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感動
兩年前,蔣中天突然消失的時候,文馨並不知道他幹了什麼。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她給他打了無數的電話,他一直關機。
第二天上午,她又給《美人志》雜誌社打電話。一個員工告訴她,蔣主編沒來上班,他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這天晚上,蔣中天還是沒回來。文馨更著急了,連夜給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電話,詢問蔣中天的去向。
洪原說:「我也不知道。」
文馨更擔心了:「他會不會出什麼事?」
洪原自言自語地說:「應該不會吧?能出什麼事呢?」
放下電話后,文馨心裡的陰影更重了。
她沒想到,洪原第二天上午就從北京飛回來了。
晚上,他給文馨打來了電話:「文馨,我對你說件事,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文馨一驚。
「蔣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麼事了?」
「他把公司的錢都提走了。」
文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說:「會不會是個誤會?」
洪原在電話里笑了笑,說:「哪一天,他肯定會給你打電話,麻煩你轉告他,我希望他回來,那些錢一半歸我,一半歸他。如果他願意,我們還可以把這些錢放在一起,繼續做事業。」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謝謝……」然後就木木地放下了電話。
那一夜,她沒有合眼。
她怎麼都想不到,蔣中天竟然干出了這種事!
在她心中,蔣中天善良、敏感,甚至有些軟弱。平時,他上街的時候,口袋裡總是揣一些零錢,見了乞丐,他總要給一點,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有一次,文馨跟他一起過天橋時,遇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穿得破破爛爛,伸手要錢。蔣中天掏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是大票,他竟然很抱歉地對那個叫花子說:「今天我沒有帶零錢,對不起啊……」那個叫花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說:「下次注意!」
文馨不反對一個男人狡詐甚至狠毒,在如今的社會裡,一個男人不狡詐不狠毒似乎很難立足,很難成大業——她甚至能夠接受這樣的男人做老公,只要他對自己的女人好就行了。
她從一些女友的婚姻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外面充滿殺氣的男人往往對自己的太太極其溫柔;而那些在外面很窩囊的男人,回到家往往最蠻橫……
可是,那狡詐應該是某種高超的計謀,那狠毒應該是某種政治的手腕。蔣中天這算什麼呢?生摘瓜!
他坑害的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在學校時,洪原就為他兩肋插刀。這次合作,又白白送給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還有一個財的機會——這年頭,最值錢的就是機會!更難得的是信任,洪原把全部資金都交給他調配,這是多大的信任啊?他卻把這份金子一樣貴重的信任扔進了糞坑。
她回想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她似乎聞到了一股惡臭的氣味。
這個偽君子逃跑之前,竟然沒給她打一個電話,哪怕是撒個謊。他把一個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活生生地扔下不管了!
她天天等他的電話。
可是,這傢伙金蟬脫殼,一去不返,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來。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脹著。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獲,關進大獄,在高牆裡待一輩子!那時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著鐵欄杆,仔細看看他的眼睛。令她感動的是,洪原一次都沒找過她的麻煩,甚至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一般說來,蔣中天潛逃之後,在異鄉安頓下來,過一段時間現沒什麼動靜,一定會偷偷給文馨打電話的。可是,洪原一次都沒有問過她。
後來,文馨通過別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經解散了。
洪原沒有離開七河台,他不再當老闆,到一家賓館去工作了,擔任副總經理之類的職務。
他開始給人家打工。
文馨一直沒有遇見過他。她想不出,要是兩個人撞上了,她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電視台的一個女編導來到酒吧,一邊喝酒一邊談工作,突然文馨的眼睛定格了。
她看見了洪原。
洪原帶著一個人走進了酒吧,正在尋找合適的位子。
他沒胖,也沒瘦,還和過去一個樣。不過,他的衣著變了,換成了講究的西裝,皮鞋一塵不染,頭一絲不苟,顯得很正式。
他沒看到文馨,他和那個人走過來。
文馨把頭轉向了一旁的窗子,用手擋住了面頰,馬上又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把頭轉了過來。
這時洪原還是沒看到她,他一邊朝這邊走一邊跟另一個人說著什麼。
文馨揚起手,朝他擺了擺:「洪原!」
洪原循聲望過去,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立即笑了:「你也在這兒啊。」
他身邊那個人不解地看了看洪原,笑著說:「她叫你什麼?」
洪原淡淡地說:「啊,我過去的名字。」接著,他指了指文馨,說,「這是我的老同學,電視台的主持人,文馨。」
那個人伸過手來和文馨拉了拉,說:「我在電視上見過你。」
洪原說:「他是被服廠廠長,黃山,我們來談個事。再見啊。」
文馨趕緊說:「好,再見。」
洪原和那個人走過去了,他們上了二樓。
文馨坐不住了,她對那個女編導說:「我們走吧?」
「我們剛來怎麼就走呢?」那個女編導不解地問。
這時候,服務生走過來,送上了她們要的兩瓶啤酒、一口袋爆米花。文馨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坐下去,話語卻少多了。
旁邊那個桌坐著三個男人,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玩色子,吵吵鬧鬧,很喧囂。
其中有一個粗壯的男人偶然看到了文馨,醉醺醺地叫起來:「哎,你不是那個電視主持人嗎?」
其實,文馨很少在公共場所被人認出來。朋友們說,她在電視中和生活中判若兩人,一點都不像。另外,她主持的那個節目是房產家居廣告,時間段不好,收視率很低。
她抬頭朝那個桌友好地笑了一下。
沒想到,那個男人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另外兩個人笑嘻嘻地看。
他來到文馨這個桌前,嬉皮笑臉地說:「你陪我玩色子吧!要是,要是我輸了,你就親我一下。」
女編導的年紀大一些,她說:「先生,你喝多了。」
那個男人打個嗝,噴出一股酒味,罵道:「滾犢子,沒你的事兒!」
接著,他果然從手裡拋出一個色子,閉著眼睛說:「七,七個點。」然後低頭看了看,壞笑起來,「真倒霉,我輸了。」一邊說一邊俯下身來,真的要親文馨。
文馨一把推開他,叫起來:「無賴!」
他定定地看了文馨一會兒,淫褻地說:「你在電視上的時候,我們想親你只能親屏幕。現在你下來了,就滿足觀眾這個小小的要求吧!」
跟他一起的兩個人走過來,往回拉他:「四哥,別整事兒。」
「四哥」使勁一甩,就把那兩個人甩開了,他回身指著他們,叫道:「誰再拉我,我廢了誰!」
那兩個人愣愣地望著他,都不敢吱聲了。
這時候,文馨和那個女編導已經站起來,想偷偷地溜走。
「四哥」轉過身,一步就擋在了文馨的前面。
女編導掏出電話,轉過身去報警,「四哥」一揚手,就把她的手機打掉了,手機滾到了桌子下。他叫囂起來:「告訴你們,警察來了也不好使!」
接著,他揪住了文馨的衣服,把臉湊近她,惡狠狠地說:「今天,你不親我一下,我把你的衣服扒光,你信不信?」
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文馨臉色煞白,抖成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二樓的人也聽到了一樓的吵鬧聲,有幾個人在樓梯上探頭探腦看熱鬧。
洪原「噔噔噔」地跑下來。
文馨背對著樓梯,並沒有看見他。
洪原站到「四哥」面前,低低地說:「放開她!不然,我把你的衣服扒光。」
跟「四哥」一起的兩個人馬上走過來,擺出了一副要打架的姿態。
洪原動手了。
他像閃電一樣伸出手,準確地揪住了那兩個幫凶的衣領,用力一掄,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撞翻了一張桌子,瓶子碎了滿地。
周圍的人驚叫著散開了。
「四哥」鬆開了文馨,雙眼血紅地看了看洪原,問:「你是幹什麼的?」
洪原用大手抱住文馨的肩膀,說:「她是我妹子。」
「四哥」朝前邁了一步,逼視著洪原,臉上瀰漫著一股殺氣:「你要跟我玩?」
「對,我跟你玩色子。」
「怎麼玩?」
洪原撿起一塊鋒利的碎玻璃,說:「誰輸了,誰就在自己的臉上劃一下。」
「好主意。」
洪原看了看文馨,說:「你回家吧,這裡沒你的事兒了。」
文馨看了看他,沒有動。
洪原笑了,輕聲說:「聽話。」
那個女編導彎腰從桌子下撿起她的手機,然後拽著文馨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門,文馨停下來,不安地朝酒吧里張望。那個女編導攔住一輛計程車,然後用力拉了她一把,說:「看什麼呀?快走!」
文馨回到住所,一直牽挂著洪原。
十多年前,洪原為了保護她受了滿腦袋的傷。沒想到,十多年後,他又一次為了她挺身而出……
她坐立不安地待了一會兒,馬上給他打電話。
「洪原,你在哪兒?」
「我在賓館。」
「剛才那個人……」
「沒事兒,一轉眼我們就成朋友了。」
「謝謝你啊,洪原。」
「說遠了。」
停了停,洪原說:「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回家了。」
「那你休息吧。以後你要是遇上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
文馨放下電話之後,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
過了一個月左右,文馨忍不住又給洪原打了個電話,約他見一面。
這一天,文馨特意打扮了一番,很漂亮。
他們約定見面地點還是上次那個酒吧。
文馨來到酒吧,從窗子望進去,洪原已經到了,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在給誰打電話。
不知為什麼,文馨的心竟然「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她走進去之後,洪原就掛了電話,站起來。
「你比上學時更漂亮了。」他大大方方地說。
文馨笑了笑,說:「都老了。」
坐下后,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聊。文馨終於開始了正題,她端起酒杯,在手裡捏弄著,低聲說:「洪原,我一直覺得很抱歉……」
洪原打斷了她:「那件事跟你沒關係。現在,我和你相處,並沒有把你當成他的女朋友,而是當成我的老同學。」
「女朋友?他跑了半年多,一直杳無音信,早不知道跟誰鬼混到一起了!」
「咱們不說他,好嗎?」洪原淡淡地說。
文馨乖順地點點頭,說:「好。」
停了停,她問:「你改名了?」
洪原愣了一下,說:「是。」
「什麼時候改的?」
「公司解散之後。」
「為什麼?」
「重新開始。」
「現在你叫什麼?」
「洪寶森。」
她望著他的臉,半天沒有說什麼。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微微有點黑,但是一點不粗糙。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可以看出來,那鬍子茂密而堅硬。他五官端正,稜角分明。
她的心中隱隱生出一種願望:兩個人就這樣一直坐下去,直到酒吧打烊。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踏實而安全。
「你總看我幹什麼?」
「那天,你怕不怕?」
「不怕。」
「你和上學時一樣強硬。」
「不,我是有依仗。」
「依仗?」
洪原笑了笑,說:「你還記得那個被服廠廠長黃山嗎?他可是個人物,黑道都怕他。」
「那天,我離開之後一直不放心,害怕你真的毀了容。」說到這裡,文馨有些動情,「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心情嗎?我想,假如你真的變成了卡西莫多……」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洪原又把她的話打斷了:「傻瓜才用玻璃划自己的臉呢。」
文馨就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快午夜了,酒吧里的人漸漸多起來。
洪原說:「文馨,咱們走吧?」
文馨說:「不喝了?」
洪原說:「我得開車。」
文馨不好再堅持,就說:「好吧。」
洪原開車把文馨送到她的樓下,文馨說:「進屋坐一會兒吧?」
洪原說:「改天吧,我回賓館還有事。」
「……那好,再見。」文馨說。
「再見。」
她下了車,望著洪原開車離去,心中感到一陣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