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好愛白太太的家。整棟房子漆成白色,門窗的框都是淺紫色,大門則是知更鳥蛋那種天青色。有膽量把房子漆成這種顏色的女人讓人不得不景仰、甚至敬畏。寬大雅緻的門廊環繞著房子兩側,上面擺滿了蕨類與棕櫚樹,天花板上裝著吊扇,萬一老天不起風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不同色調的玫瑰添上更多繽紛。通往門廊的階梯兩旁被深綠色的灌木叢包圍著,上面開滿香氣濃郁的白花。
懷德沒有停在前門,所以我沒機會看到前門的走道,他沿著車道一路往後開,最後停在後院。他陪我走到後門,門通往一條小小的走道接著進入廚房。廚房裡的擺設都很現代化,但仍保留原本的格調。他母親正在那裡等我們。
很難說白如蓓是個充滿母性的女人。她長得又高又瘦,剪了一頭俏皮的短髮。懷德遺傳到她銳利的綠眼睛和一頭黑髮。她的頭髮已經白了,但她沒有染黑,反而染成一頭金髮。一大清早還不到八點她就化好妝、戴著耳環。不過她還沒有換衣服,身上穿著運動短褲、水藍色圓領衫,和一雙很普通的夾腳涼鞋。她的腳趾甲塗成消防車那種大紅色,左腳上戴著一個腳趾戒。
她跟我是同類。
「百麗,親愛的,懷德告訴我你遭到槍擊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小心地用一隻手臂擁抱著我。「你覺得怎樣?要不要喝點咖啡或是茶?」
就這樣,我準備好好享受被寵愛。既然我媽媽不能親自上場,懷德的媽媽正好填補了空缺。「喝茶好了。」我熱烈地說,她立刻轉身到水槽把舊水壺裝滿水放到爐子上燒。
懷德皺起眉頭。「要是你早說想喝茶我就會幫你泡茶了,我還以為你比較喜歡咖啡。」
「我的確喜歡咖啡,可是我也喜歡喝茶,而且我已經喝過咖啡了。」
「茶有一種咖啡沒有的特別感覺,」白太太解釋。「百麗,你不用幫忙了,到餐桌那裡坐下就好。你一定還很虛弱。」
「我已經比昨天晚上好多了,」我照她的命令在廚房裡的木餐桌旁坐下。「其實我今天已經覺得跟平常差不多了。昨晚簡直——」我用手做了個搖晃的手勢。
「我想也是。懷德,你去上班吧。你得趕快逮到那個壞蛋,一直站在我廚房裡是找不到人的。百麗不會有事。」
他好像很不願意離開。「要是你得出門,最好把她留在家裡,」他對他媽媽說。「我不想現在就讓她出現在公眾場合。」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
「她可能會想說服你!」
「懷德!我知道了!」她不耐煩地說。「這些事你在電話里全說過了。你以為我得老人痴呆症了嗎?」
他很聰明。「當然不是,只是——」
「只是你保護過頭了,我懂。百麗跟我不會有事,老天還有給我一點常識,我不會笨到帶她到大街上去遊行,可以了吧?」
「好吧。」他笑著吻她的臉頰。接著走到我身邊,用手沿著我的背往下揉,然後蹲在我旁邊。「我不在的時候盡量不要惹麻煩。」他說。
「真不好意思,但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不是,可是你常做些讓人嚇一跳的事。」他手的方向變了,沿著我的脊椎向上掃,拇指撫過我的頸側,我一臉防備的表情讓他笑了出來。「要乖,好嗎?我上班的時候會打電話回來,下午再來接你。」
他吻我,扯了扯我的馬尾,站起來往後門走去。他握著門把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母親,一臉警察的表情。「千萬好好照顧她,因為她是你未來孫子的媽媽。」
「才不是!」我嚇得呆了一秒才尖叫著說。
「我想也是。」他母親同時說。
我衝到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出去了。我甩開門,對他大喊:「才不是!你實在太低級了,你明知道這不是真的。」
他打開車門停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們不是談過生孩子的事嗎?」
「沒錯,但不是我們兩個一起生。」
「不要騙自己了,寶貝。」他說著上了車揚長而去。
我氣瘋了,在原地一陣亂踢亂跳,每跺一次腳就罵一聲「放屁!」當然,這樣跳上跳下害我手臂痛了起來,結果就變成這樣:「放屁!噢!放屁!放屁!放屁!噢!」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當著他母親的面做這種事,我轉過身驚恐地看著她。「喔,我的天,對不起——」
她靠在水槽邊上笑得前俯後仰。「你真該看看你自己,『放屁!噢!放屁!噢!』真希望手邊有錄影機。」
我覺得整張臉燒了起來。「我實在很抱歉——」我又開始道歉。
「抱歉什麼?難道你以為我從來不會說『放屁』或其他更難聽的話嗎?而且我很高興看到終於有個女人不會諂媚懷德,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一個人想要什麼就能得到,有違自然法則,懷德卻總是得到一切。」
我撐著手臂回到餐桌旁。「沒那回事,他老婆跟他離婚了啊。」
「可是他離開的時候連頭都沒有回。要就得照他的意思,否則免談,沒有其他選擇。她——順便告訴你,她的名字叫美佳,我不知道她姓什麼,因為她離婚那年就改嫁了,她總是順著他。我想她眼裡只看到明星的光彩,而他是個足球大明星,雖然美式足球粗暴又骯髒,職業聯賽選手卻是很閃亮的工作。他突然離開職業隊的時候根本沒有跟她商量,就這樣拋棄她原本期待的人生,她完全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他根本不在乎她想要什麼。一向都是這樣,他從來不為女人費神,這一點讓我快瘋掉了。很高興終於看到有人反抗他。」
「雖然能反抗他是件好事,」我悶悶地說。「可是他每次都贏。」
「可是至少你有試過啊,至少讓他知道你會反抗。他說的話怎麼會讓你那麼生氣?」
「他老是用迂迴戰術對付我,我搞不清楚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跟他說過不要了——雖然這是對的——但他就是這麼該死的好勝,我根本像是對著鬥牛揮舞紅布。他到底是因為愛我才這麼說,還是只因為他受不了輸給我?我想應該是第二個原因,因為他對我認識不夠,不會愛上我,這件事我跟他講過不知道幾次了。」
「這樣很好。」泡茶的水開始滾了,水壺發出一陣鳴笛聲。她關掉爐火,笛聲慢慢減弱,她在杯子里放進茶包,倒進開水。「你的茶要加什麼?」
「兩顆方糖,不要牛奶。」
她放了兩顆方糖到我的杯子里,在她自己那一杯里加進糖和牛奶,端到餐桌上來,在我對面坐下。她深思地皺起眉頭一面攪著茶。「我想你對待他的方法恰到好處。讓他為你操點心,這樣他才會珍惜你。」
「我說過,他每次都贏。」我灰心地啜著茶。
「親愛的,你該問問他,喜歡近身肉搏戰還是打帶跑。他超愛那種一對一從頭廝殺到尾的遊戲,而且特別喜歡那種會撞斷骨頭的阻擋動作。要是你太容易上手,他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
「但他還是每次都贏。這一點都不公平,我偶爾也想贏一下。」
「要是他耍賤招,你就必須比他更狡猾。」
「這簡直是要我比野蠻人更野蠻。」可是我突然覺得開心一點了,因為我做得到。我可能贏不了脖子戰爭,可是還有其他戰場可以讓我們公平對壘。
「我對你有信心,」白太太說。「你是個聰明又有頭腦的女孩;你一定很聰明才有辦法年紀輕輕就把好美力經營得那麼成功。而且你很辣,他絕對很想一親芳澤,我建議你千萬不要讓他得手。」
我努力忍住不被茶嗆到。我沒辦法告訴他媽媽他早就把所有芳澤都親光了。我相信我爸媽應該早就猜到了,因為昨天晚上懷德堅持要帶我回家,可是我沒辦法當著他母親的面承認。
我出於罪惡感把話題從懷德跟我的芳澤上轉開,問她能不能帶我參觀一下房子。這是正確的選擇。她臉上發著光跳起來帶我出發。
我猜這棟房子至少有二十個房間,大多數都是八角型的,當初建造的時候一定是惡夢一場。正式的客廳是活潑的黃白色調,餐廳則貼著奶油色跟綠色條紋的壁紙,裡面放著深色的木製餐桌椅。每個房間都有獨特的顏色主調,我忍不住讚歎,她竟然能找到這麼多不同的色調,因為能選擇的顏色其實不太多。整棟房子都透露出她投注的愛心與工夫。
「要是你白天累了想小睡一下,可以用這個房間,」她帶我走進一間卧房,裡面有光亮的硬木地板,牆壁粉刷成淺紫色,四柱大床上的床墊看起來像雲一樣軟。「這間房有浴室。」
就在這時候她注意到我抱著自己的手臂,因為先前的震動現在還在抽痛。「我想要是把你那隻手臂吊起來應該會比較舒服。我剛好有東西可以用。」
她回房間——那裡的主調是不同的白色——拿了一條很漂亮的藍色披肩回來。她把披肩折成一條很舒服的弔帶,那的確分散了傷口縫合處的壓力。
我知道自己一定打攪她不少,讓她沒辦法作平常的事情,可是她好像很開心有我作伴,而且一路聊個不停。我們看了點電視、讀了些書。我打電話跟我媽聊了一下,順便告了老爸一狀。這就夠他受的了。吃過午餐我覺得累了,於是上樓小睡。
「懷德打過電話回來問你好不好,」我睡了一小時,下樓之後白太太告訴我。「我告訴他你去躺一下,他好像很擔心,他說你昨天晚上發燒了。」
「受傷都會這樣的,昨天晚上剛好燒到讓我不舒服。」
「真討厭,是嗎?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你還在發燒嗎?」
「沒有,我只是累了。」
我在半睡半醒中想起妮可的事,還想到懷德是如何輕易否定我對犯人的看法。他怎麼會以為他比我更了解妮可?難道只因為他是個警察,可以調查別人?他錯了,我知道。
我打電話給我的副理席琳恩,她在家裡。聽到我的聲音嚇了一跳。「噢,我的天,我聽說你被槍傷了!真的嗎?」
「算是啦。子彈擦過我的手臂。我沒事,甚至不用在醫院過夜。但我得先躲起來直到殺害妮可的人被逮到,我等不及這一切趕快結束。如果好美力明天開張,你一個人可以吧?」
「當然沒問題。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可以處理,除了發薪水。」
「我會處理好再把支票交給你,聽著——你跟妮可說過話吧?」
「非說不可的時候嘍。」她苦澀地說。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有沒有提過有特定的男朋友?」
「她每次都做那種很曖昧的暗示。我猜她可能跟某位已婚男子鬼混,你也知道她一向都這樣。她總是想要搶其他女人的東西。她不會對單身漢有意思,就算有也只是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我知道不該說死者的壞話,但她真的很絕。」
「已婚男子。非常合理。」我說,的確很有道理。而且琳恩也看透了妮可的性格。
我說了再見,馬上打懷德的手機。他立刻接了電話,連喂都沒有說。「發生什麼事了?」
「你是說除了被槍傷又被追殺之外嗎?那就沒事了。」我實在抗拒不了說出這句話的衝動。「不管怎樣,我打聽了一下,據說妮可正跟一位已婚男子來往。」
他停了一下。「我不是叫你不要插手警方的工作嗎?」他有點生氣。
「在這種狀況下我很難不插手,你難道頑固到連追查一下都不肯嗎?」
「你沒有離開我媽家吧?」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拋出他的問題。
「沒有,當然沒有。我藏得很好、很安全。」
「很好。待在那裡,我會去查這件事。」
「男人不會承認自己背著老婆偷吃,想要我去查——」
「不!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你做,懂不懂?讓我負責調查。你已經挨過一槍了,這樣還不夠嗎?」他掛上電話。
他一點都不感激我的提醒。好吧,他那麼擔心我會出事,我也不是非讓自己向著危險跑過去。但我打電話總可以吧?我用手機打出去,避免泄漏我的行蹤。一般人沒有追蹤手機訊號的能力。要是贏不了戰爭,就去找個可以獲勝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