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姑娘,這樣好嗎?咱們和大伙兒都問過了,沒人識得他耶。老爺和夫人去揚州探親了,少爺也不在,我們就這樣讓他住下,會不會不太妥當?」
「來求診的人這麼多,你何時見老爺夫人或少爺介意過了?屋裡人那麼多,不會差這一口吃飯。」她淡淡開口。
「是不差這一口吃飯,可問題是,沒人像他那樣,身上有那麼多傷啊,而且多數都還是刀傷耶。」
「那些都是舊傷。」
「他腰上那道傷口可不是,況且一個人要老老實實過日子,身上怎麼會那麼多刀傷?」
「所以,你要我將他扔到大門外,讓他在外頭等死?」
喜兒抽了口氣,杏眼圓睜的輕呼出聲:「當然不是,我才沒那麼壞心呢。」
「那你的意思是?」她淡淡的問。
喜兒嘟囔著,道:「我只是覺得,也沒必要讓他住到後院客房啊,讓他在前頭同其他求診病人住一塊不就行了?五年前,不也是姑娘堅持要求老爺夫人,務必要公私分明嗎?求診的人,只能待在前頭的醫藥堂,不得進入宋家的私家後院,後院是老爺夫人休息的地方,得分清楚才行啊。為啥現在這人卻能住到後院去呢?」
這丫頭倒是記得清楚。
白露來到前頭,將藥箱放回葯柜上,同其他的藥箱一起排放,邊道:「你看見他腰上那道裂開的傷口了嗎?」
喜兒點點頭。
「看見他身上那些刀劍舊傷了嗎?」
喜兒再點頭。
「那就是我為什麼要讓他待在後院的原因。」
喜兒一愣,小嘴微張,一臉傻愣的問:「姑娘,可能你覺得你說得很清楚,但喜兒我聽得很不明白啊。」
白露回過身來,瞧著那年方十三的丫頭,耐心的解說:「你說的沒錯,一個人若老老實實過日子,身上不會有那麼多刀傷與劍傷,只有曾經征戰沙場的官兵或四處打劫的強盜,身上才會有這麼多刀劍造成的傷疤。」
「什麼?強盜?!」喜兒驚呼一聲,忙哇啦哇啦的怪叫道:「那我們應該要快去報官啊!」
「用什麼理由?你是知道他是搶了誰?還是殺了誰嗎?」
喜兒小嘴微張,半晌才吶吶道:「不知道。可既然知道他有問題,讓他待在後院不是很危險嗎?」
「他只是有可能是個強盜,他也有可能只是個官兵,在大梁去城裡縣衙證實之前,那都只是無謂的猜測,但他身上傷疤那麼多,其他人看了一定會害怕,就像你一樣。我不希望有太多無端的臆測與傳言滿天飛,也不希望引起更多的驚慌與騷動。」
她看著那丫頭,道:「所以我才會讓他暫時住在後院客房裡,因為只有那間客房是門外有鎖的。再且還有藍藍看著,應當是不會有事的。」
聽到這裡,喜兒這才恍然領悟過來,「原來如此,我就想嘛,姑娘又不像少爺那麼隨便,怎會沒事就打破自己定下的規矩呢。」
「我們不想得罪強盜,可也得罪不起官爺。」阿同和大梁知道分寸,但這丫頭還小,可不知什麼說得、說不得,她交代著,「所以,你別四處嚷嚷他身上的傷疤,知道嗎?」
「是,喜兒知道,喜兒不會到處去說的,可若有人間起他為何住在後院呢?」
「就說他喝了太多的水,傷及內腑,需要休養及看護,不適合待在葯堂里就好了。」
喜兒點點頭,這才蹦蹦跳跳的抱著那些濕透的衣物離開。
白露看著那天真丫頭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了身上臟一污的衣裙,再將自己稍加擦洗了一下,才換上乾淨的衣物。
穿衣時,她注意到左手腕上有著一道紅瘀,那是那漢子在嘔吐時,過度用力抓著她時造成的。
還以為,會發作的。
可在那時,或許是因為人多吧,她什麼也沒多想,就只想著得救他。
她盯著那道紅腫,用右手輕輕摩擦著。
不知怎,那男人的笑容,驀然浮現。
她救了一個人。
一個人呢……
除了那身的新傷舊痕,他身上沒有任何的東西可以告訴她,他的身份。
雖然她和喜兒說,他不是官爺就是強盜,但她很清楚,除此之外,還有太多的可能。
她並沒有說謊,她只是沒有提及那些可能。
報官是沒有必要的,她告訴喜兒,心裡卻知道不只是因為如此。
救他的那個當下,她沒想到其他太多,如果她知道會有後續這些麻煩,她還會救他嗎?
她不曉得。
但她記得他的心跳在她掌心裡重新躍動的感覺,那如此真實,彷佛此刻他的心,還被她握在手中。
緩緩的,她垂下手,讓衣袖遮掩那道瘀痕。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顯然她也只能想辦法解決。
那心跳,宛若仍在掌心裡噗通跳動。
輕輕的,她將手指收攏,握成了拳。
或許這並非什麼壞事……
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抬首轉身,走出門外。
她會確保那是沒有必要的。
湖水很綠,荷葉在他頭頂晃蕩,遮住了些許藍天。
這就是當魚的感覺嗎?如果可以呼吸,眼前的風景還挺不錯的,只除了他快溺死了這件事。
這真是太糟糕了……
他快憋不住了,他感覺全身都像是燃燒了起來。
為什麼會熱成這樣?溺死應該覺得很涼快才對,不是嗎?畢竟他全身都泡在水裡——
啊,該死,不行了,他真的需要呼吸。
再忍不住,他張開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又急又快,快到差點因此嗆著,但湖水沒有如他所料的湧入口鼻,倒是吸進了清涼的秋意。
他微怔的喘息著,眨了眨眼,方發現他人躺在屋裡,在一張床榻上,而他的眼前,有一雙藍眼睛。
又大又藍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瞪著那雙眼,那雙眼無聲無息的靠了過來,恍若鬼魅,它張開了嘴,露出利牙,他不覺再次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多動一下。
但它聳動著鼻頭,聞了聞他,然後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嚇掉他半條命,才重新在床邊趴下。
這是夢吧?
他昏沉的想著,還是剛剛在湖水下的才是夢?
他不確定,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只能再次疲倦的閉上了眼。
是溺死比較好呢?或是被老虎吃掉比較好?
也許溺死好一點,但老虎獵捕食物時,會先咬斷對方的喉嚨吧?搞不好後者還乾脆一些……等等,那是頭白老虎嗎?
他試著睜開眼睛確認,但他沒有力氣,他的腰好像已經被咬掉了一塊……噢不,那是之前另一個王八蛋做的,那傢伙砍了他一刀……
好吧,白老虎,湖水,他在房子里,還有藥草味。
他猜如果這不是夢,他已經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希望真是如此……不然若他真的還在湖底,恐怕不會有人尋找他的屍體……
好熱。
他熱到像是掉到了刀山火海里。
焚燒的烈焰,燒灼著他,剎那間,過往前塵又在眼前浮現,刀光劍影交錯,一張張憤怒、兇狠、悲痛的臉孔晃動著、嘶吼著,然後他們都變成了那隻藍眼睛的白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