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麼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麼炎二哥就補上你在通船的工缺,還有,這是安家費。」炎成被一連串的訊息沖撃得反應不過來,他看著西太瀞放在案几上的銀子,駭了一跳。「這麼多?」那銀錠足足有五百兩。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這麼多銀子。
「總是要讓大哥能安然無慮的跟著我上船,要不然你怎麼能放心做事?」
「小瀞,嫌錢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寬裕的人,」當初這少年在船上打雜,什麼事都做的可憐模樣,他印象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著我說你給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說要去家裡蹭飯,留下銀子,卻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這會兒,還給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聲大哥,我卻什麼都沒替你做過,我很汗顏。」一條漕河,上上下下誰不大哥小弟的喊來喊去,但當真的人又有多少?他們結緣不過是共乘一條漕船,小瀞卻記住了這份情誼。
「大哥,別說那麼見外的話,我們既然是兄弟,你幫我、我幫你,水幫角、角幫水,有錢大家一起嫌不對嗎?」
「我知道了,下次來家裡,我讓二妞大妞給你磕頭,認了你這小叔……這樣會不會是我們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彆扭的人,哈哈一笑,心裡已決定要和西太瀞一起上船。
「那我也得問問伯父伯母願不願意要我?!有爹和娘嗎?這是她從來沒想過的事。
「那就先這麼說定了,我先回去和爹、娘、你嫂子說一聲。」他迫不及待想把這消息帶回家。
「我等大哥的好消息!」炎成拍拍她的肩回去了。
西太瀞也沒能閑著,人手、採買、貨物,巨細廉遺要準備,一艚船出去遙遠的海域,不知道有什麼變故。
吃虧的情況下回來,當然,要是能嫌錢,那就更好了。
子是她毎天忙得連湛天動的面都見不著。
可她見不著他,昆叔卻是每日不忘回府做會報,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麼,大當家沒有不知道的,也許她不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晃、招他生氣,他的心情還會比較好一點呢。萬事都具備以後,已經是六月了。
三艘大桅商船在晴朗無雲的某一日,從揚州港口出發,乘風破浪,迎向不可知的未來。
至於背著手,單獨佇立在高樓的湛天動,遠眺百船待發的港口,水色淼淼,三艘漆有「湛」字的大商船依序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依舊站得腰桿挺直,衣袂飄飄,風梳理不來他鬢邊的長發,所以狂妄的將它弄亂,一如他的心。
放她自己去飛,那隻雛鳥會乖乖的、安全的飛回巢里吧——
【第十章請來貴客到揚州】
不是花事正盛的陽春三月,因為纏綿的雨,掃了行人的遊興,小秦淮河沿岸兩旁的街肆歌館幽靜不少,畫舫經過,如同看見一片靜默的幽景。
城內水道縱橫,戴著笠帽蓑衣、撐篙划船的舟女船夫把小烏篷泊在家家戶戶后宅的小碼頭上,希望天晴后,看能不能或多或少攬些生意。
畫舫穿橋而過,細密的雨簾遮去了如煙的岸柳,鹽商林園中,各色鮮妍的花丼林木伸出牆角檐頂,看似不張揚,但不經意回眸,人就裹在香氣里。
沿河住戶枕河而居,單門獨院,粉牆黛」和河水相映成趣。
而此時應該在府中處理公事的湛天動,歪在精緻畫舫的軟榻上,几案上有剛沏上的香茗,琺琅彩瓷孔雀碗裝著黑菱、橄欖、紫葡萄、合歡果等水果。
一旁除了煮茶童子搨著紅泥小火爐,別無閑雜人。
他眯著眼看半煮沸的水冒著裊裊水氣,蒸騰混入煙雨的空氣里,瞬間不見。人跟這煙霧有什麼兩樣?丟入海里,就好像丟掉了。
他手裡拎著一張紙頭,那是西太瀞捎回來的信。
令他不滿的是,都兩個月過去了,總共就收到兩封信,一封簡短的寫著「平安抵達」四個字,這一封,昨日收到,一樣四個字--「轉往他國」。
也就是說,她還沒打算回來。
這陽奉陰違的傢伙!
明面上確實給他信了,可六十天里就只得到八個字。
他好不習慣,身邊少了個奉茶倒水傳飯研墨的小廝,換了一個又一個,就沒一個看得順眼的。
他壓根忘記自己以前身邊也沒放過誰,卻自從西太瀞以後,眼前沒人不習慣,多個人也不習慣,無論換再多的人來,那身形,那輪廓,那模樣,都不是那個丫頭,一窩邪火沒處去,看那童子也不順眼,可那童子卻是乖覺,一發現主子的氣場不對,垂眉低頭的退到湛天動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湛天動又重新把信紙放到眼前。
她的字不帶女子的秀麗溫婉,又不似男人的鐵畫銀鉤,而是帶著屬於她自己的筋骨,每個字在捺和鉤的地方,筆劃特別重,這是別人學也學不來,屬於她自己的字。
「主子。」水出現在前頭。
「什麼事?」湛天動不動聲色的將那紙張放進胸口處。
「京里有飛鴿傳書,請主子過目。」兩個月前,他發現主子開始認字,從一開始的大發脾氣,指天畫地大罵發明文字的人,到咬牙切齒,拗斷了數十枝珍貴的狼毫筆,至今,還是會丟得滿地的紙,不過,主子「閉關」有成,一般書信往來已經能看個大概,進步的速度,連二當家都嘖嘖稱奇。那書信上封著火漆,湛天動接過來,破壞漆印,拆開信封,拿出信紙,第一行字便叫他挺起腰桿,深邃的眼眸竟掠過無法置信和一股凌厲的銳芒。
他抬頭望向水。「搜集這消息的人可信度如何?」
「回主子,京中分壇主派出去的這探子,是這行業里最頂尖的,做事會再三求證,為人膽大心細,絕少出錯。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上面寫著,已經去世的西府老爺有嫡子嫡女一對龍鳳胎,這事,外界聞所未聞。」世間人皆知京城西府只有一個嫡子,那便是西太尹。
「孿生姐弟?還是兄妹?」
「是姐弟。」主子這些日子一直注意著西府的動靜,水也多少知道西府那點子事。
湛天動沒有回應,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
「那探子好本事,找著了龍鳳胎的奶娘,那奶娘親口證實,當年西夫人的確產下一兒一女。」
「龍鳳胎是天大的喜事,為什麼對外聲稱鳳胎天折了?」
「因為龍胎還沒出月子便被診斷出來眼睛無法視物,遍訪名醫無效。」瞎子,就等於是棄子,在任何家庭,沒有生產力的人都是無用的。
可西玄是什麼人,他政商關係良好,太尹行可以排得上是京中十大商行之一,他怎麼可能讓自己後繼無人?
但兒子既然眼睛瞎了,能撐起西府太尹行的家業嗎?
當然不能。
那麼,他見過、知道的那個太尹行年輕當家又是誰?
湛天動的心滾起了千層浪,一波比一波更加洶湧。莫非是那個女兒……女扮男裝?
可能嗎?他最近受女扮男裝的西太瀞影響,滿腦子都是這些怪誕的聯想,這裡面疑竇重重……慢著!西太瀞、西太尹?他不是沒想過這兩人的關聯,不過當時不曾深入去細想,只是,天下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情嗎?
他兩手相疊放在膝上,閉眼靠向椅背,一張臉色沉靜得嚇人,一句話都沒再開口。水知道他在沉思,不敢打擾,不著痕迹的退到他身側。
接著,湛天動猛然一震,想到一件有點久又不太久的事情,他霍然起身,只覺喉嚨里發乾,腦子裡嗡嗡聲不絕。
他氣涌丹田,身子凌空飛起,在朦朧的雨霧中猶如一隻鷹,先是在船舷上一點,隨後藉力飛向離他最近的枕河小樓屋頂。
水見狀,尾隨而去,也是瞬間不見。
湛天動直奔自家府中,他飛檐走壁,省卻那些彎彎繞繞,直到西太瀞住的縹渺樓。藏在暗處的府中護院頭子警覺有人,卻赫然發現是自家主子,個個面面相覷。
湛天動也知道他太過心急,驚動了府中護院,輕輕一彈指,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護院,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穿窗而入,落在二樓,西太瀞的卧房。
這卧房經過西太瀞大力清空,已經少了當日的錦帶銀鉤、綺麗滿室,湛天動無暇細看,環顧四周,在三面九幅青竹繪有牡丹的湘簾高案下,發現一個牌位。
他大步流星走近,跳過祖妣那一行,看見了牌位上寫著「顯考西公諱玄君」字樣。他凝住不動,眸里,是不見底的風暴在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