婚,第一任妻子是生病住院的朋友,我不知道她生什麼病,我去醫院看她時,她說她此生最後的願望是想要成為我的妻子,我成全了她,沒多久,她真的死了。
後來,我還和一個女明星結婚,婚後一年,她和情夫幽會的新聞上了報,在辦離婚手續前往律師事務所的路上車禍喪命。她們的葬禮,我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有人說我沒血沒淚。
他們很厲害,沒淚看得出來,沒血他們也看得出來,連我也這樣懷疑起自己。祭雨豐說是因為我不遵守家庭傳統,娶了非命定的女子,害死無辜的人。他要讓她們刻名於那廟一般的主宅家譜室,紀錄我的罪過。我真的沒血沒淚,連無辜的人都要牽扯進來。
一個月圓的晚上,我割破自己的手腕……然後,我告訴他們我有血,我不是無血無淚,我的血甚至比他們的淚流得還多。他們說我是瘋子——」
「你不是。」倪霏碧平靜地抬起頭看他。「你很善良。」
他神情凝定,一笑。「善良?」
她點頭。「出類拔萃又善良。」
「我如果告訴你,我曾經想娶你母親——」
「外公跟我說過了,你還請外公打鑄一張古銅床,說要有魔力,讓你和媽咪躺在上面,媽咪就會回心轉意,跟結婚一個星期的爹地離婚——」
「可惡的虎王連這個都告訴你!」祭廣澤叫道,煩躁抓發。
倪霏碧抓下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真的愛媽咪?」
「我不知道。」他說。他哪知道,那麼久的事了,他很難搞清他當時中什麼邪。「我只知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跟你作愛,你讓我很興奮,一直到現在都是。」
「喔。」她應了一聲。他以為她生氣了。但他的女奴從來不生氣,她說:「我告訴外公,你要蓋一座橄欖樹宮殿給我住,那比古銅床好。」然後,她吻了他一下。
他動容地加深這個吻。他一定要娶她為妻,不是因為祭雨豐送來小鐵的項鏈——這不認傳統,比認同他這個家族的任何抉擇的象徵舉動——而是因為他太愛太愛這個小女奴。他也不再怕非命宅的後果在她身上發生,真是如此,他會追隨她去,他跟著她,在那個世界,他會跟著她。
「潘娜洛碧——」
「趕快喝湯,涼了就不好喝。」
他們的聲音如吻碰在一塊兒。他笑了笑,放開她。她離開他大腿,站在他的國王椅旁,等他評語她的新作品——
淡金濃湯鑲一溜紅!他拿起湯匙又放下,皺眉說:「這是條蛇?」
她點頭,很開心。「你看出來了?我花很多時間,用覆盆子和蔓越橘調出比較接近的顏色——」
「接近什麼顏色?」他聽得狐疑。
她突然芙頰騰暈兩抹紅。「你胸前……每次都紅紅的——」
祭廣澤霍地站起來,抓著她的肩膀,眼睛瞪得老大,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她嚇一跳,擔心地直問:「怎麼了、怎麼了?廣澤先——」
「別說話。」他想起兒子開啟老虎奧秘,倏地拉出她胸口的金鑰匙,解下來,握在手中,回身跑開,衝下樓。難怪每次她總是紅紅的、紅紅的……呢喃個不停。
祭廣澤跑到書房。他的哈欠虎放在書桌上,他抓起它,顫抖地用妻子——已經是妻子了——的金鑰匙,解剖它。
虎肚射出光來!和兒子那條不一樣。他取出寶石發亮的龍項鏈,轉身。
「你到底怎麼了?都不喝湯?看起來真的有那麼難喝嗎?」妻子一步一步走來,手裡端著那盤湯。
「潘娜洛碧——」他激動不已、卻小心翼翼,靠近她,把金鑰匙掛回她頸上。
她低頭看見他手裡的東西,說:「新的項鏈嗎?」
「嗯。」他應道:「你做的湯太好喝。我要獎勵你——」
「你還沒——」
他吻住她的唇,將她一抱。那紅蛇湯打翻在地毯上。
熱吻中,她聽見他說——
「紅紅的,不是蛇,是龍。」
無須雪恥,守而無為更是王道岳靖
我是滑板高手,快速行進間可以跳起來讓板子翻轉,然後雙腳穩定落回板子上,持續前進,輕盈上桿、卡桿,翻板落地,急速中踩板尾,板首翹高,唰地迴旋,像車子甩尾一樣……我不知道那些招式在玩家口中有什麼專有名稱,反正高手從來自己取名,所以我的滑板招式有「魚兒空中翻白肚」(我才不叫什麼「魚躍龍門」——多俗)、「回首弗萊迪」(上述那一招,板尾會和地面磨擦出像弗萊迪的手刮牆壁的聲音,很贊吧)……之類。
想不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熱衷滑板,嗯……大概是我放棄小提琴的那段日子開始的吧,反正嬸嬸說那是自暴自棄的開始——讓我從優雅氣質小女孩變成街頭頑童的開始。怎麼說呢,我覺得我比媽媽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適合滑板比適合小提琴一百倍。再把小提琴塞給我,我鐵定把它裝上輪子,踩在上頭,琴弓用來當手杖,畢竟我是曾把長發弄成美勞作品的傢伙。
看來我好像真的是街頭霸王頑劣份子的料,現在想想,我應該好好兼顧兩者,那麼就能以腳踩滑板手拉小提琴演出「魚兒空中翻白肚」、「回首弗萊迪」的絕技賺錢討生活,啊——無限感嘆、無限感嘆。罷了,這種事,就讓海英去做。
不過,我感謝滑板——這個當初被發明用來方便采蘋果的東西,真讓我像蘋果一樣誘人地招來人緣。男生們各個佩服我,女生們覺得我很帥,情人節兩邊都送我金沙巧克力(當年國中生是流行這個),生日收到兩個新板。男生們玩板向我討教,女生們坐在旁邊拍手。畢業時,大家都要我的板上英姿簽名照。
啊!我也曾經風光,如此那般地風光過!
現在,我一把老骨頭,年齡四捨五入是不惑,應該要穩重謹慎才對。滑板的確好多年沒碰了,差不多是大學時期吧,我決定,要嘛成為文藝女青年、要嘛當個了類拔萃的瘋子。我好好念書充實自己,不再在板上展威風,所有威風用在上討論課時,修理上台報告的同學(其實是互相腦力激蕩,我們是有同學愛的一群)……
「尬板」的日子遠離我,兩塊板放在家裡庭園,被風雨刮淋。輪子沒上油保養,不靈光了,彩繪圖案褪得看不出是龐克骷髏頭還是熾紅火焰,後來,老爸拆掉輪子,拿去當狗屋屋頂一部分,這是他對他女兒長年在板上耍狠的報復。
每次看到那個屋頂,我就想到我輝煌的青春……
多少年了,沒有滾動的輪子、沒有少女的崇拜歡呼與少男的讚歎感佩,當他人目光聚集我身,我只是一個再過幾年可能會被叫「大嬸」或「歐巴桑」的傢伙,早不適合危險性過高的玩意。
偏偏,我骨子裡愛逞威逞強的倔性傲性無法冬眠太久,或者是因為暖冬的關係——
不惑而惑,這很糟糕。雖然我離不惑,還有好些年,足以讓一個不會講話的嬰兒長成會走會跑聒噪不休的幼童,但也近了,時間本就如火箭。
大師說,要淡泊無爭、要穩重謹慎與低調。我最好現在開始學習穩重謹慎,並且時時刻刻不忘形。我念經打坐,修養心性,不再浮躁,一切良好——以為一切良好——卻教一隻蛇板懷了我的修行。
事情(蠢事)是這樣的——
前陣子,去姐姐家小住,外孫Dinosaur正熱衷蛇板,玩得很上手了。他聽姐姐說我很會玩滑板,於是,那天吃早餐時,問我知不知道蛇板。那種兩個掌形板中間有根不固定的連接桿,兩個板下各有一顆輪子的東西(這是兩輪蛇板,另外有四輪蛇板——在美國,它們有更正確的名稱,這姑且不管,有舉都請自行查詢——我們家的小孩對有輪子的東西悟性高,當然要玩高危險的兩輪板),我玩滑板的年代還沒有這種東西,不過我對它有點概念。我告訴Dinosaur,我當然知道這種東西,我可是滑板高手,任何板的衍生物,我都知道。Dinosaur說,那阿姨會不會玩?我說沒玩過,但有輪子的東西向來難不倒我,我可以翻板,跳板、卡桿……
隔天,姐姐要我帶Dinosaur和盧小小去運動,在地下三樓,Dinosaur玩蛇板、盧小小玩直排輪鞋。Dinosaur腳踩蛇板,扭腰搖婰地滑行,悠然來去,經過我身邊時對我說,他爸爸認為我吹牛。
吹、牛!
吹牛——這對我來說是奇恥大辱!
於是,滑板高手重出江湖了。我叫Dinosaur下來,蛇板換到我腳下,試了三十秒,我覺得沒問題,我的「板感」還在,好得不得了!雙腳先是前上後下,推滑、推滑、快速推滑,接著兩腳上板,要正式扭腰搖婰、展現人體力學之美的瞬間,一個重心不對,那蛇一般的板子,滑溜地噴竄,從我腳下消失——
悲劇就發生了!
我左側落地,左腕、左肘擦破皮,還流血,左大腿、左腎怞痛。Dinosaur和盧小小都被我嚇到了。雖然我馬上優雅地爬起身來,要他們繼續玩,別管我,他們還是臉色蒼白,要帶我上樓處理傷口。
我打電話告訴莉莉周周這件慘烈事,她問我幹麼去玩那個,我說我小時候是滑板高手,我要雪恥!她說,你小時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現在不一樣了。她還提醒我,我告訴過她大師要我低調的車。我說,我們在地下三樓玩不夠低嗎?她覺得我是瘋子,不要命的瘋子。
我以為說是摔而已(我玩滑板從來沒摔過,蛇板跟滑板果然不同),擦傷、挫傷很快會好,沒事的。隔兩天,我的左手沒辦法抬,使筷有問題。我體會到莉莉周周前年手腕發炎的苦楚,幸好我是「雙手流」,負責寫字的右手,持筷也行,我左側創傷,當起右右右右……人。
邪惡的「蛇」板讓我沒轍,即使它裝上輪子,這撒旦的化身……我摔倒的那一刻,真切體驗到那對男女被逐出樂園的苦,人生啊?!
到了這個年紀,實在無須雪恥,守而無為更是王道(滑板技術無衰即可,不要強求會蛇板……這種年紀了,什麼都得是這個道理)。
很重要,但難以看出相關的附筆:以時速八公里為目標——不是騎腳踏車、不是跑步,其實是裸泳。裸泳比玩蛇板安全,除非遇到海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