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慌慌張張的腳步聲在帳包外頭雜沓響起。
「王,戎戈攻來了!」沒多久,緊急的知會高喊聲打散了帳包內的濃情蜜意,旭天曜面容一凜,鬆開抱著她的雙手,神情嚴肅的步出帳包。
「人在哪兒?」
「第一峰。從那兒開始接近。」青柳立刻報告情況。
旭天曜擰起眉。
第一峰離犽族的搭帳地點並不遠,要攻過來根本不需費多太多功夫。
「立刻整裝。」他下了命令。
四周儘是慌亂的步伐,男人們牽出馬匹整裝待發,都清楚情況並不樂觀;應付夜襲向來是件吃力的事,在視線不佳的野地作戰,還得面臨一些突如其來的攻勢,所有人都對情況不樂觀。
水朝陽慢他一步出帳包,方踏出帳包外,原本十萬火急的氣氛瞬間慢了下來,男人們瞪凸了眼看著換上犽族服飾的王妃。
「怎麼著?這會兒情況不是很緊急嗎?還不快去!」被人盯著瞧,她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趕人。
「是,王妃!」男人們收回視線匆忙離開,還是有不少人回過頭偷覷,但全在旭天曜的目光下識相的別開雙眼。
接過青柳遞來的戰甲穿上,旭天曜道:「回帳包去。」這話是對著水朝陽說的。
「你們要出兵?」看著男人們紛紛換上戰服抓起兵器,水朝陽看得出眼下的情況有多危急。
「發動夜襲是能毀掉一整個部族的。」他想戎戈大有這個意思,想報滅族之仇及一併救出楚維。
「有這麼嚴重?」在長安京從來沒有夜襲這種事情,不過就片面字義她還是了解那不是好玩的。
「嗯。」借著燃起的火炬光芒,他輕輕的捏了捏她的臉頰,「所以別出去,乖乖在帳包里待著。」
不想讓他操煩,她難得順從頷首,「嗯。」
果不其然,他挑起眉,笑道:「若你平時都這麼聽話就好了。」
她是很正經的,他卻在說笑!
「平安回來的話,我會讓你知道這不是我最聽話的時候。」沒把他的揶揄放心底,此刻她擔心的是他的安危。
夜襲是件危險的任務,他身為犽族之王當然得帶兵出發,這是她首次感受到為人擔憂,在長安京她會擔心艷城的營收和營運,卻從未擔心會有人侵犯到艷府水家的領地,亦不用擔心兄嫂的安危會出問題,長安京是個富庶平和的地方。
語言,吃住,氣候,生活民情,這些是她擔心也必須習慣的,來到漠北她學會了好多需要擔憂的事,如今又添一樁。
看出她眼底的擔憂,旭天曜笑得好開心,好像此趟出去並非帶兵打仗,而是打贏了勝仗回來。
「王,馬匹已經備妥。」兀顏替旭天曜牽來他的坐騎。
「把月牙給我。」他頭一次向她索討月牙,她也乖乖的將掛在腰間的月牙交給他。
她聽過關於月牙的傳聞,既使月牙不出鞘,他在出兵的時候都會帶著月牙,聽說那是一種勝利的象徵。
於是她還給他,希望他能凱旋歸來。
「月牙給你絕對要贏,可別輸了回來。」她定定的看著他。
「等我。」旭天曜握住她的手輕搖,算是給她承諾。
他利落地跨上馬匹,兩人牽著的手也被迫鬆開,接著他抓緊韁繩率領男人們離開。
而她,只是凝視他離去的身影,久久,久久。
夜襲的夜,犽族點亮了火炬照亮整個山頭。
聽說這是為了讓打勝仗的男人們看清楚歸來的方向,也是一種祈禱儀式,火炬不能滅,滅了就是不祥的預兆。
由於大部分的男人都跟著旭天曜出兵,族裡只剩下少數的守備兵力和老弱婦孺,這會兒沒人願意躲藏在帳包里,全聚在帳包的中心互相安慰彼此,穩定心神,同時專註的為赴戰場的親人祈福。
漠北的夜即使是初夏還是寒冷,今夜颳起的風更是寒得刺骨。
水朝陽獨自一人坐在偏僻的角落。
她在等,等旭天曜信守約定回來,他臨行前的餘溫還殘留在她的手中,所以她相信他的話,況且若非他能力足夠,又怎能征討附近叛亂的部族。
只是……心中就是有股不安的預感讓她坐立難安。
驀地,一陣清亮的嬰孩哭聲響起,在人群聚集卻寂靜的地方顯得特別嘹亮。
水朝陽方抬首,只見一名婦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低聲的向其它人道歉,然後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可不管怎麼哄孩子就是停不了哭聲。
「孩子怎麼了?」她靠了過去。
「王妃。」婦人先朝她斂禮,然後道:「可能是餓了。」
「要不要先進帳包里餵飽孩子?」說到餓,水朝陽這才想到今日為了幫她換穿衣裳,錯過了用膳的時間,必定所有人都餓了。
於是她招來幾名婦人,開始準備替族人弄點熱食來吃,結果有更多女人挽起袖子加入,除了讓留下的老弱婦孺能吃飽,也期望男人們凱旋歸來后能吃頓好的。
氣氛又稍微活絡了起來。
但她還是看得出來每個人的笑容底下都有陰影,畢竟在戰場上的都是摯愛的親人,誰也說不準直的出去會不會橫的回來。
所以才聚在一起誠心的祈禱。
她有預感這一夜,將會過得很漫長。
水朝陽不記得自己睡著了,卻是被人喚醒的。
「王妃,你要不要先入帳包休息一下?」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四周又趨於岑寂,除了火炬的光隨著夜風搖曳不定,幾乎所有人都累得打起盹來。
「快天亮了嗎?」揉揉眼,她問。
那名叫醒她的女人搖搖頭,「沒那麼快,王妃如果累了,先進帳包里休息吧。」
「不。」水朝陽堅定的拒絕女人的好意,「族人都在這裡不是嗎?所以我也要在這兒。」
看著不遠處縮在一起取暖的族人,她請了幾個還醒著的女人拿出厚重的暖被分發給族人;既然決定要在寒冷的帳包外度過一夜,那麼至少不能因此而染上風寒。
「謝謝。」接過暖被的老者朝水朝陽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亦回以微笑。
「啊……」拉高嗓音的尖叫總是能迅速博得眾人的注意。
水朝陽就站在發出尖叫的女人身旁,隨即回過頭問:「怎麼了?」
女人顫抖著手指向不遠處的山頭,順著望去,那裡正一片的火紅,凝神細看便能發現竄燒的火勢挾帶著濃濃的灰煙直衝天際,整個山頭都燒了起來。
「那是……」這個疑問即使無人回應,她心裡也有個底。
距離現在犽族搭帳的不遠山頭——第一峰,是旭天曜和男人們前去的地方。
經過女人一叫,眾人都發現火燒山頭的情況,從他們驚愕的表情看來,這應該是前所未見的景象。
所有人都傻了。
延燒整座山頭的大火,火勢正四處蔓延,沒有停止的跡象。
有人跪下來口中頻頻禱念著,更多人捂著到了嘴邊的低鳴不願相信,每一張臉上都有著倉皇失措的神情。
這麼大的火就在戰場上,要怎麼有辦法逃過?
「備馬。」目光凝視著遠方,水朝陽沉著的聲音在一片哭喊聲中,奇異的傳進所有人耳中。
「王妃?」
「給我一匹馬!」無遐多想,她現在只想立刻衝到第一峰,去幫忙也好,幫不上忙也好,她只想親眼見到情況如何。
女人們似乎也了解她所想的,紛紛勸阻。
「王妃,現在過去不成的!」
「是啊!第一峰離我們看似很近,但在這種深夜裡還是會迷路。」
「況且情況不一定真如我們所想的糟!」耳邊嗡嗡作響,她聽見好多聲音,卻聽不進女人們的話。
如今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片火紅的山頭,就連在犽族都能清楚的看見火舌吞噬有多兇猛,要她怎能安下心待在原地呢?
「我說,給我一匹馬!」水朝陽激動的吼了出聲。
「王妃,現在所有的族人都需要你呀!」青柳的母親跳了出來。「王不在,你就是整個犽族的首領,眼下有幾百名族人還留在這兒固守家園,難道王妃你不懂我們堅持留下的原因嗎?」
堅持留下的原因?
水朝陽這才收回遠眺的視線,轉回到留下來的人身上。所有人都有著和她同樣著急的倉皇神色,他們也都想不顧一切的飛奔到遠赴戰場的親人身邊,在這裡不是只有她,卻只有她是犽族的王妃。
當旭天曜不在,安撫人心的責任自然落到她身上,結果她非但沒做到,反而使眾人更加不安,所有人都企盼男人們快點回來,他們不畏風寒堅持守在看得見的地方,全是為了能在第一時間迎接歸來的親人。
背過身,燦如星子的眼眸映著遠方的烈火,眼裡的慌亂除漸漸平復了下來,只剩下從頭到尾不變的堅定,她深呼吸一口氣,刺骨的清涼空氣灌進肺葉里,換來冷靜。
「對不住,是我失態了。」
聽聞,所有人才安妥了心。
「保持火炬不被強風熄滅,我們……繼續等下去。」她始終背對著眾人,只有最靠近她的青柳的母親才能發現,她其實剋制不了全身的顫抖,不是因為強冷的寒風,而是生死未卜的丈夫。
她知道在這裡的所有人都和她有同樣的心情,上戰場的可能是他們的父親、兄弟、丈夫,甚至是兒子。
水朝陽忍不住握緊雙手,希望能將他臨走前留下的溫度保留得更久。
很久以前她曾聽父母說過,每個人一生中都有許願且能成真的機會。
神哪,請保佑他。
如果這世上任何一人都有能實現的期望的話,她願意將希望用在他身上,只求他能平安歸來。
等待總是磨人心神。
自從被人喚醒后,她便不曾再合眼,雙眸緊盯著那頭的火勢,時間過得好慢,天像是永遠不會亮起般令人絕望。
她和所有人圍在一起,並且在中央生起了巨大的火堆,多少代替還未升起的晨曦。
當天際開始出現色彩的變化,生了一夜的火也漸漸熄滅,燒成焦炭的木塊泛著微微紅光繼而斷裂,只剩下灰煙冉冉上升,對照著第一峰的火勢也有漸歇的趨勢。
努力撐起厚重的眼皮,她凝視著旭天曜消失的方向。
隱約間,她聽見一道聲音,很像馬匹嘶吼的聲音。
神經瞬間緊繃起來,她抬頭張望四周,但除了她之外好像沒人聽見,望向遠方仍沒有任何影子。
「是我聽錯了嗎……」
再度將腦袋瓜擱在膝蓋上,她感覺到睏倦不斷朝她襲來,一晚沒睡,她能支撐到現在沒被寒風擊垮已屬難能可貴,出現幻聽應該也是正常的。
等到旭天曜回來,她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覺,首要就是抓他來做暖被!
驀地,地面傳來隱隱的震動,匆忙抬起頭還是不見任何人有動作,水朝陽放開抱著雙腿的手,手心向下貼著震動的地面——
「快看!那裡有人影!」不知道是誰指著遠方大喊。
話還沒落下,一道纖細的人影率先奔了出去。
「那是……」一開始指著遠處的人愣了愣。
接著所有人齊聲道:「是王妃!」
水朝陽根本來不及反應,等她知覺過來時,自己已經以飛快的速度向前大步邁進,即使沒有人帶領,她還是清楚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此時此刻她心中只清楚的閃著一個念頭:他回來了!
太陽緩緩爬升,浩浩蒼穹開始出現了不同的色彩,先是淡淡的橙光從雲層中迸裂而出,將雲朵照出深淺不同的漸層,大地就要恢復生意盎然的模樣。
她壓根沒時間欣賞,眼前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影子,雖然不清楚,但那裡頭一定有旭天曜!一想到這兒她更停不下腳步,拔足往前。
「是男人們!」
「他們打贏啦!」她聽見周圍興奮的吶喊,回首一瞧,有好多人跟著她一起向前狂奔,不論女人還是小孩,老者則互相攙扶,等了一夜,大夥都急著見上摯愛至親一面。
唇邊綻出絕美的笑容,喉頭一陣哽咽,眼淚剋制不住直掉。
她不斷用手背抹去淚水,繼續往前跑。
不遠處的男人們也開始有了動作,像是為了回應等待許久的家人,傷勢不重的扶著身負重傷的,同樣加快腳步。
「旭天曜——」她奮力大喊。
為首的男人高舉起一把閃著金光的短刀,逐漸探出頭的晨曦照亮月牙,就像在響應她的呼喚。
「旭天曜!」更多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的視線里終於映照出她惦念了一整夜的俊顏。
她從沒一刻這麼渴望見到一個人,高舉起雙手,在他一把抱起她的瞬間,天際也被點亮了。
朝陽,躍上了天邊,也撲進他懷中。
「旭天曜……」緊緊抱住他精壯的腰際,螓首深深埋進他的懷裡,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他身上。
虎掌輕輕的撫著她細瘦的背,像抱著一個孩子輕輕的搖晃。
「你哭了。」沉穩的聲音輕輕低吟,就在她耳邊,「為什麼?」
鼻尖充斥著血腥味,他肯定是受傷了,這讓她更是淚流不止。
「你受傷了。」晨曦將他狼狽的模樣和大大小小的傷痕照得清楚,看得她好是心疼。
「皮肉傷,不礙事。」他壓根不把滲著血水的傷口看在眼裡,眼中只有她。
打從大老遠他便看到她,而且第一眼就是她,徹夜不眠奮戰保衛家園的辛苦在看見她以後,都有了極高的代價回報。
抱著她的一瞬間,他了解自己上戰場殺敵是為了保護她,保護這個他最愛的女人,不希望她有任何閃失,他不想再重溫上次她替自己擋刀時的心痛,那種胸口像缺了一大塊補不起來的感覺,一次就夠了。
「我看到山頭有火,在第一峰那裡,我好急,怕你會出事……」她的話顛三倒四,還好語意還算清楚,他聽得懂。
「我沒事。」厚實的掌心一下一下安撫著她。
但她的臉色還是很難看,繼續說:「我原本要人備馬,因為火勢蔓延很快……然後其它人勸我不要去,所以我留下來……」
一想到當時的情況,她全身劇烈的顫抖,餘悸猶存的感覺強烈,看到他反而很不真實。
「我沒事的。」旭天曜抓起她抖個不停的雙手,才發現她的體溫很低,趕緊用掌心的溫度包覆著她,同時抓著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
「很溫暖吧!」
渙散的眼神對上那雙映著自己的藍眸,冰冷的手心終於感覺到他的溫度,她徐徐的點了一下螓首。
「所以我還活著,雖然身上帶點傷,但,還活著。」
不穩定的情緒隨著他的話慢慢得到了撫慰,掌心傳來的溫度證明了他的歸來,也讓她安了心。
是啊,他謹遵和她的約定,回來了。
她抿緊唇,努力想辦法停止流淚,末了還是辦不到。
「我是個失敗的王妃。」重新將臉埋進他的胸前,她悶悶的說。
「怎麼說?」藍眸掃向漸漸靠上前的人群,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要族人都別出聲。
「我讓大家都跟著我心慌了。」她一度必須靠著別人的勸阻,才能恢復理智,這讓高傲的她有些難堪。
「你這麼覺得?」
「嗯。」她不想為自己辯解。
一場大火就足以燒毀她的理智,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不這麼認為。」扣著她的下顎,輕柔的抬起她的臉,旭天曜輕聲道:「和一個過於理智的王妃相比,或許他們比較喜歡像你這種表面上高傲,實則處處替人擔心著想的王妃。」
「他們……」
他鬆開手,讓她轉身看看那些族人,他們臉上都帶著讚揚的笑容。
「你們……」
「你是所有人認可的王妃了。」
此話一出,犽族人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女人和小孩們拍手笑得很開心,男人們又叫又跳的。
明明所有人臉上都是睏倦的疲態,奮勇禦敵的男人們也都帶著光榮的傷,但每一張臉上都是為她高興的歡愉。
嗚咽了聲,她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
「嗚……哇……」
晶瑩剔透的淚珠在晨光的照映下閃閃發亮,雖然她哭得像個甫出世的孩子,但沒有人笑她,有許多人上前拍拍她,然後離開。
廣大的山坡綠地上,族人們開始扶老攜幼,攙扶著傷員慢慢走回犽族。
看著他們的背影,她看到盎然的生機,即使要打倒他們都不可能。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回家了。」側背著陽光,剛毅的臉布上形狀不均的陰影,卻帶著她很熟悉的朗笑。
他指的當然不是她在長安京那個穩固安全的艷府水家,而是不遠處的黑色帳包,但她卻不覺有錯。
水朝陽伸手抹去滿臉的淚痕,唇角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主動握緊他的手,「嗯,我們回家。」
從今之後,這兒就是她的家。
手牽著手,走到一半,他突然回過頭問:「漢語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
「嗯?哪句?」他沒頭沒腦的,她猜不出來。
他高舉兩人牽著的手,初時她有看沒有懂,眼神滿是疑問,後來慢慢地懂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想,他是這個意思。
柔和的藍眼滲著笑意,他點點頭。
緊緊握著你的手,願意和你白頭到老。
這就是他一直想告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