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走萬里路
南京城比北京城更熱。
北京城是炙熱,火燒火燎的熱;南京城是悶熱,濕乎乎的熱;貼身的衣服脫下來扭一扭都能擠出水來。
一個皂衣小廝躬身而立,道:「恩相,宮裡傳出來消息,陛下在乾清宮召見方以智、陳子龍和逢勤,長談近一個時辰。」
「三個人?逢勤也去了?」
「正是。」
宗茂白皙的手握成拳頭,眉宇中多出一股煞氣。
「陳子龍倚老賣老,憑他是太子岳父的身份,本不該再往朝堂中摻合。逢勤這是腦子缺弦了嗎?」
宗茂的緊張和怒氣顯而易見,讓身前的侍衛稍感驚訝。自從他到丞相身邊效力,從未見過丞相有過這等表現。
「查到是誰給陛下上奏江南工奴一事嗎?」
侍衛到:「尚沒有,不知是錦衣衛還是東廠。」
宗茂沉吟片刻,厲聲道:「錦衣衛對外不對內,東廠誰敢在背後給我使絆子!」霸氣十足!這才是他常有的姿態。
「沒有探明陛下與他們三人談話的內容?」
「沒有,但內侍說,三人走後,陛下調看了兩個人的履歷,湖廣巡撫張英和陝西總督于成龍。」
宗茂愣住$一$本$讀$小說(www).(yb)(d)(u).(com)了,他沉默了許久,擺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
當了十五年丞相的人,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理所當然能迅速察覺到朝堂中危機。
皇帝的五位內侍中也有人願意投在丞相府的門下。那意味著無盡的財富,不用從丞相那裡拿錢,會有無數商家和工坊心甘情願把錢送上門來。
「張英和于成龍?」宗茂臉色陰雲籠罩,山雨欲來風滿樓。
十五年來,他首次覺得危機籠罩向自己。
三位開國重臣覲見陛下,他也只是在心裡過一過,並不把那當回事。因為,沒有人比他還能精確把握陛下的心思,柳隨風也不行。
陛下看似懶散,其實有一顆開創大周盛世的心。這十五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皇帝進諫他的過錯,甚至不止一次有人以死相諫,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因為,陛下離不開他。
但這次不一樣了,從他被強行派來南直隸收拾爛攤子,到三位重臣在他離開京城時覲見陛下,到陛下調閱這兩位督撫的履歷。
一切不一樣了。
大周有幾十位督撫,包括塞外的西域都護府、遼東都護府、漠北都護府,南洋的南海都護府,這兩位督撫的身份太特殊了。
這兩位文人,都不是他宰相府門下的人,這兩個人從來沒有稱呼過他為恩相。
陛下問一個也就罷了,調閱的兩個人都是跟他不怎麼對付的人。
張英、張秉因和方以智是桐城派,與東林餘孽走到近。于成龍則是油鹽不進,在河南巡撫任上時曾經把丞相府辦事的僕從抓捕起來扔進大獄。
「陛下不信任我了嗎?」宗茂心中生出一絲恐慌。
當年,他逼死張名振,把陛下推上大將軍之位,但被無情的貶到寧波閉門思過。整整一年,他拿著陛下丟給他的《金剛經》,恐慌了整整一年,他以為陛下不相信他了。
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看得進去《金剛經》。
「我要儘快返回京師!」宗茂瞬間做出了決定。
他顧不上南直隸這些人,就算是大開殺戒順順陛下的心意吧。
南直隸的工奴狀況確實很嚴重。
有三四萬崑崙奴在礦場中勞作,礦場只管吃飯沒有報酬。這些黑人一旦逃跑被抓住,就直接杖殺埋在深山了。崑崙奴在各位東家眼裡不是人,是他們買回來的牲畜。
這兩年,有些膽大妄為的坊主對漢人也同等對待,現在哪家工坊沒有幾百個裝備精良的看守。
「來人!」宗茂朝外面招呼。
「在!」
「把王月奎給我叫過來!」
「遵命!」
一盞茶功夫不到,王月奎氣喘吁吁的從公館的大門一路小跑進來:「恩相,您召喚下官?」
他來的這麼快,宗茂感到很意外。自從自己來到南京后,這位南直隸總督是不是什麼都不做了,就在等著召喚吧。
「義烏的李家,蘇州的蔡家,松江的兩個夏家,」宗茂想了想,「還有太平的丁家,就這些吧,把五家的家主都羈押起來。」
「啊……!」王月奎長大嘴巴,滿臉驚色。
宗茂沒有低頭看他的神情,他搖搖頭,又說:「不行,……嗯,把這幾位全家都捕入大牢。」
「恩相!」王月奎「撲通」跪地,「恩相,萬萬不可啊!」
「起來!」宗茂大怒,一腳踢在王月奎的肩膀上:「怎麼不可?本相還動不了這幾個人嗎?」
王月奎跪在地上不敢動。
宗茂瞬間想明白了:「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王月奎哪敢直說,只是叩頭道:「這幾人一捕,江南就亂了,二三十萬的青壯無處可去,而且,那幾個人都不是善於之輩,都藏著下官的短處。」
「廢物!」宗茂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腳,「身為朝廷二品大員,被幾個坊主拿住,真是丟本相的臉。」
王月奎咬牙承受。十幾年來,丞相很照顧下屬,但一旦事情鬧到皇帝面前捂不住了,下手最狠的也是這位恩相。
他知道此次宗相南下是受了皇帝的訓斥,所以這些天寢食不安。工奴一事一旦被揭開蓋子,他就死定了。
王月奎說出自己想了許久的主意:「恩相,只說崑崙奴的事,陛下多半不會在意,那些人其實也稱不上叫人。江南百姓被強製為工奴的事,下官命那幾家儘快解決,哪怕給那些人點補償。」
「補償?」宗茂冷笑:「有讓人家死了好幾口人的,能要補償?」
王月奎愣了愣,說:「這樣的人不多,要麼就直接解決了。」事關幾千人生死,他說的輕輕鬆鬆,「就以工奴暴動為由把事情給辦了。」
宗茂真後悔自己怎麼找了這麼白痴的門生:「你腦子裡裝的是屎啊,陛下讓我來江南,是為了看我怎麼騙他嗎?」
他冷冷的說:「這件事沒得商議,如果你真的脫不了身,我會保住你的性命。」
「恩相!」王月奎頻臨崩潰,欲哭無淚。
宗茂主意已定,再不會更改:「好了,你這幾日就把事情辦了,要是有人敢抗拒朝廷,你可請都督府江柔出兵。」
王月奎告退。
宗茂為相,各地官府辦事情效率沒得挑。
五天後,大周丞相丟下人心惶惶的江南踏上北歸的大船。
這是最穩妥的辦法,他只要把罪名丟到王月奎身上。陛下要整頓朝綱,他就整頓朝綱,陛下想做什麼,沒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這是他十五年相位屹立不倒的秘訣。
他剛剛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進宮覲見皇帝,內府傳出消息:「陛下召陝西總督于成龍入京,擔任大理寺卿之職。」
這真是當頭一棒,大理寺卿的主管天下刑獄,這是宗茂的死穴。如果讓于成龍那個不知進退的拗人當了大理寺卿,他不但從此無寧日,還有從前那麼多家舊案子。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宗茂躲在相府中託病連續兩天沒出門,沒有去尚書台,也沒有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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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成龍還沒有入京,北京城的口風就變了。
朝中大臣的敏感性都不差,皇帝強令丞相南下后的一系列動作,讓許多鯊魚聞到鮮血的味道。
唯有書院,一如既往。
黃宗羲正在說:「天下之害在於君!」他看見門外方以智的身影。
「今日就說到這裡了!」他揮手命弟子們退去。
方以智搖著摺扇走進來:「你罵了這多年陛下,還沒有罵夠啊!」
黃宗羲扳著臉說:「天下還有比罵皇帝更爽的事情嗎?可以當一盤下酒菜了。」
「再美味的下酒菜,吃多了不膩嗎?」
兩個人並肩走進裡屋。
「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我要辭官了!」方以智悵然若失,「陛下的意思讓宗相致辭,書院也就不需要我了。」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裡?」
「從翻譯《幾何原本》起,我與湯若望做了十幾年的朋友,他常常與我說起歐羅巴的事,我一直想去歐羅巴看看。」
黃宗羲像是被一道雷電劈中,被雷的外焦里嫩:「歐羅巴?你要去那種蠻夷之地幹什麼?」
方以智正色道:「幾千年前就能留下《幾何原本》這本書的地方,可不是蠻夷之地。」
黃宗羲焦急:「你這把年紀了,還要遠渡重洋,難道不怕客死他鄉?」
方以智看著窗外,悠悠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時,我的心也就比陛下小那麼一點點,想編天下書,留名千古,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年狂妄無知,一輩子也就能做好那麼幾件事,這是我能為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黃宗羲默然,到了嘴邊勸阻的話沒辦法說出來。他突然發現自己與方以智相交幾十年,從未真正的理解過這位好友。
這麼多年來,都是他在庇護著自己吧。沒有方以智斡旋,宗茂豈能容忍他大放厥詞。
「你真的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方以智眉頭揚起,「陛下召于成龍入京,是給宗相一個台階下,再任丞相的十有八九是張英了,只會照顧書院,不會找你的麻煩,我留在這裡難道是為了壓張英一頭嗎。」他輕鬆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