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如果放開她,那種殘忍、冷酷的絕望感大概會徹底毀了他吧?
沒有人知道此時出現的原嘉寧對於玄淵意味著什麽。
在他剛剛被立為太子,在他被眾人的恭賀喧鬧圍繞時,就算他再沉穩謙和,十五歲的少年也不免被恭維得有點飄飄然,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突然收到了生母去世的消息,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狠狠打破了他的虛榮美夢,他從雲霄跌入了地獄,他瞬間明白了生母為何會突然死去──這是他成為太子的代價!
如果被世人知道了太子的生母是大臣的小妾,是皇帝和大臣的小妾私通下的私生子,那太子的地位還能保住嗎?別說保了,太子能不能立都是個問題。
玄昱不會容許自己所立的太子有個身分尷尬的生母,更不能讓他的出身成為醜聞,所以,葉姨娘必須死。
如果玄淵只是一位普通皇子,或許玄昱還會容許葉姨娘苟活著,但是一旦確立玄淵做了自己的繼承人,那麽葉姨娘就再沒有任何活路了。
這一點,原修之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沒有出手阻攔。
只要玄昱立玄淵做了太子,那麽處死葉姨娘就是必須要做的事,否則國之儲君地位不穩,後患更多。
玄淵跪在葉姨娘的靈柩前,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明白了何謂「皇家無親情」。
天寒地凍,他的心卻更冷。
他前所未有地迷惘了。
他的前途,就是這已註定好的無情帝王路嗎?他成為太子的第一步,就是以生母之命換來的,那他日後要正式登基做皇帝,還需要多少的鮮血和人命來獻祭?
就在他陷入自己詭譎殘酷的思緒中時,原嘉寧突然來了,帶著她一如往常的溫柔體貼,那是比他的生母更讓他依戀耽溺的溫柔啊。
只比他大了半個月,卻從小就愛以大姊姊身分自居的少女,自小就帶給了他太多的溫暖和美好,如果說原府只有一樣東西令他不舍的,也就是原嘉寧了吧?
十五歲的少年,正站在人生最危險的岔路口,再往前走,或許一步天堂,也許一步地獄。少年人情感衝動大於理智,如果不是原嘉寧的到來,喚醒了他的理智,或許陰森的執念就會從此深駐他的心底,等待有一天毀滅了他。
而此刻他懷抱著原嘉寧,感受少女獨特的柔軟和芳香,他那冰冷扭曲的心,總算又有了一絲絲屬於人間的溫度。
屋裡再次靜默下來,只有外面的風聲呼嘯而過。
「叫我原琅,」良久之後,他才喃喃地說:「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弟弟。」
此刻他是太子,日後他會是皇帝,他的心裡卻只有原嘉寧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他要以弟弟的身分保護她一輩子,不允許她被任何人欺負,庇護她一生平安喜樂。
三日後。
原嘉寧正坐在花窗下的美人榻上做針線活,榻下燃著兩個火盆,讓屋裡暖融融的。
外面已經不下雪了,但是正值化雪之時,天氣更冷,人們通常不會外出,都躲在屋子裡。
原嘉寧在為原琅縫製素白的棉布內衫,這是那夜原琅要求的,他不能公然為生母守孝,便想將孝衣穿在裡面。幸好原嘉寧自從學習做女紅後,就開始為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做衣裳,做這種簡單的針線活,難不倒她。
她能明白原琅不願宮中尚衣局的人為他做內衫的理由,畢竟他的隱私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是,原嘉寧多少還是有點困擾,再怎麽說,如今的原琅已不是她的弟弟,他叫玄淵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太子殿下,她為他做內衫,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原嘉寧一邊困擾著,一邊快速地飛針走線,只要想到他困獸一般孤獨絕望的眼神,她就覺得無法放下他不管,也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錦心在旁一邊幫忙縫製一些邊邊角角,一邊小聲嘟囔:「小姐就是太好心了,奴婢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要不要稟告夫人呢?」
原嘉寧說:「當然要告訴娘親了,這衣裳還要拜託爹爹拿給殿下呢。」
錦英也說:「就你想得多。」
錦心嘟嘴,說:「我也是為小姐的閨譽著想嘛。畢竟那位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不是咱們的大少爺了。」
原嘉寧抬頭看了看錦心,忍不住笑了笑,說:「好錦心,我知道你一心為我著想,真是個好丫頭,以後多給你點嫁妝。」
錦心臉一紅,連忙說:「小姐,又取笑奴婢,哪裡有千金小姐開口閉口就提什麽嫁啊娶啊的。」
原嘉寧說:「這又有什麽關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肯說只在心裡瞎想的,那才叫悶騷呢。」
錦英悶笑道:「小姐,你說的那種人就和錦心一樣吧?」
錦心撲到錦英身上搔癢,主僕三人笑鬧成一團,正熱鬧間,外面值守的小丫鬟在門外大聲道:「小姐,薛大小姐來訪了。」
「喔?」原嘉寧詫異地揚了揚眉,放下手裡的針線。
錦心快手快腳地收拾針線衣料,端到裡間,這衣衫一看就是替男子做的,實在不宜被外人看到。
原嘉寧從美人榻上下來,錦英伺候著她穿好鞋子,又為她平整了衣裙,原嘉寧這才走到堂屋門口迎客。
薛冰瑩身後伴隨著兩名丫鬟,帶著一股寒風走進屋來,錦英上前為她解下厚厚的狐毛披風,小丫鬟端來熱茶水,薛冰瑩抱在手心裡,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說:「可活過來了,外面真是凍死人。」
「這麽冷還跑來串門子,你就是靜不下來。」原嘉寧取笑她。
薛冰瑩是當今皇后薛珍的親侄女,是薛家的嫡長孫女,與原嘉寧的身分類似。薛冰瑩的奶奶與原嘉寧的外婆是親姊妹,所以兩人也算是姨表姊妹,到了這一輩,算是遠親了。
薛冰瑩生得嬌小俏麗,面容與她的皇后姑母有幾分相似,所以很得皇后薛珍的喜愛,經常被接進宮中,這讓薛冰瑩自小就有幾分傲氣。
同樣是嫡長女的原嘉寧因為友愛兄弟姊妹,經常受到長輩們的誇讚,薛冰瑩心裡頗不服氣,自幼就愛和原嘉寧爭寵,處處想強壓著她,兩人見了面就愛斗幾句嘴。
薛冰瑩這次卻沒有計較原嘉寧的話,反而故作神秘地盯著原嘉寧看了一會兒,帶著幾分得意與幸災樂禍。
原嘉寧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確信沒什麽失禮之處,才笑著問她:「你看什麽呢?」
薛冰瑩抬了抬下巴,說:「你知道皇上要為太子殿下指婚的事嗎?」
原嘉寧搖了搖頭。她想原琅的生母剛過世,他哪裡有心思考慮自己的婚事?
薛冰瑩「哼哼」了兩聲,說:「我啊,正好昨兒個還在宮裡,就聽說了這件大事。皇上可是很看好你呢,說你容貌綺麗,溫柔端莊,堪為女子表率,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想下旨賜婚呢。」
原嘉寧嚇了一大跳。
正從裡間出來的錦心甚至不小心地驚呼出聲,她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卻快速地眨了眨,既驚喜又不安地看向自家小姐。
自家小姐真的要做太子妃了嗎?
薛冰瑩下巴抬得更高了,盯著原嘉寧,問:「你是不是很高興啊?」
原嘉寧心情複雜,搖搖頭,她怎麽可以公開說其實她心底一直把原琅當做弟弟看待的呢?
就算薛冰瑩也知道原琅的出身,這件事原嘉寧也萬萬不能再拿出來說嘴。
不僅是她,就連原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能承認「原琅」與「玄淵」其實是同一人,原府早在五年前就對外宣稱庶長孫「原琅」因病去世了的。
可是皇上到底在想什麽呀?他不知道她和原琅自幼一起長大,是被當做姊弟一樣一起撫養的嗎?
把她嫁給像弟弟一樣的原琅?
原嘉寧想想就覺得渾身發麻,從頭到腳都感到彆扭。
薛冰瑩見原嘉寧並沒有喜出望外,這讓她有點鬱悶,她還有更精採的沒說出來呢。
「哼,你就算高興也沒用,因為太子殿下拒絕了皇上的提議,他說娶誰都好,就是不要娶你呢!」
原嘉寧的眉頭皺了皺。
薛冰瑩哈哈大笑起來,站起身走到原嘉寧面前,仔細打量著她的神情,道:「聽清楚了嗎?這可是太子殿下親口所說的哦,我聽皇後轉述的,絕對不會有半點虛假。哈哈,太子殿下說娶誰都好,就是不娶你呢!哈哈!看你還敢不敢當金陵第一的名媛淑女,哼!」
錦英上前攙扶住原嘉寧,她看得出來自家小姐隱忍的憤怒。
且不說原琅和原嘉寧的婚事合不合適,光說太子殿下這拒絕的話語,未免太難聽了吧?
娶誰都好,就是不娶原嘉寧,他什麽意思?
把她們小姐當什麽人了?這麽看不起她嗎?
這忘恩負義的傢伙,枉費她家小姐在寒冬雪夜裡陪伴他守靈整整一夜;枉費她家小姐自幼多方照顧他這個「庶子」,沒有讓他受過半點委屈,更別提親手為他縫製了多少衣衫鞋襪。
而今他由「原府庶子」一步登天成了太子殿下,就狗眼看人低了嗎?
原嘉寧握了握錦英的手,穩穩端坐在椅子上,然後對依然幸災樂禍的薛冰瑩道:「他不娶我正好,我還真怕皇上指婚,你或許覺得那皇宮是人間至美之處,對我來說卻躲之唯恐不及。你大概還不知,我娘已經為我相中了一門親事,過幾日就打算訂親了。到時歡迎你來捧場啊。」
雖然嘴硬,但原嘉寧內心其實惱怒極了,確切地說是又羞又惱,她畢竟也只是才剛十五歲的少女,有著這個年紀獨有的驕傲和自尊,玄淵的話如同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讓她無法承受。
原嘉寧表面上強撐著平靜,送走了特地來看她笑話的薛冰瑩后,獨自一個人在堂屋坐了好久。
錦心再三提醒她起來活動一下,否則手腳要麻了,她才恍然驚醒般地回過神。
錦心擔憂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原嘉寧微微嘆了口氣,說:「能有什麼事呢?我從來就沒有想攀龍附鳳,被拒絕了又如何?只不過是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己。」
錦心卻不平道:「太子殿下太過分了,就算他覺得與小姐的婚事不妥,也可以另外找一些委婉的藉口,畢竟他曾經是咱們原府的……嗯,不管怎麼說,都應該為小姐留幾分餘地嘛。這樣明白的拒絕,一旦被傳出去,別人還不知道會怎麼說小姐呢。」
歷來宮中選妃也好,選宮女也好,都是挑選最好的,只有身體或性格有瑕疵的女人才會落選,因此玄淵那樣毫不留餘地去拒絕原嘉寧,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或許就會以為原嘉寧有什麼缺陷,這根本就是無妄之災。
錦英卻道:「如果有消息傳出去,那也一定是薛大小姐傳的,她那麼幸災樂禍地來取笑小姐,還不是她想做太子妃都快要想瘋了?哼,也不看太子殿下瞧不瞧得上她!」
「錦英,別亂說!」原嘉寧雖然也不喜歡薛冰瑩,但是也不喜歡在背後嚼人舌頭。
錦心對著錦英做個鬼臉,說:「笨,薛小姐之心,人盡皆知,這種話根本就不必說。」
原嘉寧卻道:「給我準備披風,我要去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