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直到幾聲嚎亮的狗吠劃破靜謐的夜,驚醒杜信安昏沉的理智,是小七啊,那條笨狗半夜發什麼神經?他懊惱地呻吟,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輕推開懷中佳人。
她卻彷彿還陷在昏蒙里,水眸款款地娣著他。「我喜歡你。」
這句宛如撒嬌的告白震撼了杜信安,頓時全身凍凝、心跳如擂鼓,久久無法回神。「你說什麼?」
他不敢相信地低語,而她眨眨眼,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芙頰霎時紅透,比最嫩的草莓還嬌艷欲滴。
「你剛說你喜歡我?」他喃喃地想尋求確認。
她抗議地嚶嚀,倏地起身。
月光迷離,映落她亭亭玉立的身姿,濕透的衣衫清蓓地勾勒出她性感的銅體,猶如一朵出水芙蓉,格外誘人心魂。
他怔怔地凝望她,不能呼吸。
她低斂陣,似是沉思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逸出一聲清脆的笑。「我演得好嗎?」
「什麼?」他茫然。
「我演得好嗎?」她娣向他,唇角勾起一抹甜笑。「像不像那個使盡渾身解數勾引男主人的保母?」
原來,她只是在演戲?
杜信安胸口倏冷、神智醒透,心沉下,半晌,嘴角劃開自嘲的弧度。
「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
「你……丫頭,小胖妹,你知道大叔我比你大幾歲嗎?」
「不知道。」
「十歲!我比你整整大上十歲,而且我己經結婚了。」
「我知道你結婚了。」
「你知道?那你還……」
「只是……想來跟你說一聲而己,不可以嗎?大叔,我減了十公斤耶,你看我有沒有瘤了一點點?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呢!」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
「……什麼?」
「就算你真的減了十公斤好了,那又怎樣?你以為自己現在就變漂亮了嗎?告訴你,在我眼裡,你一樣是那個小胖妹,一點都沒變!」
「大叔,你一定要這麼說話嗎?」
「怎麼?受傷了嗎?難過了嗎?這就是現實!在演藝圈裡,你每天都會聽到比我難聽幾百倍的話,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有人扯你後腿,踩著你往上爬,這就是你拚命想進來的世界,你真的以為自己減了幾公斤變得瘦一點,這世界就會美好;天使就會唱詩歌禮讚你嗎?
別傻了!」
「我不想聽、不要聽」
「你給我聽著!你不屬於這裡,就算你真的瘦下來變美女,我也不會喜歡你!所以不要像個天真的傻瓜來對一個已婚男人做這種事告白?你真是笨透了!」
「夠了!大叔,你別說了,不要說了!我懂了,我以後不會再對你說這種話,不會再這麼不知害躁來找你,我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了,在我變得漂亮以前、變得有名以前,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可是我敢對你發誓,有一天我一定會變美的,到時候每個人都會熱烈地追捧
我,搶看跟我攀關係,但是你不準來,不準跟我裝熟,對我陪笑臉。到那一天,我會假裝不認識你,所以你不準來,絕對不準」
她哭了。
淚光閃閃,浸潤她的眼,她哭的時候很狠狽,卻也意外地很惹人憐,她哭著對他說那些倔強的話。
有一天,她會變美、變得有名,受所有人追捧。
她做到了。
她不許他去找她裝熟攀關係,結果卻是自己找上門來,動搖他心中一池原本即將枯乾的死水。
至今他仍不明白,她究竟為何前來找他?
是報復嗎?或炫耀?或者有更深層更複雜的理由?
他想不透,只覺得她有如一陣旋風,強勢地攪亂了他的心,他是個離了婚、事業失敗又帶著個小孩的無聊男子,實在不俏得她在他身上浪費一點點心思。
我演得好嗎?像不像那個使盡渾身解數勾引男主人的保母?
昨晚,她又再度對他說出那彷彿具有魔幻力量的四個字,卻說自己只是在練習演戲。
若她果真是在演戲,那麼她演得太成功了,這樣的演技足以迷惑他這個見過世面的男人,他願意頒座奧斯卡獎給她。
想看,杜信安澀澀地歪了歪嘴角,右手拿看鍋鏟,恍惚地翻動平底鍋里的小熱狗,他正試著為兒子準備禮拜五的便當。
「要燒焦了啦!」一道又脆又細的重音響起。
他震了震,這才回神,趕忙關上瓦斯爐。
杜詩凱不知何時來到廚房,揚起清秀的小臉,好奇地望他。「怎麼會是你在準備早餐?雪雁姊姊呢?」
「她還在睡吧!」杜信安聳聳肩,笨拙地拿起一個塑膠便當盒,將小熱狗鏟進盒子里。
杜詩凱瞪大眼。「這是我的便當?」
「對啊,今天禮拜五你忘了嗎?」杜信安稍稍傾斜便當盒,讓兒子看盒內餐點。「我準備了雞塊、水煮青菜,還有這個熱狗,雞塊是剛剛用微波爐解凍的,青菜是我剛剛煮的,抱歉我煎不出小章魚形狀的熱狗,你老爸我的手太笨了。」
「看起來……不怎麼好吃。」杜詩凱小小聲地下結論。
「那也沒辦法,我儘力了,這種事急不來,想想看你老爸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變大廚?」杜信安自嘲。
杜詩凱默然不語,他看看爸爸,又看看內容物塞得亂七八糟的便當盒,小小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熱潮。
為什麼呢?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走出廚房,坐上餐桌旁,今天的早餐是鮮奶加谷片,還有淋上優格的草莓和奇異果。
「你的雪雁姐姐說我得給你吃點營養的東西。」杜信安將便當盒放在餐桌上,為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兒子對面坐下。「這樣夠營養了吧?有鮮奶谷片跟水果優格。」
杜詩凱不答腔,手握起湯匙,一口口舀谷片吃。比起以前只能吃果醬土司或麵包,這樣的早餐的確用心多了,至少老爸還花時間把奇異果切成一片一片,草莓蒂也細心地撥掉了。
為什麼他今天忽然要做這些呢?是雪雁姊姊教他的嗎?
杜詩凱想了想,抬起頭,望向父親。「爸爸,你喜歡雪雁姊姊嗎?」
「什麼?!」杜信安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你怎會這樣想?」
對啊,他怎會這樣想?杜詩凱茫然。「你們兩個還在冷戰嗎?」
杜信安愣了愣,苦笑。「你也發現我們在冷戰?」
「我不是笨蛋好嗎?」杜詩凱撇撇嘴。這兩個大人成天躲著對方,他看不出來他們關係很僵才有鬼。「可是我以為你們昨天晚上和好了。」
「昨天?」杜信安眨眨艱忽地憶起小七那陣殺風景的吠聲,莫非……「你被我們吵醒了?」
「也不是吵醒,我起來上廁所。」
「所以你都看見了?」這可不妙啊!這小鬼到底看到多少?該不會正好撞見他們在親吻?
杜信安霎時感到困窘。
幸而杜詩凱搖搖頭。「我沒看見什麼,院子很暗,我又想睡覺。」
還好他沒看見。杜信安鬆口氣。
「我以為你們在院子里聊天,難道還是在吵架?」杜詩凱滿臉失望。
杜信安沒回答,只是笑笑。
杜詩凱怔怔地看他,良久,突如其來地進出一句。「媽咪說,你不會喜歡任何女人。」
「嘎?」杜信安錯愕。
「她跟我說,你雖然跟她結婚,可是從來沒真正愛過她,你也不會愛上別的女人,她說你這人不懂得愛。」杜詩凱一面吃東西,一面說出這段富有哲理的話。
杜信安悵然,半晌,嘴角擠出一抹苦笑。「你媽媽一定很恨我,否則她不會跟小孩子說這些。」
「她還說,當你的女人,不如當你的藝人。」杜詩凱繼續補充。「你對藝人比對自己的女人好很多,也用心很多。」
杜信安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以開玩笑的方式掩飾困窘。「我現在可以確定,她很討厭我。」
「沒有呢!」杜詩凱否認他的推論。「媽咪一點都不討厭你,她只說你們不適合,如果當初不是她不小心懷孕了,你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杜信安啞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半晌,搖頭嘆息。「她連這個都跟你說?」杜詩凱低頭不語,默默地開始吃水果優格,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揚起眸。「你是不是很氣我?」
「嘎?」杜信安怔住,不懂兒子這話的用意。「我幹麼要氣你?」
因為如果不是他,爸爸跟媽咪就不用勉強在一起。
這話,杜詩凱只敢藏在心裡,他很想如此埋怨,但說不出口,不想聽見爸爸的答案,如果爸爸真的這麼想呢?那他該怎麼辦才好?
他吐口氣,忽然覺得沒胃口了,放下湯匙。「爸爸,雪雁姊姊是個很棒的人,你真的不喜歡她嗎?」
這問題,問得直率千脆,杜信安聽了,卻不曉得該給兒子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明明是很單純的問題,但……
「就像你媽咪說的,她是我的藝人,不是我的女人。」他試著對兒子解釋,也順便解開心中s成一團的毛線。「我會儘力照顧她,但不會喜歡她。」
「為什麼?」
「因為這兩個是不一樣的,也不可以一樣。」
「為什麼不可以?」杜詩凱執拗地追問。
杜信安用手指搔搔耳鬢,不自覺地嘆氣,正當他不知所措時,方雪雁輕盈地走進餐廳。
父子倆見到她,同時一震,都擔心她聽見兩人方才的對話。
她笑笑,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清。「有咖啡嗎?我覺得頭有點重,好像還沒完全睡醒。」
「有啊。」杜信安連忙起身,倒了一杯咖啡給她。
她接過咖啡,安靜地夔飲,從她活淡的笑顏,杜信安看不出她對昨夜兩人那場爭吵與之後激情的親吻作何感想。
她只是喝看咖啡,眸光慵懶地巡視周遭,跟看落定於餐桌上的便當盒,秀眉訝異一揚。
凱凱察覺到她的視線,主動報告。「這個便當是爸爸做的,今天是禮拜五便當日。」
「是他做的,真的假的?」方雪雁表示不相信,湊過去瞥了眼便當內容。「一定又是拿冷凍食品進微波爐解凍充數吧?」
「才不是呢!這青菜還有小熱狗,都是爸爸親手做的。」
「呵呵,你不用幫你老爸掩飾了,他連泡個面都懶,怎麼可能幫你做便當?」
「是真的!我沒說謊,真的是他親手做的,這些早餐也是他弄給我吃的,他很努力!」杜詩凱激動她為父辯解,小臉微微漲紅,像是要哭了。
兩個大人都震驚了,呆了幾秒,方雪雁放下咖啡杯,溫柔地摸摸凱凱的頭。「我知道了,你爸爸很努力做這個便當,我不應該笑他的。」
凱凱沒說話,驀地起身,像是對自己方才的反應感到很羞愧,邁開兩條小短腿,飛也似地逃離。
方雪雁目送他背影,跟著,轉向與她同樣悵惘的杜信安。「你兒子很愛你,你知道嗎?」她頓了頓,在他還來不及回話前,端著咖啡起身。「對他好一點吧!愛他多一點——這是你欠他的。」
她悠然感嘆,語落,盈盈離去,留下他獨自沉思。
吃過早餐后,方雪雁要求杜信安開車送她去電視台開會,兩人先把凱凱送進幼稚園,途中經過一家美容院,她要求下車,命他在附近等待。
他以為她大概是去洗個頭、吹整髮型,沒想到一小時后,坐回車裡的卻是一個換然一新的女人。
她將頭髮剪短了!
那一頭美麗飄逸的長發,多少男人神魂顛倒、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烏絲,她竟能狠心剪斷。
「好看嗎?」她轉向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