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知名醫學大樓樓頂,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斥退看護后,獨自撐著拐杖,打算練習走路。
無奈因車禍受傷的雙腿還是不聽使喚,才走沒兩步,就跌坐在地,如此反覆數次后,男子再也忍不住的開口低咒。
就因為不想讓人看見這副狼狽模樣,才把看護和復健師統統趕跑,可現在……
賭氣的捶了大腿好幾下,男子這才臭著臉,繼續試圖用拐杖撐起自己。
他必須儘快好起來!
天之驕子的他,從小到大一直活在別人崇拜的目光下,他實在不能忍受別人看他的眼神帶著同情或譏誚。所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好起來。
跌倒、爬起、跌倒、爬起……如此又重複了數次之後,終於—
「需要幫忙嗎?」
男子迅速的抬起頭,朝出聲的方向望去,一個穿著白衣,臉色亦十分蒼白的女人坐在圍牆上看著他。
「你—」這裡不應該有人才對!
男子銳利的雙眼瞬間眯成一直線,不悅的情緒充塞胸臆。
她來多久了?自己剛才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又被她看去多少?
「誰准你到這裡來的?」男子雙眼陰鷙的瞪著女人。
「來這裡……需要有人批准嗎?」女人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但仍一字不漏的竄入男子耳中。
「這裡是醫院頂樓,你沒事跑上來做什麼?」男子低吼。
就因為以為這裡不會有人,他才放心在這裡練習走路……這可惡的女人!
再說,誰會沒事到三十五層高的醫院頂樓?這女人簡直莫名其妙!
「你不也上來了?」女人被問得詫異,乾脆反問。
「你—」男子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沒事爬那麼高,不會是想自殺吧?要死滾回你家去,別壞了這間醫院的聲譽。」
如果她是專程爬上來跳樓的,那就說得通了。
打量著陌生女子,及她所在的位置,男子心中的怒意更盛。
看她也不過二十齣頭,有什麼事讓她想不開,非得用跳樓來解決不可?算了!她要死也是她家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本來就不是多事之人,男子索性再次拄著拐杖想要撐起自己。
「自殺?」白衣女人有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恢復正常,然後,她爬下圍牆,慢步踱到男子身邊,蹲下身來與他平視。「我扶你起來吧?」
「哼!」男子冷哼了聲,好半晌后,才朝她伸出手。
「你幹麼把看護趕走?」白衣女人吃力的扶著男子,代替他的拐杖,小心翼翼的陪著他練走。
「關你什麼事?」他沒好氣的吼道。
這女人以為幫了他一把,他就該對她和顏悅色嗎?
「你脾氣很差。」語氣仍舊淡得聽不出她的情緒。
「那又如何?」男子惡意的將自身重量全壓在攙扶著他的嬌小女人身上。
怪了,他明明就鮮少有情緒波動的……
肯定是因為車禍住院太沉悶、復健又太辛苦,才會對一個陌生人怒言相向。
自我厭惡的情緒再度出現,男子臉上的表情更加陰沉難看,白白糟蹋他那張好看的俊顏。
「為什麼要生氣?」女人沉默很久,才輕聲反問。
「什麼?」原以為對方不會再說話,乍聽她開口,一時還真沒注意聽她在說什麼,只覺得她的聲音就像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一樣,若有似無,又輕柔的隨風飄散。
「為什麼要生氣?」女人又問了一次。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生氣了?」男子冷哼。
她陪著他練走一小段路之後,扶著他一起坐在高起的花圃上。「你的表情很猙獰。」
「你說誰猙獰……」男子聞言本要破口大罵的,卻因為女人遞過來的飲料而頓了一下,哼道:「我不喝巧克力牛奶,我只喝咖啡。」
這女人,想討好他用這招是沒用的。
「你現在這樣也不能喝咖啡吧。」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很自然的將手中的巧克力牛奶塞入他厚實修長的手掌中。
「……」男子悶極了,索性打開牛奶盒,咕嚕咕嚕的將整瓶巧克力牛奶灌完。
可惡!一定是天氣太熱,他又因為復健練走太渴的關係,不然他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讓人牽著鼻子走,還喝下自己不喜歡的……
「咦,你喝什麼?」男子正要放下手中的牛奶盒時,眼角瞥見那女人正秀氣的喝著手中的飲料,讓他氣得眯起眼來。
「咖啡。」女人彷佛沒看見他那危險的表情,還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飲料瓶。
「你居然自己喝……然後要我喝巧克力牛奶?」嗓音明顯含著滿滿怒氣。
剛才他說自己只喝咖啡,而她有咖啡居然故意不拿出來!
男子忿忿的瞪著白衣女人,完全忘記對方根本不必、也沒有義務將飲料分給素昧平生的他。
「我不喜歡喝巧克力牛奶。」
「……」男子氣得快說不出話來,雙眼直噴火的瞪著她。「那你幹麼買?」
「我爺爺說他想喝。」女人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臉上有一抹落寞。
「那就拿給他喝啊!」真是莫名其妙。
女人沒有說話,原本清麗的大眼卻毫無預警的掉下串串淚珠,讓男子原本憤然的神情轉為錯愕,直至倉皇失措。
「你、你哭什麼?」他手忙腳亂的想拿面紙給她擦眼淚,可在身上摸索很久,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醫院提供的病人服,沒有口袋可以裝衛生紙或手帕。
猶豫許久,他終於伸手貢獻出自己的衣袖,動作有些粗魯的替她抹淚。
啐,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要哭就讓她去哭嘛,哭到缺水而死也不關他的事啊!
雖然暗惱自己現下的行為,但男子拭淚的動作仍沒有停下。
「謝謝。」女人好不容易止住淚珠,這才啞著聲道謝。
「哼。」男子放下自己的手,冷哼了聲。
不是沒看過女人掉眼淚,但每一次看到幾乎都是對方有求於他,才故意哭給他看,而且一個哭得比一個還假。
而這女人……她掉淚的時候表情雖然平淡,也沒有哭出聲音,但那雙水靈大眼裡,卻承載著無盡哀愁,讓他只望一眼,就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吸進那無止境的傷痛之中。
「我爺爺……其實已經很久不能進食了,至於他最愛的巧克力牛奶,也因為太甜被醫生禁止……」
女人的聲音很輕很輕,讓男子有種她就快要消失不見的錯覺。
「那……等他好了,可以再買給他喝。」看著那張哀傷的臉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隨口安慰。
到時,要他會送上一箱巧克力牛奶當回禮也不成問題。
女人看向天空,悠悠的開口,「我爺爺他……剛剛走了。」
或許,這對爺爺來說是種解脫吧。
他已經病了好久,都不能正常進食,只能靠打點滴、插管維生,就連他最喜歡喝的巧克力牛奶,從他做完化療之後,就再也沒喝過了。
男子怔愣望著女人一臉死氣沉沉的臉龐,很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安慰?他何時會想安慰人了?今天真是他媽的見鬼了!
對於自己的反常,男子覺得有些煩躁,下意識想避開這個勾起他太多陌生情緒的女人。
「……你爺爺應該也不希望看你這麼難過吧。」沉默再沉默,男子終於擠出一句話。
女人沒有回話,依然靜靜坐在他旁邊仰望藍天。
「呃,再糟也就這樣了,不是嗎?」男子見她不搭理自己,有些氣結,但剛才她畢竟陪著自己練走,在她眼底看不到同情或嘲弄的意味,讓他忍不住想對她多說一些,以免她真的想不開,走上絕路。
「再糟就這樣了……」女人複述著他的話,眼神迷濛的看向他,想了一下,微微揚起唇角對他說:「再糟的確也就這樣了。」
看著那抹若有似無的微笑,男子心底狠狠震了一下。
他從來不知道,女人可以笑得這麼美,宛如晨曦下的水蓮般,那麼清澈,沒有雜質……
他突地領悟到,女人最後那一句話,是針對他雙腿的情況說的。
很久之後,他才曉得,原來在樓頂相遇的那天,不只她爺爺去世,她也在同一天被青梅竹馬的戀人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