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識字吧?」婆婆看起來和藹可親,和專心端著媳婦茶喝的公公,有種夫妻間的默契。
「媳婦略懂。」明明提親的時候,就派媒婆來打探過了不是嗎?
爹只有她一個女兒,又是開門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數數,也識字。
不識字,容易被人欺,這是爹總掛在嘴邊的話。
「那就好,只要你謹守分際,我們不會虧待你的。書香世家講究的是門面,絕對不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發生。」恩威並施,新媳婦進門,下馬威總是要給的。
「媳婦知道。」
黃家人口不少,壯年的公婆佔了一個院落,未嫁的一個姑姑又佔去一個,還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廚娘、丫鬟、家丁卻只有各兩人。
主子比僕人還要多,造成的結果就是搶僕人搶得凶,要汝鴉也攪和在一起她做不來,她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麼難事,她在家的時候沒有丫鬟隨侍,現在嫁了人,也沒那種高人一等的想法。
黃家的宅子有東南西北四廂房,加上大堂、客廳、偏廳、廚房、柴房、酒窖,這家傳三代的祖業看起來舒適卻也老舊。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這個家就靠著鄉下幾分田租收賃,還有祖先留下來的財產在過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細才不會有斷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門楣向來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級和社會地位,這些東西都要靠銀子來打點,所以當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務交給她時,看似非常尊重她這個媳婦,但想卸下重擔的想法也實在表現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進了火坑。
她戰戰兢兢的接下這擔子,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外能獨當,內可持家,一家主母錙銖必較當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過了一年。她與丈夫之間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她要操持家務,丈夫又為了要赴京趕考日以繼夜地在書房挑燈苦讀,焚膏繼晷,回房常常倒頭就睡,兩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麼體己話也說不出來了。
其實她也明白科舉沒有那麼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堅持要走的路,身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兩個月前,她夫君滿臉自信的上京去了,說是忙,只潦草的來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一天、兩天,她數著指頭過日子,大考過了,榜單也放了,大好消息傳得左右鄰居沸沸揚揚,上門來道賀恭喜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黃家門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訊卻也教人坐立難安,只因她的枕邊人依舊沒有隻字片語捎回家。
儘管如此,她依舊每天如常的去給公婆請安,直到發現公婆臉色不自在,話語迂迴,似有難言之隱。
「我說媳婦啊……」
「兒媳婦在聽。」
半晌后。
「要我走,叫他自己來跟我說吧。」她靜靜地留下這句話,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穀雜糧,發生在身邊的事總地來說也就那麼幾樁,汝鴉掉進了野台戲里的老套情節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會上看上了平步青雲的今年科舉榜眼,不是狀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狀元郎是公主之流或郡主的囊中物,不是刺史千金能要的,至於探花,年紀大得可以當她的爹了,除非她想搬尊菩薩回家供著,於是,腦筋動到了已經有妻室的榜眼身上。
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讓公婆先來探口風,誰知道碰了個軟釘子。
又等了幾天,到處參加宴會的新科榜眼終於願意踏進家門。
夜深人靜時,汝鴉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帶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這樣,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個酒嗝道。
原來家中發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應,如煙說她願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暈陶陶的,高帽子人人愛戴,一想到鵬程萬里的將來,心裡就無限激動。
汝鴉聽了,心裡僅剩的一點希望苗頭就此被掐斷。
兩人已經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魯,整天關在這四方門牆裡,而門牆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經變成怎樣她一無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過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開始刺史千金的身份就擺在那裡,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貴賤。貴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隨意打罵,更何況像她這種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會放在眼底。
「你想坐擁齊人之福?」
黃生自知理虧,又不禁有些惱羞成怒,「聽你的口氣是不允了?你一個婦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場比不得家中,我要沒有一些勢力傍身,你以為你的富貴能長久嗎?」
她從來沒有教夫婿覓封侯,現在他卻把責任推給她了?
婚姻對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為了圓滿愛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會傻傻渴望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男人高飛了,只想飛得更高。但難道就要她從此夾起尾巴過日子?
「我寧可擔蔥賣菜也不與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說。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就理所當然。想不到我以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個不明事理、不懂輕重的無知女人!」
此刻汝鴉覺得冷,心涼體寒,這就是她要倚賴一輩子的天嗎?
別人給的東西終究和想要的永遠不一樣,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嘗有一點顧慮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進門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卻忍著用平靜的語氣問。
「你答應,我會要如煙尊你為大的。」
「我不答應。」她死死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
「你可以隨便安一個婦德有虧還是嫉妒、無子的七出罪名給我,把我休離,也無須向我的父親解釋。」
黃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似乎也察覺自己才是逼人的那個人,他忽然放軟了口氣,「你考慮一下吧,不要這麼倔強,這樣對大家都沒好處。我今晚在書房睡下,你……也早點安歇吧。」說完,他甩袖走了。
汝鴉捏著拳頭,激動的走出房門,看著丈夫逐漸沒入黑暗中的背影,淚眼蒙。
枝上的水滴滴在頭上,順勢滑進衣領,寒意冷醒了她。
為什麼夏天都快來了,天還這麼冷?
那夜后,汝鴉的夫君沒有再踏進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卻意外來了嬌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擠得滿滿的。
被簇擁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煙珠翠盈頭,拔尖的相貌,看來就是那種難纏的主兒。
這年頭真是餓死膽小,撐死膽大的,好一個有備而來啊!汝鴉在心裡暗暗嘆氣。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門。
「無知婦人,看見我家小姐不會見禮嗎?」婆子一看見出來的汝鴉就大聲喝著。
果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隨便一個婆子氣焰都高人一等。
「見過如煙小姐。」自知身份低微,汝鴉認分的行了禮。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這還有天理嗎?侵門踏戶來到別人家,卻說主人氣焰不小?
「我聽黃郎說姊姊對我成見很深,堅持不肯讓我入門……真遺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處,哪知道卻碰了一鼻子灰。」
汝鴉望了眼陰冷的天,看起來,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
「我再問你一次,與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見汝鴉始終不開口,如煙頓時惱了。
「不可能。」
「你再說一遍?」
「小姐要我說幾遍都一樣。」
倏地,如煙一巴掌掀了過去,鮮紅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鴉臉上。
「你讓我風度盡失,你這不識時務的女人……」如煙捏緊了發痛的手掌,氣悶難平。她已經夠低聲下氣了,都願委屈做小,這女人竟還不肯?這個不知感恩的賤人!
汝鴉感到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現在到底失禮丟臉的人是誰?
「來人!給她一點苦頭吃,像你這種卑賤的人就是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掉淚!嬤嬤,給我好好的教訓她!」
兩個高頭大馬的嬤嬤聞聲領命,粗魯的扯過她,一副漆黑竹夾、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就往汝鴉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鴉眼睜睜看著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沒有半個家人還是僕人來幫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許,這些人又怎敢恣意來欺凌她?欺她門戶一般、無人撐腰嗎?
天氣越來越涼,卻遠不及她此刻的心涼。
婆子們粗魯的拉扯,讓她指間的痛越來越兇猛,滿頭冷汗凝結在額頭,令她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她緊咬著牙關,想堅持站住,可是膝蓋已忍不住發軟,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她雙腿蜷縮,呻吟破碎的從口裡溢了出來,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裡散開,眼淚也一滴滴掉下來。
「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求饒。嬤嬤,再給我使勁拉!」如煙見不得她那倔強的模樣,氣得怒聲咆哮。
汝鴉蒙上黑霧的眼看見自己烏黑成一團的十指,一種撕心裂肺的疼席捲她全身,隨著細牛繩陷進肉裡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徹底放棄了掙扎,只想等時間過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嬤嬤見多識廣,輕聲地提醒。
「潑水!弄醒她再繼續!」如煙才不在乎,她就是鐵了心要這女人吃盡苦頭。
嬤嬤照著吩咐,用冷水潑醒了汝鴉,就這樣反覆折騰,直到她暈死過去為止。
她的手很痛,痛得好像十根指頭都不是她的了,心裡像被刀劍戳了洞,疼得想哭,可是眼睛乾澀無比,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因肉體的痛到了極致,還是因心如死灰。
受傷的手指被她咬著帕子隨便裹住了,可是一路走來,白色的巾子開出一朵朵紅花。
不久前,當她在放妻書上用血淋淋的指頭按下自己的手印時,她看見了丈夫眼裡的一抹不忍。
不忍……任人那麼對待她,好個不忍啊。
他給了放妻書,表示他的寬容大度。但她已經不在乎拿的是放妻書還是休書,總歸是離緣了,沒什麼差別,往後她就是孑然一身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身子搖搖欲墜的同時,一隻漂亮纖細但不柔弱的手出現,握住了她還在失血的手。
那人的聲音清朗,還帶著一絲朦朧的嘆息,「……你想死嗎?對不住,我來晚了。」
汝鴉閉上眼睛,墜入了暗夜的夢裡。
晁無瑾,字抱璞。
那年他自我介紹的時候,這麼說道。
當汝鴉從奄奄一息中清醒,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坐在矮凳上翻看一迭泛黃紙張的晁無瑾。
大概是睡久了,她脖子有些發麻,別說身體,眼珠子也不是很受控制,一見到那張久違的臉孔就再也無法轉開。
他們很久不見了,久到好像已經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白玉一樣的人,眉似春山,柔軟的長發披在挺直的背後,一件青袍鬆鬆的掛在身上,腳下一雙雲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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