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見他往營帳門口走去,慕容霜華不放心地跟在後頭。「你知道解手的地方在哪裡嗎?」她的語氣彷佛是自己的孩子才剛學會走路,如今卻要自己去解手那般的憂心忡忡又難掩關愛……
藍非深呼吸,以免自己額頭青筋暴突、凶相畢露。「末將會想辦法,殿下請不用多慮,行軍時末將住過也研究過羅賽族的部落,知道他們安排住所的方式,殿下請在帳內休息。」
難得……他說了好多話唷!慕容霜華有些驚訝,卻還是跟著他走出營帳,臉上的擔憂並非裝模作樣。
藍非看到守在營帳入口的奴隸,謹慎的個性使然,他一臉詢問地看向果然一臉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的慕容霜華。
「那是巴圖爾派來讓我差遣的奴隸,本來他問我需不需要派個會說大辰國語言的,但我覺得這樣反而不自在,就讓他不用麻煩。」
但藍非可沒那麼容易信任別人,他沉著一張俊臉,飛快地在奴隸身上點了幾個穴道,奴隸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只知道他臉色不善,忙想開口求饒,卻發現嘴巴發不出聲音來,立刻驚恐地跪地磕頭不已。
藍非淡淡地道:「如果你沒有聽到太多不該聽的,我們離開時就會替你解開穴道,雖然我不知道你識不識字,但最好不識,我不想挑斷你的手筋。」他用的也是羅賽族語言,然後看了慕容霜華一眼,好像對她輕易相信巴圖爾有些不贊同,但礙於身分無法說什麼,便轉身離開了。
慕容霜華站在原地。她並不是輕易信任巴圖爾,方才她對他說話時也一直都儘可能壓低聲音了不是嗎?
她看向仍然不住磕頭的奴隸,安撫地笑得燦爛極了,「別擔心,他的表情雖然凶了點,但是人很好的。」她話才說完,卻見藍非折了回來,臉色還是不太好看──唉,這傢伙是不是跟某些女人一樣有氣血不足的毛病?回頭她可得替他找大夫瞧瞧。
藍非回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氣,雙眼瞥向一旁。慕容霜華抬起頭,心裡默默想著,這傢伙沒事長這麼高,她以後跟他說話多累啊?接著卻眼尖地發現……他耳朵是不是有點紅?
「我有別的衣服嗎?」他有些尷尬地低聲問。
慕容霜華忍住笑,「噢,我都忘了。我有跟他們要你能穿的衣服。」她折回帳篷里,從一疊摺好的衣物里取了一件給他。
「看來都是奴隸穿的,將就點。我有確認過,是乾凈的。」若有不乾凈的她都讓帕瑪拿去洗過了──帕瑪就是此刻在帳篷門口瑟瑟發抖的那位……噯,藍非有這麼可怕嗎?
藍非接過便直接套上了,「能穿就好。」
慕容霜華看著他離開,忍不住好笑地想:長年從軍的人竟然會因為在外頭打赤膊而害臊,這傢伙是保守還是內向?太有趣了。
為了避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藍非儘可能避開了崗哨或人群,給奴隸解手的地方雖然又臟又噁心,但至少夠偏僻,因為大多數人不會到這裡來。
南羅賽族紮營地都會選擇河谷邊緣較高的地方,離河床一定有段距離,每個紮營地的共同點就是比起這個地區的其他地方更為綠意盎然。藍非在腰帶內側的暗袋裡找到他和鷹軍在野外互傳訊號用的短笛,長度只有一個指節,作戰時可以直接含在嘴裡,吹出來的聲音與禽鳥的鳴囀無異。他躲在視野較好的林蔭處,往四方觀察,沒意外地發現這附近的制高處都有崗哨,他只能挑陰影多的地方繞一圈,大致了解地形,然後探了探風向。如果暫代他職務的部下沒有改動他的命令,那麼他們目前應該在西北方,整支鷹軍在找到慕容霜華后隊形就拉長了,除了離他較近的小隊外,剩下的就是在各個定點,負責後勤補給和運輸,在北方的隆冬和大雪南移之前,他還得想法子讓鷹軍能在巴圖爾的領地自由進出。
跟蹤浪人那時他就一路留下線索,這些線索是這些年來鷹軍四方征戰時,高階統帥與參謀想出來的。在落水后他同樣沿路布置,但不確定他們是否找到那些線索。
冬季吹的是西北風,恐怕他現在發出訊息,他們也未必接收得到,但這河畔風勢不大,所以他仍試了一次──一長音兩短音,停頓一個短音的空白,再一個長音,表示他無恙,讓他們按兵不動等候下一步命令,笛音在幾處山壁間盤旋,不知能傳多遠。
藍非一直注意著附近崗哨的動靜,等了一會兒才從陰影處離開。接著他便聽到遠方傳來鷹軍的回應,一長音一短音,表示收到命令,他這才放心回營。
不料他一身奴隸裝束,進入戒備森嚴的「後宮區」遠比出來困難得多,哪怕他已經挑了最隱密的路徑,卻因此被守在外頭的守衛當成圖謀不軌的惡徒押了起來。藍非不想惹事,沒有以武力反抗,只以羅賽族的語言解釋,他是大辰公主的隨從。
除非崗哨上的守衛打混,才會不知道大辰公主的事。見藍非的模樣確實是大辰來的人,加上他們早就聽說大辰公主帶了一個太監當保鏢,當下全都一臉嫌惡地退開。那個原本捉住藍非的守衛更是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一般,粗魯地甩開藍非,轉身還想以斧頭柄敲他一記,藍非裝作腳下一絆躲開了,結果那名守衛反而因為力道過大往前摔了一跤,那吃癟的滑稽模樣讓他的同伴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藍非並不覺得愧疚,他只想儘快離開,不料才轉身走出一步,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守衛竟又推了他一把。
在羅賽族,只有犯了最可恥的罪行才會被閹割,這些守衛也許不知道大辰的情況與他們不同,仍用同樣的眼光去看他;藍非猜想,大概是他轉身就走的舉動,對他們而言太目中無人了。
但,他這輩子也從來沒對人低聲下氣過!他是堂堂帝國宰相之子,大辰的參將,鷹軍統帥的軍師,怎麼樣也輪不到他對人卑躬屈膝!
只是他想到目前寄人籬下,就算他無所謂,鷹軍也已經在西北方待命,但眼前卻更加不能得罪巴圖爾,除了殿下的安全之外,他還需要巴圖爾允許鷹軍在他的領地自由出入。
他牙一咬,只得低頭,「抱歉,我的主人不喜歡等太久。」
守衛的氣仍沒消,「奴隸跟閹人不能走這裡!你必須跪下來道歉!」那人本來想再推他一把,又覺得臟,便用斧頭柄戳他的肩膀,戳得藍非心頭火起。
要他下跪?辦不到!
那名摔倒的守衛爬起身後,惱羞成怒地朝他撲了過來,藍非側身閃過,動作神速又俐落。接連兩次,他顯然讓這群守衛顏面盡失,他畢竟出身不凡,明明穿著奴隸的衣裳,卻膽敢抬頭挺胸,姿態儼然與貴族無異,長年領兵作戰的將帥作風也不稍加掩飾,難怪這群守衛覺得刺眼了。
守衛們不相信他們一群人竟教訓不了這個塊頭沒他們魁梧的閹奴,於是藍非和準備教訓他的兩名守衛被另外五名守衛包圍了起來,還有一些人遠遠地看著熱鬧。
如果藍非曾經卑微困頓過,也許他會因時制宜地低頭認錯,就像他的好友鳳旋,雖然出身高貴,但孤身在異國為質子,懂得放低身段以退為進;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從小到大,從軍之途一路順遂,也許他會識時務地放下驕傲──跟有沒有吃過苦無關,哪怕他受過最嚴苛的訓練,熬過最艱苦的考驗才有這一身武藝,那也是因為他的自我要求比別人更嚴格,不代表他曾經受挫。他是榮譽至上的軍人,也是個天之驕子,在那當下他沒有任何放下尊嚴以求息事寧人的想法,他們刻意挑釁,反而激起他的好勝心。
藍非輕易躲開兩名守衛的攻擊,不需要動手就讓他們跌撞成一團,不久之後,原本只在旁邊圍觀的那五名守衛看不下去,也加入戰局。藍非雖然給他們難看,但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躲開一名守衛踹過來的一腳和後方大剌剌的「偷襲」,他滾到一邊的泥地上,被人趁機踹了幾腳。
這些人吃飽撐著,但他可是昏睡了三天,三天以來都靠喝葯度日,其實體力還有些不濟。
這場混亂很快地引來更多注意,因為藍非離開得太久而出來找人的慕容霜華,排開人群走了過來。
啊,早知道她就別在帳篷里猶豫老半天。她明明就很擔心,那傢伙即使再厲害,身體也不是鐵打的,她就算不擔心他找不到解手的地方,也要擔心他睡了三天的身子……最後她終於無法再枯等下去。
那傢伙臉那麼臭,說不定路上有人看他不順眼呢?這真的很有可能啊!他現在的身分可是閹奴。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是不是該找機會教他如何露出得體的微笑?
「住手!」天生嬌貴得不知死活的殿下,一副仲裁者的姿態走進打架的男人當中。
她呱呱墜地那時,皇位上就寫了她的名字,她天生就是要當皇帝,從小每個人都聽她的,她也許要運用權謀來搞定那些鄰居或大臣,也許需要因時制宜地放低姿態以求在匪徒手中活命……但她還是皇帝,未來的皇帝,她說的話就是法律,人人都該遵守,她就這麼闖進來有錯嗎?
藍非真沒想到這女人竟然就這麼闖進來了!他將慕容霜華往他懷裡拉,以未受傷的那一手格開差點傷了殿下的野蠻攻擊,反掌運氣擊退對手,旋即更快地扶住她腰身,像跳宮廷舞那般讓她與他一起旋轉,兩人側身閃過蠻牛一般的衝撞,還未站定,他已單腿抬起,腿力宛如暴風般地以迴旋踢踹飛那不長眼的牛,回過身後立刻讓轉了好幾個圈有些暈眩的慕容霜華往後仰,自己一記肘擊打碎另一位偷襲者的下巴,接著他頂了她的膝蓋一腳,讓她仰躺在他臂上,避開橫掃而來的劈斬,矮下身橫抱起她,在施展輕功的同時順勢踹掉膽敢拿斧頭劈人的守衛數顆牙齒……
最後他踩著數顆看熱鬧的人頭,在安全的另一處抱著他的主子翩然落地。
周圍人看熱鬧看得目瞪口呆,被抱著的慕容霜華率先回過神來。
「哇噢……」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她覺得頭還有點暈,但仍不忘給她的勇士一個崇拜的微笑,還作勢拍拍手,好厲害啊!
「……」藍非真的無言以對。他沒好氣地忍耐著沒瞪她,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然後放下她。
他剛剛是不是想瞪她?她的眼睛可是無比凌厲雪亮,她有看到!
「你打架欸!」她好心勸架,他怎麼可以瞪她?
這一點藍非無法辯白。
這場騷動引來了守衛隊長,以及巴圖爾,藍非一眼就在人群外圍看到他,顯然他正在某個妃子的帳篷里,卻被打擾了。
「大辰公主的保鏢果然身手了得。」巴圖爾朝慕容霜華走來,守衛退向兩邊,看熱鬧的人群也讓出一條路來。「雖然不知道殿下的保鏢與我的守衛發生什麼不愉快,但還是請殿下明白,羅賽族人不喜歡閹奴這麼大大方方地出入,雖然我想以客為尊,不過我也必須考量到族內勇士們的榮耀,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恥辱。」
慕容霜華這才明白她撒的謊,顯然不只是無傷大雅而已。
但事到如今,她更不可能坦白她說了謊,因為藍非已經光明正大地在巴圖爾的後宮進進出出,她怕巴圖爾惱羞成怒,真的把藍非抓去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