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時,他驚訝,也一時軟弱地眷戀了,完全不肯動用腦袋去想他身上正在發生的事可能是一種危險,就像電腦正在被病毒入侵;但他控制不了那種鬆快的感覺,他已經不快樂得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經忘了愉悅是什麼感覺。
如果說他特地從台北南下到她的故鄉去找她只是基於好奇,以及最後一點情分的話,那麼,當她身上帶著一種無以名狀卻又真實存在的吸引力,在緩解了他身體上沉痾多年的鬱結時,也令他突然貪戀了起來,想要獲取更多。
於是,他留下來了,也強制地要她待在他身邊。
而那一晚的性事……老實說,他與她,除了有一半自身的情動之外,更多的是因為紫玉鐲的副作用所致。
這隻世世代代屬於趙家的傳家寶,因為出了意外,沾上了沈維埕的血液,而沈維埕又是天生鴻運的人,他超強的運勢讓紫玉鐲不得不融合了他的血液;這同時也表示,它對本身的歸屬權產生了混亂,默認了沈維埕也是它的擁有者。
於是,在紫玉鐲吸了足夠多的福德與晦氣之後,加諸在它裡面的許多咒法便能逐漸正常運作了。首先,它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將趙子昀父親留在裡頭的訊息傳遞給鐲子的擁有者趙子昀知道;讓趙子昀可以經由父親留下來的訊息好好保護自己,並且躲過可能被奪舍的命運。
趙子昀是個凡人沒關係,她手上那隻鐲子里有幾百年來每個身具道行的祖先們一代一代加持了諸多保護咒語在裡面,應該足以應付那場最終會到來的劫難,保她一生平安。
趙父什麼都算好了,只要女兒度過這場大劫,下半輩子就可高枕無憂、富貴一生了……他可是算過女兒的姻緣,她會嫁得非常好;而趙父又特地加持過,趙子昀的婚姻簡直是好上加好;所以對女兒的後半生,他完全不擔心。
偏他就是沒算到女兒會在還沒得到這些訊息時,就腦袋發昏地拿自己一條小命去救她暗戀的白馬王子……於是,鐲斷、魂飛,而手鐲里積存了幾百年的、準備用以對付某一天被奪舍的事件終於發生時能派得上用場的、以晦氣堆聚起來的咒法,竟就此被摔進了沈維埕身上。
要不是沈維埕的命運太強勢,恐怕真的早早重新投胎做人去了。
可以說,在紫玉鐲失去作用那十年,沈維埕成為紫玉鐲里所有咒法、訊息、晦氣等等的暫存檔;直到玉鐲回到趙子昀手中,開始重新啟動運轉,他的「功能」也就消失了,存放在他身上的種種,二迴流進鐲子里。
但因為紫玉鐲已經默認他也是擁有者之一……甚至還更親近一點,畢竟,對紫玉鐲而言,沈維埕除了是擁有者,可能還是同類……
所以說,趙子昀從紫玉鐲里知道多少訊息,沈維埕應該也全都知道。
趙子昀的感覺更不好了……知道了一切之後,她覺得肩上扛著的愧疚感更重了。而且,這種在沈維埕面前徹底無所遁形的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你這十年來的遭遇,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被奪舍了吧……」她的良心很不安,就算恨不得儘快跟沈維埕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她這輩子仍虧欠他定了。
「沒那麼嚴重。」沈維埕輕聲寬慰她,並將她摟進懷裡……他一點也不介意因為玉鐲的關係,讓他開始喜歡上肌膚相親的感覺。怎麼造成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他喜歡。
「比起你失去自己的身體,我只是身體被當成硬碟,存放了一份資料檔罷了,我的身體還是屬於我,而我還活著,就沒有什麼問題。你不要再因為這件事愧疚了。」
「你說得輕鬆,我就是不想欠人!這些明明就不關你的事,卻把你給拉進來,現在又訊息共享……等等!王紫雲的事,也是鐲子里的訊息嗎?難道我現在發生的事都會被鐲子儲存進去?: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們上床那晚,我所做的惡夢?!」想到這裡,趙子昀當下花容失色。
沈維埕搖頭。
「沒有。這鐲子不是智能電腦,沒有咒法去驅動它,它就不可能存放新的訊息進去。」他拍拍她的肩膀。
「那麼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王紫雲的?」
「因為,」沈維埕看著趙子昀嚴肅且睜圓的雙眼,像是害怕他會說謊,所以眼睛眨也不眨的,就是要將他每一絲表情變化都看進眼底。他低道:「自從紫玉鐲能夠正常運作裡面的咒法之後,那個號稱『守護靈』的東西,就再也沒辦法入侵你的夢境,引誘你去做它想要你做的事。所以,它來找我了。」
「你說什麼?!」趙子昀驚叫。
「它每天都來到我的夢裡,像播放電影一樣,讓我知道了你的許多事。而且它也知道你趙家與王家在幾百年前的一些恩怨糾葛,如果我願意跟它合作,它就全部告訴我。」
「你別信它!」她雙手直抖,緊揪住他的衣服不放。
「我當然是不信它的。」他兩隻溫熱的大掌將她嚇得冰涼的雙手給包攏起來,輕緩而溫柔地說道:「它拘禁了你十年,要不是你夠堅強,早就魂飛魄散了。單為了這一點,我就不信它。不管它能提供我們什麼,我們都不需要。」
只是一點點溫柔,沒什麼的……只是一個憐惜的擁抱,沒什麼的……只是隨口說了聲「我們」,沒什麼的……只是、只是一個二個三個無數個不帶情慾的吻……沒什麼的……
「別哭。」他不停地吻她,並以溫熱的面頰揉去她臉上不斷滑落的淚珠。
趙子昀不想哭的;從靈魂回到自己身體的那一天起,她不管再痛再難過,都不哭的。命運沒有善待她,老天爺沒有垂憐她,天地間沒有公平正義,可她活過來了。
不靠天,不靠地,不求神,不拜佛,她只有她自己,也決定從此只靠自己,誰也不依賴,誰也不拖累。她要對抗的「東西」強大到她不知道能怎樣對付,或許終究還是魂飛魄散的下場;但她始終堅持要一個人,不找依靠。
但此刻,這樣被珍惜著、被理解著,他知道她所有的苦難,他說了「我們」,就這樣任性地、不經她同意地,把兩人劃為同一國。她原本想抗議的,卻沒想到眼淚就這樣潰決下來,讓她的嘴除了被他吻著,就只能不斷地抽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許,在這個世上,她真的可以不再孤立無援。
真的可以重新學會信任,放心依靠。
「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葉知慧說道。
劉如晴撇撇嘴,不理她,拿蟹剪「咔嚓」數聲,將松葉蟹的八隻腳、兩隻螯乾凈俐落地全卸在盤子里,低頭專心享用美食。
不過,正被葉知慧抓著聊天的人反正不是劉如晴,她只是這頓大餐的陪客,坐在這裡的責任就是努力吃螃蟹,將一套6666元的大餐給吃回本即可;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任務,她決定暫時把嘴巴的功能只設定在進食上頭。
本來葉知慧訂下這場燭光螃蟹大餐,是為了勾搭心中暗戀多年的男神沈維埕來著的;但本來成功率就很渺茫,勾搭沈男神失敗之後,葉知慧頂多也就悲傷了一下下,然後,訂好的燭光大餐當然還是要去吃啊!不過連她也沒想到,沒勾搭到男神一同共餐,倒是把男神的女友給勾搭來了。於是三個女人湊了一桌,就算情況很詭異,也堅持要讓桌上的心型蠟燭點著……這些香精蠟燭可是一起算在這桌昂貴的螃蟹大餐里的,即使派不上用場也不會退錢,所以,當然還是要用咩。
對於自己離奇的遭遇,趙子昀當然希望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永遠站在人群之外,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不要有往來……這是一種長期被幽閉者會有的癥狀,不願意跟人互動,到哪裡都沒有安全感,對誰都不信任。
劉如晴是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幾次通電話之後,就發覺了趙子昀的問題,決定讓她多出門、多認識一些人,最好是那種自來熟的、沒人理會都能自己滔滔不絕說話到地老天荒的人……比如葉知慧。無論趙子昀願不願意,她不可能一輩子遠離人群,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場燭光大餐聚會。
趙子昀之所以同意出來,當然是基於對葉知慧這個人的好奇。身為劉如晴曾經的死黨,她非常吃味於好友有一個「現在進行式」的新死黨。光是因為這一點,就值得她特地出門來會一會這個人。
不過,趙子昀願意前來的最重要原因卻是因為:葉知慧是這個世上第一個看出來「趙子昀」身體里的靈魂有異的人,並且毫不懷疑地認定原來的趙子均一定是被奪舍了。
因為深信自己的猜測,所以葉知慧告知了劉如晴,在被劉如晴冷淡以待之後,仍然不改信念,又打電話去騷擾……呃,不是騷擾,是好心告知沈維埕學長這個驚天大消息。正是因為如此,原本已經跟趙子昀說好了分手的沈維理才會跑去她老家,也才會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
為此,趙子昀當然更想見見葉知慧了。雖然,她不確定自己是應該怨她呢,還是感激她……
再說了,一般人如果發現有人突然性情大變,通常會用最尋常的思維去猜測那人是否遭遇了什麼重大打擊或精神上出了毛病,哪裡會像葉知慧這樣,一照面就篤定趙子昀被穿越了,她身體里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並且深信不疑。
作家啊,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
因為葉知慧也算是知情的人了,再加上最近她天天對劉如晴電話轟炸,要求了解事情始末、拒絕被排除在這件離奇事件之外,她要圍觀!她要知道更多!她覺得自己應該有知情權!
可是劉如晴卻是死不鬆口,不管被騷擾得多麼抓狂,就只說道:「這是子均的隱私,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後來實在被煩透,於是又加了一句:「子昀的私事,只能由她自己親口說。」
劉如晴沒想到,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葉知慧真的是什麼都豁出去,甚至可以忘掉這十年來自己對原來那個假趙子昀有多麼咬牙切齒,兩人有多麼交惡。葉知慧在這方面展現了她的高情商(其實是厚臉皮),很豪爽地雙手一揮道:「我肯定這個新的『趙子昀』與舊的那一個不是同一個,我分得很清楚,不會因為臉還是同樣那一張就遷怒無辜的人。所以,你幫我約她吧,我請她去燭光大餐。」
實在被糾纏得沒法子,劉如晴便做了中間人,向趙子昀說明了葉知慧的事,雖然並不勉強她赴約,但卻很希望趙子昀不要再宅下去了,她得試著重新走入人群。
於是,才有了今天這場三個女人的晚餐聚會。
用餐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葉知慧非常自來熟地與趙子昀打招呼,就算人家根本不記得見過她,她還是很熱絡地找趙子昀說話。因為早就認定了趙子昀不是原來那一個,所以壓根兒沒問人家是不是把人奪舍了,就根據自己的猜測滔滔不絕說了起來……她從劉如晴的反應上來推測,可能現在這個趙子昀才是正主兒;而先前十年裡很討人嫌的那個,才是奪舍的壞人。證據就是劉如晴與趙子昀恢復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