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欣賞你在哲學方面的成就?不說,不代表不關心。你爸爸不也供你念書,給你可以支配的財產,讓你自由發展?」

「自由發展是因為我任性又叛逆,我媽跟你說的都是事實。」

「就算叛逆又如何?你又不是去做壞事,也念出了興趣和成就;更何況你很乖,為了爸爸、為了公司雙主修經濟,大學畢業后大可留在美國念你的哲學,不要回來挨罵;但你應該是想陪伴年紀越來越大的爸爸,這才以念國內研究所的方式回來。我想,你同樣也是考慮這一點,所以選擇考國內的博士班。」

「這邊中國哲學的研究資料比較齊全。」他喉頭哽了一下。

她微笑說:「這我就不懂了。但我懂的是,你再去念MBA,現在也接下了你爸爸的擔子,你會想辦法在看似不相干的事情里,找出兩全其美的可行之道。你是個好孩子,總是想得深遠,顧慮到每一個人。」

「我有這麼好?」

見他眼眶紅紅的,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頰邊也紅紅的,像個委屈的小男孩;這還是她第一回看他哭,不覺心口揪緊,眼睛也酸熱了。

這孩子,有多久沒人去疼他、給他一個安慰與鼓勵?

她湊上前親吻他的臉頰,幫他抹去眼角淚水,笑說:「沒信心呀?你若不好,我會喜歡你嗎?你就記得當你變成大人時,不要再犯大人想幫小孩作主的錯就好。」

「我早就是大人了,很快就要二十六了。」

「是,王大人,王先生,王董事長,王教授,你喜歡哪個稱呼?」

「我喜歡被傅立燁叫我姊夫。」他抱住了她,親吻她的耳朵。

「又來三八了。」她偎向他,讓他把她當糖舔。

「我們請媛媛他們出來吃飯,向大家正式宣布我們在一起。」

「不用搞得這麼正式,他們心裡有數,等他們看到了,就會喔一聲,說『哈,我就知道』。」

「他們什麼時候會看到?」他停下親熱動作,坐直身子。「你不要我去公司找你,難道要等到某年某月某日他們在路上看到我們手牽手才知道?」

「別急,時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你也沒跟家裡講。傅立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那你也沒講呀。」

「我想等我們風情穩定了,再來跟我爸媽說。」

「你不跟他們說之前,永遠不穩定。」她必須講出心頭的那個結。

「我想,你媽媽一定另有更好的媳婦人選。」

「她影響不了我,大不了我們自己先結婚。」他口氣躁了。

「這樣我不安心,先斬後奏也絕不可能是你希望的結果,剛剛才誇你是個乖孩子,怎麼一下子就不管媽媽的想法了?」

「我談我的戀愛,關我媽什麼事!」

「凶?凶什麼凶!翻臉比翻書還快,不能好好講嗎!」

「不講了!」

「不講就不講。」

她轉過臉不理他,從電腦桌上拿來一本書,歪到長沙發的另一端。

客廳變得安靜,只有電視機傳出新聞台主播的瑣碎聒雜訊。

王明瀧心浮氣躁,拿了遙控器轉檯,轉了這台是兇殺案,轉了那台是政客鬥嘴鼓,轉到電影台,又是重播好幾次的魔戒,正在帥氣拉弓英勇殺敵的是他的情敵精靈王子熱狗拉斯。

他用力按掉閑關,拿起哲學期刊,將自己摔進沙發里,翻了一頁,滿眼全是亂爬的英文,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洗完戰鬥澡的傅立燁從浴室出來,本想當個電燈炮鬧他們一下,卻不明白兩個人為何各坐一方,不說話了。他識趣地抱了筆電進房間,關上房門。

輕輕地關門「喀」一聲,王明瀧抬起頭,望向緊閉的門扉。

現在關起心門的不是她,而是他。只因他不知該如何釐清某些卡住的癥結,只得先關上門,不讓她看到他混沌闇黑的內心世界。

他看向傅佩珊。他們吵架了,她大可躲到一房間關起門來,或是直接趕他出去;但她沒有,她仍然坐在客廳陪伴他。

她歪在長沙發那端,以半躺的姿勢看書,因他坐在這一端,她穿居家七分褲的兩腳不能伸直,而是呈現一種微屈的撩人姿態,露出白晰的小腿肚,腳趾偶爾動一下,若有似無地碰觸著他的大腿。

她的肢體語言是放鬆的,不設防的;她不說話,不理他,但並沒有在生氣;或許,她是在等他冷靜下來,她根本無意跟他吵架。

他心頭狂喜,凝視她的同時,心底也滿溢著已經很熟悉的暖意。正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就見她盯著書頁的眼睛突然掉下兩串淚。

「佩珊!佩珊!」他嚇到了,難道她真的還在生氣?他一時又是歉疚又是緊張,趕忙挨了過去。「怎麼了?怎麼在哭?」

「鳴,嗚………」她抬起淚眸,可憐兮兮地看他。

「對不起,佩珊,對不起,我不該跟你大聲。」他輕握她的手臂,著急地看她。「是我幼稚,我脾氣壞,我講話不經大腦,我沒有顧慮到你的想法。我該打,拜託你,拜託你不要哭。」

她被他搖掉了眼淚,就睜大一雙淚眸,似責怪,又似委屈地看著他。

「都認錯啦?可是,我哭又不是因為你。」

「啊?」

「是這個。」她指了掉在肚子上的書。

「看小說看到哭?」他愣住,卻也舒了一口氣。「就好可憐啊,嗚嗚。」她抽了面紙抹臉。

「什麼故事可憐成這樣?」他拿來小說,翻了翻。

「就講元朝末年有一個女生,」她直接講給他聽:「她男朋友被拉去當兵,她留在村子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遇上強盜到他們村子放火,燒壞了她的臉,毀容了;後來男生在明朝當大官,回到村子認不出她來,把她當煮飯婆,她也不敢認他,就默默地照顧男生,後來還想偷偷溜走,成全男生去娶別人。嗚嗚,好辛酸啊,我心好疼啊………」

「這是典型的傳統中國婦女原型,三從四德,貞潔賢慧,從一而終,吃苦耐勞,燃燒自己,照亮別人,說穿了,就是父權社會為婦女所訂下的禮教框框。」

傅佩珊揉揉眼睛,吸吸鼻子,再盯住眼前認真講課的王教授。

「一本這麼感性的小說也能被你解剖成教科書?」

「我的哲學頭腦無所不在。」他幫她撥開頰邊頭髮,微笑說:「看到一件事,就想去研究出個道理。」

「那怎碰到我哭,你就分析不出道理來了?」

「沒辦法。我太在乎你。」

她又想哭了,他就是有辦法惹哭她;但她不掉淚,而是將欣喜的淚水擦在他的肩頭。

他順勢擁她入懷,今晚提到現在才一親芳澤,又歷經吵架驚魂,他需要向她尋求慰藉。

他很快覓著了她的唇瓣,隨即展開探索;她亦迎向他,以輕柔的回應緩和了他的躁進,將狂風轉為溫柔春風,悠緩繾綣共舞。

在這個彼此帶著歉意和愛惜的親吻之後,他仍緊抱住她。

「佩珊,我們不要吵架,我好怕。」

「是誰先大聲啊?」

「是我。」他再度認錯。

「知道我的心結是什麼了吧?」她戳向他的心口。「但你的結更大。」

「原來你懂我媽的暗示。」

「我可沒你那麼鈍。我後來回想一下,就懂了。夫人的意思就是我不適合你家,要我知難而退。」

「我媽個性就是這樣,總想掌握住所有的事情。」他傾身向前,雙掌交握放在膝上,望向他心裡才知道的焦距。「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常看她講電話,喬人事,安排飯局。美國的,台灣的,連帶爸爸對她的感情,還有我們小孩的前途和婚姻,她都想掌控。」

她按住他的手背,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我媽一直希望我二哥和我接管爸爸的事業。」

「這很正常,父母都希望子女繼承自己的事業。」

「可惜前面卡著我的大哥。我媽想盡辦法,讓我爸轟他出去,然後籠絡大姊二姊和她們的老公,一切都照她的計劃走。只是她沒想到獅子不能亂養,胃口被養大了,吃慣了肥羊,要他們出去吃瘦巴巴的小兔子,可就不願意了。」

傅佩珊很熟悉他家的八卦,意外的是,大王子竟是被「轟出去」的?

「前幾年,我看不慣他們吵來吵去,要亂,大家一起來亂。我故意到實力最差的二姊那邊,讓我媽頭痛;鬧到最後,我爸叫我大哥回來。我很生氣,已經夠亂了,他又回來『奪產』,我對他很不客氣,跟他杠了好幾個月,後來才知道,我大哥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人。」

「我感覺得出來,你很敬重你大哥。」

「這是了解他以後的事。你要是早個三、四年認識我,那是一個孤僻古怪、脾氣暴躁、陰沉又黑暗,專惹爸媽生氣的叛逆惡魔。」

「哇,你個性這麼糟糕?」

「唉。」他氣餒地垂下頭。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黑暗小惡魔會變成陽光小王子?」

「爸爸生病了,大姊他們更加張狂,媽媽也力不從心了,我不能再為反對而反對。以前我反骨還能自己找出路,過自己的生活,但現在為了我們這一個家,我該做的是磨去自己的稜角,重新將自己填回去。」

「很好。」她輕撫他的頭髮。

「佩珊,你真覺得我很糟嗎?」

她搖搖頭,微笑說:「就是有這些過去,讓你成長,更成熟懂事,我很高興我認識的是今天的王明瀧,這叫做在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不是嗎?」

「嗯。」他眼眶又泛紅了。

「我的小王子啊!」她摟抱他,將他當孩子似地拍哄他的背。

他亦是久久擁抱她,緩緩濾凈了埋藏多年的陰暗情緒。

當他再面對她時,眼眸已清亮許多,他拿起掉到地上的小說。

「其實,」他輕拍小說封面。「我媽也是這種傳統典型中國婦女,凡事以丈夫為主,為丈夫而活;但可能是我爸爸還想念過世的妻子,也可能是我阿嬤不能接受我媽是我爸外遇對象的身份,她直到我二哥六歲時才踏進王家老家的大門,所以她沒有安全感,她需要做一些事情來鞏固她王夫人的地位。」

「既然你都能分析出她的行為心理,為什麼不能跟她『和解』?你們好像很少講話?」

「變成不習慣講話了。而且我怕太早帶你去見我媽媽,你會因為我媽的強勢而對我們的感情有所疑慮。可是………」他定定地看她。「如果你因為我的家庭感到困擾,我卻不能以行動讓你安心,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快樂的,那就是我用心不夠;而我能做的,就是在我所無法改變的這個更大的關係里,努力學習維護我們的關係。」

她的心隨他的話而逐漸盈實,原有的心結變得微不足道。她的小王子正在長大,在今晚以前,他的情感心智年齡還不足以去面對這個問題;但此刻,他的眸光堅定,語氣沉穩,神色明亮,整個人俊朗得像是一顆小太陽,瞬間讓她融化在他的光與熱里。

「怎麼辦,我越來越愛你了。」她痴迷地看著他。

「再說一遍。」

「說什麼啊?」

「不說我要逼供了。」他抱住她,直接吻住她帶笑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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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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