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力樂發現，她在兩人之間，隔起了一道疏離的牆。

他靜靜的審視著坐在對面沙發，低著頭、以非必要的認真看著文件的傅盈琇。

「那是土地標案的資料？」他將一杯花茶放在茶几上，主動開口問。

「謝謝。」她沒有抬頭。「對，是土地標案，剛剛大哥傳真過來的同意書，董事會已經通過這個專案，將款項撥進專案帳戶里了，明天到公司之後，我會開始甄選專案人員。」

「算我一份。」他說。

「那是當然啊，非你不可，等你開始上班之後，我打算讓你當專案的負責人，由你全權負責，任何決定無須再經過我的批准，如何？」

那代表他會非常忙碌，在公司與她相處的時間就會大大的減少。

他出院已經二天了，自從他出院之後，她就變了，雖然依然體貼關心他的傷勢，認為他在他自己的住處會比較舒適，所以也都會過來這邊陪伴他，可是卻一直避免與他視線相對，或是談論較深入的話題——譬如兩人的感情。

他知道她開除了李威達，並且不惜以自己的身分當賭注，不準傅昭凡安排其他工作給李威達，存心讓他在商界混不下去。她說，沒有讓他去吃牢飯，讓他老死在監獄里，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他們——包括她父親和祖母——若再逼她，她會不惜一切，就算從此與傅家脫離關係，她也要讓李威達得到應有的報應！

所以她父親和祖母妥協了，李威達被正式逐出傅氏集團。

而為了不讓李威達寒恨報復，傅昭凡將他交給了傅硯星，直接「押解」出國，現在不知道被丟到哪個國家去了。

她沒有告訴他她如何處理，這些事他都是後來從傅昭凡那裡聽說的。

他還從寧秘書那裡聽到了他手術時以及在加護病房時她的狀況，剛聽到時，他心疼得差點流下眼淚。

她明明是那麼的護他，為什麼現在一切好像都變了？

其實認真探究起來，改變，是從喜樂到醫院探望他的那天就開始了。

那天盈琇很晚很晚才進醫院，這期間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她都沒有接，沒人知道她在哪裡，他急得差點就要不顧傷勢衝出醫院找她，生怕又是李威達作怪，是後來她的二哥回撥電話給他，說他們有事處理，會晚點到醫院。

可是這幾天下來，情況並沒有改善，她越變越奇怪，她很明顯的在躲避他、疏離他。

「力樂？你的決定呢？」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傅盈琇追問。

她連這時候都還不想抬頭看他一眼，突然，他心裡有了領悟。「你想結束了嗎？」

傅盈琇的動作一頓，終於緩緩的抬起頭來正視他，沒有假裝聽不懂他的問題，

在他把話挑開來說之後，自己也無法再迴避了。

「你決定結束，是嗎？」他的語氣很平靜的重複一次，臉上甚至還帶著一抹淡

淡的微笑。

傅盈琇胸口綳得發疼，暗暗深吸了口氣，她以為這幾天她已經做好了心理准

備，以為自己已經築好心防，足以應付任何狀況，以為自己已經夠堅強，當他提出分手時，她能笑著放開他的手，不讓他在她和家人之間為難……

可是，她似乎還是高估了自己。他不過是提到「結束」兩個字，她的心就受到重擊，疼痛不已。

她知道自己放不開手，她無法放手，那麼……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不是……」她搖頭，艱澀的開口。

「不是？」蘇力樂負在身後的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點也不像表面這麼平靜，他甚至害怕得顫抖著。

他不認為她是不愛他，他怕的是，她自覺對不起他，覺得自己害了他，所以打算離開他。

「不是。」這次的語調堅定了一點，是的，她不放手，她不結束，就算這段感情永遠不公開也沒關係，只要能讓她繼續愛著她，只要不讓他為難，怎樣都沒關係。

「你的表現一點也不像。」

「我確實做了一個決定，但不是你說的結束。」

「是嗎？」他苦澀的一笑。「可是我感覺到你在疏離我……你不必否認，我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

「不是的……」

「盈琇，如果你沒有結束的打算，就不要表現出讓我有那種感覺的態度，我的心不是鐵鑄的，它也是會疼的。」

想到自己傷了他，她立即慌了！

「對不起，我沒有要傷你的意思……」

蘇力樂搖頭。「那不重要，我現在只想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我想我至少有權利知道吧！」

「我只是……」傅盈琇閉了閉眼。「我只是決定不強求了。」

「不強求？」他低喃，所以……就是想結束了，不是嗎？

「嗯，只要……只要你願意讓我繼續愛你就好了，其他的我都不求，不求你回報我的感情，不求你給我一個未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在交往，那就不必公開，我都可以配合，什麼都不求了……」

蘇力樂的心受到強大的震撼，原來這才是她的不強求。

什麼都不求，讓自己愛得這般卑微，她是傅氏的長公主啊！

這個傻瓜！

他的心擰了，明明跟她說，他的心不是鐵鑄的，她還讓它這麼的疼。

視線飄向對面房間的房門，真應該讓喜樂看看現在的她，他敢保證，易怒也易感的喜樂，絕對會跟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再也不會覺得委屈的人是他了。

見他沉默，傅盈琇急得繼續道：「我好愛你，我真的不想離開你，我知道這樣會讓你很為難，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失去你……」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為難？蘇力樂微怔，她在說什麼？什麼為難？「盈琇，我為什麼會為難？」

她搖頭，眼淚拚命的掉落。

「我聽到了，力樂，那天在醫院，我其實沒遲到，我都聽到了，你不用再瞞我了，我沒關係的，我會努力讓……讓喜樂接受我，就算她不接受也沒關係，我們不用公開，你可以……可以告訴她我們分手了……只要你讓我繼續待在你身邊就好了，沒關係……」

原來她知道了！

所以這幾天她才會這麼陰陽怪氣的，就是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解決辦法」？

這笨蛋，傻瓜！到底把他當什麼，竟然認為他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她忍受所有委屈，不求名分的偷偷跟著他？！

「太遲了。」他故意說，她真讓他生氣，太看輕他的感情了！可是看見她的淚水，他又無法真的氣她。

「太……太遲了？」博盈琇一臉慘澹地望著他。

「你這個決定，來得太遲了。」蘇力樂說。

他說太遲了？他已經對她灰心了？這幾天她的表現讓他太失望了？他們已經無可挽回了嗎？

「不！」她驚恐的站起來，慌張的跑到他面前，焦急的抓住他的手臂。「不要，力樂，我……對不起，我很笨，我做錯了嗎？我這幾天的舉動傷害你了，讓你傷心了？我……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她驚慌失措、語無輪次，急得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你真的很笨。」蘇力樂心疼的將她擁進懷裡，緊緊的、緊緊的抱著她，恨不得將這個笨女人柔進懷裡，成為他的骨血，這樣他就不用時時刻刻的為她掛心。「笨死的，笨透了，我生平沒見過像你這麼笨的女人！你這麼笨，我如果不要你，還有誰願意要你！」

傅盈琇在他懷裡愣了愣。「力樂，我……我不懂，你說清楚啊！」他沒有不要她嗎？沒有太遲嗎？

「你說，不求我回報你的感情？」

「嗯，只要你讓我繼續愛你。」

「可是我已經愛你很多年了，你這個決定遲到太久了。」

「啊……」愛她很多年了？「真的嗎？力樂，你說的是真的嗎？」

「如果你有聽見我和喜樂的談話，就應該有聽見吧！」

聽見什麼？

可是喜樂，你也知道哥愛她很久很久了，對不對？我當然知道，我們還陪你罰站過，記得嗎？所以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要付出任何代價我都無所謂……

啊，她想起來了，當時因為聽見他妹妹大力反對太過傷心，所以一時沒有領會，可是——

「力樂，那個罰站……是什麼意思？」她帶著淚痕，抬頭望著他。

「那是一個十九歲少年暗戀一個十五歲少女的青澀情懷。」蘇力樂溫柔的為她拭去眼淚，輕聲說起那段年少往事。「那天你不僅在我面前跌倒，也跌進了我的心裡，可是一開始我並沒有發現，但是當有一次，一個同學很訝異的問我，為何開始參與學校部分活動的時候，我才錯愕的發現，我參與的，都是和傅昭凡有關的活動，而那些活動都必須到你家去。我去，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再見到你。」

「力樂……」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沒有聽錯吧？

「後來無意間知道你義務教導貧困孩童學鋼琴的地方，就在每天接妹妹放學的時候，繞到那棟大樓，站在對街等著你下課的時間，就只為了看你一眼。」

「這就是罰站？」

「對。後來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請我加入你的隊伍參加學力爭霸戰，我就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原來……」她和大哥都一直很疑惑為什麼他會答應，原來是因為那時他已經喜歡著她了！

「所以早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已經愛上你了。」他抬手溫柔的為她拭去淚水。「盈琇，我們真的有必要好好的談一談，好嗎？」

「嗯。」她點頭。

他們的確是該好好談談，可是——

「要……要這樣子談話嗎？」她吶吶地問。

兩人窩在沙發上，而她被他抱在退上，整個人被圈鎖在他的懷裡。

「你有意見？」蘇力樂斜睨著她。

「沒……」她摸摸鼻子，不敢有意見。

其實他還是生氣吧！氣她不信任他，氣她看輕了他的感情，還氣她自作主張的做下那種「卑微」的決定，所以她很識相的乖乖讓他抱著。

「盈琇，首先我要問你一件事。」

「好。」乖順的點頭。

「你父母如果知道我們在交往，會有什麼反應？」

傅盈琇愣了愣，要她揣測爸媽的反應……這有點難耶！不過看他這麼嚴肅認真的樣子，她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我想，他們大概會先找大哥確認你們的流言是真是假吧。」想到那種情況，她忍不住笑了。

「盈琇，別玩了，我是認真的。」蘇力樂以為她在開玩笑。

「我沒在玩，我也是很認真的在揣測我爸媽會有的反應啊，畢竟你和大哥的流言傳了好久，他們多少也都聽過，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在交往，當然會先確認流言的真假啊！」她也很認真的說。

她說得認真，蘇力樂卻忍不住嘆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不懂。

「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家世背景相差懸殊，你父母如果知道我們在交往，會反對吧！」看來她真的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嗄？」傅盈琇聞言，錯愕的回頭望著他。「力樂，原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蘇力樂皺眉。

「大哥沒跟你提過我們家的家規嗎？」

「他為什麼要跟我提這個？」她一直以為大哥知道她愛他，這麼多年下來，多多少少會提到，沒想到竟然沒有。

「這樣啊……」想到這裡，傅盈琇總算了解了。「力樂，你就是因為擔心我爸媽知道以後會反對，所以才決定偷偷摸摸的和我交往，是嗎？」

偷偷摸摸？蘇力樂嘆了口氣，好吧，她說這樣就這樣。

「對。」

傅盈琇笑了，真的好冤啊他們。

「你多心了，力樂，除非你這個人的人品有很大的問題，或者是欺騙我的感情，否則我爸媽不會反對的。」

「你確定嗎？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你父母真的不在乎嗎？」雖然時代變了，可是豪門世家還是非常講究門第的，尤其是像傅氏這種豪門大族。

「我家沒有門第觀念……唔，也不能這麼說，傅氏是有門第觀念，不過和一般的門第觀念不一樣。」

蘇力樂眉頭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越聽越迷糊了。

「怎麼說？」有門第觀念，卻又不是一般的門第觀念？門第觀念有分幾種嗎？

「傅氏家規第一條。」傅盈琇對他伸出食指。「傅氏子孫，嫁娶皆忌門當戶對。」

這下換他呆了。「你是說……」

「如果今天我們是門當戶對的話，才要傷腦筋，懂嗎？

傻眼！

「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家規啊！」簡直是聞所未聞。

「這說來話長，原因要追溯到六十幾年前……」她開始對他述說傅氏的歷史，以及這個家規的由來。

聽完之後，蘇力樂吁了口氣。

「所以我的顧慮是多餘的。」

「沒錯，是多餘的。」傅盈琇笑著點頭，知道癥結所在，其實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好開心。

「看來我們是半斤八兩，全都想太多了，我也不能怪你了。」他無奈的嘆息，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心疼的說：「抱歉，這些日子讓你委屈了。」

「不。」她搖頭，回身抱住他，「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我比較擔心的是你受的委屈。」

「我？」蘇力樂疑惑，抬起她的下巴。

「嗯。」

「那請問傅小姐，我會有什麼委屈？」

「我看我們乾脆一次講開好了，免得彼此又胡思亂想。」

「你和我交往，一定會有人中傷你，不管是當面或背後，都會說一些像二叔那天侮辱你的話。」

「傻瓜，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蘇力樂失笑。

「我是認真的，力樂。」說她怎樣都無所謂，可是她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侮辱。「其實你妹妹反對的原因，也是我一直在心裡責備自己的，配不上你的人其實是我。」

「我不是說過，路人甲的言論對我無關痛癢嗎？」他笑著輕啄一下她嘟著的紅唇。

「可是……你妹妹她……」

「別擔心，盈琇，那丫頭的個性我太了解了，只要讓她知道你為了我寧願受多大的委屈，她就會感動得為你痛哭流涕，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認真的望著她。「我現在說最後一次，之後這個不重要的話題就結束，沒有必要再提及，好嗎？」

傅盈琇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

「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盈琇，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認為我是投機分子，認為我是看上你的錢，或是嫉妒我人財兩得，甚至說我是吃軟飯、靠裙帶關係的小白臉，隨便什麼都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忘了，我是一個目中無人的傲慢傢伙啊！別人怎樣我根本不管，只要你知道我是真心對你就夠了，懂嗎？」

好感動，好感動。

「只要我知道就夠了嗎？」傅盈琇眼眶發爇，可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唔……我想大概還要你父母知道吧！」蘇力樂輕笑。「要不然他們如果反對的話就糟了。」

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感動的淚水滴落他胸膛，沒入他的心上。

「力樂，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