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的身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青色的水稻苗長得很有精神,沒有任何的預告,但你就是會從農夫的笑容里看見豐收的喜悅,然後再更遠處,山巒起伏,蓊鬱青翠的綠,看得人心曠神怡。
那張臉,是齊穆韌的,一個飽含笑意的齊穆韌,因著兩條小狗,滿身自在。
換過一枝筆,她的書法已經磨練很久,但截至目前為止,還稱不上一個好字。
前輩子,大姜曾經笑話過她,說她和文字有仇,什麼東西到她手下,都能活靈活現、原形重現,只有文字總在她手下扭曲,所以刻印章,不是她的專長而是敗筆。
她企圖找一個合理答案,想好幾年想不出緣由,只好賴到父母親身上。
她說:這就是揠苗助長的壞處,我一定是太早背詩、太早接觸中國文字,才會下意識地惡意扭曲文字的美麗。
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寫完了,她拿起來看一看、放下再看一看,怎麼看都是幅傑作,下回找機會,拿這張圖試著刻刻看。
「你在做什麼?」
阿觀抬頭,發現齊穆韌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下筆,轉眼對上自己。
「我在欣賞自己的毛筆字,真是越寫越見功力了,了不起啊。」她自誇自擂,為自己建立信心。
「你的字?哼!」
他沒多說,但光是那個哼字,就足夠讓人自尊受損。
哈!標準那麼高啊,想當年,別說毛筆,她連拿原子筆的次數都有限。誰不曉得新世代年輕人習慣用鍵盤寫文章,能把文字全寫對,已經能夠充分表現她偉大的文學造詣。
他走到她身後,拿起她的傑作,一看上眼,老半天都不捨得把圖放下。
阿觀瞄他,就一張八開大小紙,需要看這麼久嗎?又不是看清明上河圖。
見他不語,阿觀張揚起笑顏問:「嚇到了吧,爺是不是覺得妾身的字一日千里,進步神速?」
他微微一哂,誠實冋道:「字普通、圖畫意境不壞,但最好的是這首詩,你寫得相當好。」
噗!吐血,他的誇獎讓她的臉像霜打茄子似地萎了下來。
字,是她花了好一番心思練過的;圖,是她累積十幾年的真功力;而詩……是盜版、是剽竊,是強暴陶淵明搶來的。居然她的真實能力在他眼裡只是SOSO,而最好的部分……惡寒飄過,她聽到他的真心誇獎了,他誇獎:你很不錯,是個優秀不凡、曠世偉大的……小偷。
她別開臉、不爽與之對話。
他笑著,說:「再寫一首詩給爺?」
「不要。」
她拒絕的俐落簡潔,就像在拒絕隔壁家的小狗在他們家花盆前大小便。
「那你,想不想出去玩?下次休沐,爺帶你出京。」
眼睛瞬地一亮,她要、她要……
可是,真的要這樣一路剽竊下去嗎?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她就取代李清照,成為古代最有才華的女人?會不會哪天,她親生爹娘突然發現,古文觀止里的作者姓名全改了,改成他們死不瞑目的女兒?
撇開臉,她說得極有志氣。
「尊嚴為上,才華是不能受脅迫的。」
「如果再加上萬客樓的席面呢。」
眼睛更亮了,萬客樓,她已經聽過不下百次,每次曉初、曉陽在形容萬客樓的情景,就會讓她聯想起五星級大飯店。
他們家爸媽很省、很樞、很吝嗇,可在他們兄妹合力背完唐詩三百首時,居然大發善心,帶四個毛頭上五星級飯店。
那裡的裝潢像天堂,那裡的食物讓她連舌頭都想吞掉,那裡連服務人員每個都漂亮得像神仙……
五星、五星、五星……厚,她要留口水了。
才華不能受脅迫,但就是有人優秀到無法掩蓋其光芒啊,五斗米不能折腰,五斗半就、就……勉強一下脊椎骨也無妨。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她飛快背完一首,沒考慮過速度會不會快到讓人驚嚇,七步成詩已讓曹植名留青史,她這個「眨眼成詩」,肯定會造成轟動。
「可以嗎?」
他一笑,這首太小女子,不過已經夠厲害。
「可以。」
「那爺可以……」
她還沒說完可以怎樣,齊文敲門進屋。
「主子,葉府來了人,想見王妃。」
聽見此言,阿觀眉心閃過一絲不悅,齊穆韌看見了,他淡淡一笑,說道:「去見見吧。」
她有點勉強,卻只能點頭,起身往清風苑去,這年代,孝順還是首要,一句不孝,雖然不能讓人浸豬籠,卻可以讓你羞得一輩子走不出大門口。
阿觀離開,齊穆韌凝眉問:「怎麼回事?」
葉茹觀早與葉府斷了關係,在新婚夜裡他沒有喝下那杯合巹酒後,在葉茹觀將下毒的丫頭給打死之後,兩家再無半分聯絡。新年命婦進宮,他也不讓葉茹觀露面,自己的態度已經這般明顯,為什麼葉府又來了人?
是因為陸王與鄭品堯被罷官之事與自己有關聯,皇貴妃便誤以為他的態度搖擺不定,對於投靠二皇子一黨,尚且猶豫,於是想起王府里還有之前埋下的一枚死棋,今日來探,是想看看這枚棋子還能不能發揮一點功用?能不能試著藉機拉攏?
算計到他頭上呵……齊穆韌雙眼微眯,泄漏出一抹凌厲。
如果皇貴妃做的是這番打算,那麼待皇上將李太傅攜百萬兩銀票前往邊疆一事掀了底,葉府權力慢慢被削,恐怕又要送毒藥給葉茹觀,逼她對自己下手了吧,屆時,她會怎麼做呢?他還真是滿心期待。
「大夫人進宮見過皇貴妃。」齊文低聲回報。
「知道了,過去盯著,看看來人說些什麼?」
「是。」齊文退下。
齊穆韌拿起阿觀的圖,再細品一回,淺淺的笑容在眼底擴散,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吶。
【第二十二章中毒】
月季奉上茶水,關上門,安靜退下。
阿觀看著滿臉笑意的江姨娘,她長得很美麗,三十幾歲的女人了,尚找不出歲月痕迹,風流窈窕的身段,美艷絕倫的五官,動作舉止中透露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風華。
葉茹觀的美貌遺傳自江姨娘,她們的五官有八成相像,但比起江姨娘,葉茹觀少了幾分成熟韻味、幾點嬌柔冶媚,卻多了點英氣和聰慧。
從一回到清風苑,阿觀就目不轉睛注視著江姨娘。
夢中,她見過對方無數次,但真正面對面,心底竟有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是親情嗎?怎麼可能,在葉茹觀的記憶里,她根本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東西。
葉茹觀的深沉悲哀經常在她胸口盤踞不去,一個無人聞問的庶女、一枚為家族榮耀犧牲的棄子,誰的生命從一起頭,為的就不是自己?
江姨娘拉起阿觀的手,柔唇微掀,笑道:「茹觀,你爹知道你在王府里受寵的事兒,心底可高興著呢,這幾日給姨娘挪了住處,還派兩個丫頭來屋裡伺候,娘在葉府這麼多年,總算是揚眉吐氣了。」
以後,誰還敢嘲笑她的出身,她的女兒可是堂堂的靖王妃呢。
所以呢?阿觀不語,等待她的下文。
「姨娘聽說王爺側妃侍妾一大堆,雖然你佔了正妃名頭,可她們個個都是服侍王爺多年的枕邊人,你想強壓過她們,卻也不容易,你唯今能做的,就是把王爺的心給留住。」
江姨娘頓了頓看向女兒,她還是擺著同一號的敷衍笑容,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或表態。
她有些尷尬,卻還是不得不把話給接下去。
「王爺與柳氏成親多年,尚無半個孩子,姨娘出門前老爺交代,只要你多費點心思,替王爺生下兒子,你在王府的地位也就穩固了,那些女人再氣再恨,也得乖乖被你踩在腳底下。」
江姨娘此行,是特地來教導她如何得到齊穆韌的心?
如果是的話,葉相爺也未免太笨,找一個生不了兒子、得不到專寵的小妾來對她進行固寵教育?缺乏說服力。
見阿觀始終不言不語,江姨娘有幾分心虛,可女兒終究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多少對自己還是有點感恩之情吧,翠袖那件事兒,也是在屍首被送回葉府時,她才知道的,女兒總不至於把這件事怪到她頭上。
「女兒,我知道你還在為翠袖那丫頭生氣,當初娘挑她當陪嫁丫頭,還不是想著那丫頭一身媚骨,如果你抓不住王爺的心,可以助你一把力氣,誰曉得那丫頭不知受到誰蠱惑,竟敢在你們的合巹酒中動手腳,放心,老爺已經將翠袖杖斃,連她的爹娘也通通趕出葉府,替你出了口怨氣。」
「姨娘可知道,翠袖在酒里下了什麼葯?」阿觀終於打破沉默。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春藥?那丫頭定是想著,如果你承受不住,就輪到自己出頭,哪裡知道,哼哼……偷雞不著蝕把米。」江姨娘一臉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