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很艱難很艱難才肯定兒子已經入睡,賽明軍站了起來,緩緩地伸了一個懶腰。

看看錶,已經是深夜近十二時了。

做母親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明軍這樣想著。

母兼父職,更難。

難、難、難!

可是,這未婚媽媽一當就過五年,證明再艱難的日子還是會得過的。

沒有什麼大不了。

當年?

唉!明軍嘆一口氣,日子好像不是人過似的。

她回頭望望兒子嘉暉一眼,再度肯定他已入睡,才躡手躡足地返回自己的睡房去。

孩子似有一點點的不舒服,故而狠狠地發了脾氣,懨懨悶悶的一整晚,拉著賽明軍的手不放,要她跟他不住的講話,決不肯睡。

明天,一定得帶他到醫生處檢查一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定要防範未然。

賽明軍坐到睡房的書台邊,翻開那一大疊文件,開始做自己的功課。

看樣子,明天是要花半日功夫在兒子身上,不能趕返公司去了。故而必須要在今晚把要草擬的信件做妥。等下用傳真機送回寫字樓給秘書,以便她能利用早上時間整理好,待明軍下午回去,就能簽批發出。

公事是永遠不能因私人理由而受到阻撓的。

這又真是個分秒必爭的世界。

客觀環境固然如此,主觀原因呢,是她賽明軍的責任感極強。故此,工作異常勞累,在所難免。

賽明軍並不是埋怨。

如果要埋怨,她不會埋怨工作的辛勤。她有成籮的委屈,值得她長嗟短嘆。

不能再往回想,一如是,就有可能花掉一兩小時,阻緩了工作進度,今個晚上自己還要不要睡了?

努力控制著思維,強迫精神集中到文件上頭去。

差不多到凌晨一點,賽明軍才吁出一口氣,終於把信件草擬完畢。

跑出客廳去,先拔掉電話,換上了圖文傳真的插掣,把文件送回辦公室去,並附一張字條給秘書:「小圖,我早上不回辦公室,請把那六封信件打好,告訴老總,下午約二時半會趕回。謝!」

做妥這一切,又忍不住走進兒子的房間去。

就在他的小床前坐了下來,伸手扭亮了床頭的小燈。

嘉暉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那長得非捲曲不可的眼睫毛,屢屢教人誤以為他是個女的。

幾歲大的孩子,不可能有高高鼻樑,可是,嘉暉又是個例外。

那張小嘴,不論是閉著、開著、嘟著,在任何時刻,都那麼美麗。

他其實像他父親。

尤其濃密的一頭黑髮,教明軍不期然地想起左思程來。

明軍苦笑,躲來躲去,這麼些年了,還是會不期然地想起他來。

只為生活有太多他的影子,每當兒子活潑潑地一把抱住自己,嚷:「媽媽,我愛你!」

明軍閉一閉眼睛,有一種感覺,好像左思程跑回來,抱著自己似的。

她還是愛他的。

無可否認。

賽明軍以手輕輕地掃著兒子那頭柔軟的黑髮,低聲地說:「孩子,其實媽媽不應該把你養下來。如果來到這世界上要受一點點苦楚的話,都是媽媽害你的。」

當她懷了嘉暉之時,曾想過要弄掉他。

然,捨不得。

她死抓住左思程不放,搖撼著他:「我要把孩子養下來,我要,我要!因為他是我們愛情結晶。」

這麼些年過去了,賽明軍才驚覺,孩子並不是愛情結晶,只不過是男女交合的一個錯誤產品。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左思程第一次佔有她時,就在那天旋地轉,乾坤在位,二合為一的一剎那,賽明軍在心裡歡呼、吶喊:「讓我們有第二代,讓我們的精與血,透過一個共同體,表達愛情的完整。」

如果左思程在那光景都有同樣的心思與感情,那下一代的誕育才是無憾的。

否則,一點也不!

愛情不是單程路。

愛情結晶,不是一廂情願的產品。

往後發生的一切,證明左思程並沒有把整件事認真地考慮過。整個過程,只是人性的自然迴響與正常的體能反應。

連狗都可以一群群小畜牲的生下來。

賽明軍每一觸動這個激烈而殘酷的意念,她的頭就脹痛欲裂。

糟糕,又將是無眠的一夜。

翌晨,仍須早起。

賽明軍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廚房去,熬了一小鍋稀稀的麥粥,讓兒子吃一點,才把他帶到醫生處。

嘉暉並不願意起床,在故意地翻來覆去,把這個做媽媽的弄得左右為難。

「暉暉,你得做個好孩子,聽媽媽的話,這就起來!」

嘉暉不肯。

「讓媽媽抱你起來!」

嘉暉拚命撥掉明軍的手。

「暉暉,你聽話,等會媽媽給你買個玩具!」

嘉暉仍然無動於衷,管自的掙著他兩條肥胖至極的小腿。

「暉,我告訴你,你這樣子是太令媽媽傷心了。」

賽明軍沒有辦法,她氣餒地坐在小床前,眼眶竟一下子濕濡。

嘉暉迴轉頭來,眨動著他那雙明亮得如水晶似的眼睛,望住母親,說:「媽媽,你別哭,暉暉這就起來了!」

隨即爬起床來,一把沖前抱住了賽明軍。

「暉,你不能再令媽媽為難,媽媽已經很辛苦。」

賽明軍沒有認真地考慮過是否應該在兒子還那麼小的時候,就向他灌輸這個母親為養育他而勞心費力的思想。

她只是隨心而語,言為心聲。

左嘉暉看牢他的母親,把個小頭顱略為上揚,一派很英明神武的模樣:「媽媽,你不要這麼辛苦,我保護你!」

賽明軍破涕為笑,說:「好,你保護媽媽,別讓人家欺負。這個人家,尤其不是暉暉自己才好。」

左嘉暉搖搖頭,說:「老師說的,男孩子欺負女孩子,罪加一等,不可饒恕。」

「老師真是這麼教你的嗎?」

「對。」左嘉暉切切實實地點了頭。

「那好,她一定是個好老師。」

其實,是不是好教師呢,賽明軍不敢肯定。怕是個曾吃過男人苦頭的女人,倒還有幾分真。

賽明軍趕快替兒子穿戴停當,硬要他進了半碗稀米粥,就帶著他出門,往兒科醫生的診所去。

整個候診室都坐滿憂疑滿臉的母親,帶著他們生了病的寶貝孩子。

噫,這麼樣一坐就要整整兩個鐘頭的樣子。這位兒科醫生,非常非常的其門如市。

人生就往往如此一面倒,越旺的越旺,越紅的越紅;相反,越窮越霉的,周時就只有每況愈下。

坐在賽明軍身旁的一位年輕太太,也許是閑得慌,於是跟賽明軍搭訕:「你的兒子長得很漂亮。」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是一聽讚美自己心肝寶貝的說話,靈魂兒就立即要飄上天空去了。

賽明軍禮貌而開心地回應:「謝謝你!」然後她看到對方懷中那手抱的嬰兒,就說:「你的女兒也是美麗的洋娃娃呢。」

「她像她父親,完全是一個模式烘出來的餅似。我常跟丈夫開玩笑說,這女兒是輪不到他不認賬的。」

然後管自嘻嘻地笑起來。

如此的情不自禁。

如此的自我陶醉。

賽明軍不知如何再答腔,她試把話題帶到另外的一個方面去:「現今的思想都作了個大大的轉變,不重生男重生女,因為女兒總會陪伴父母多一點,男孩子的心老是野!」

「我先生可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個如假包換的中國保守派主義大男人,現在還不住吵著要我多生一個兒子。」

還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夠有個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為傲的事嗎?

那位太太並沒有注意到賽明軍突然間的沉寂,仍在興緻勃勃地講話:「若果肯定能生個男孩子的話,我還是願意有第二胎的。但誰敢擔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麼得了?太平盛世還少一點顧慮,現今這年代嘛,又得考慮移民,如何能兼顧這樣多的老與幼,真難呢!我那先生總不明白做女人的種種難處。」

就是因為賽明軍沒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談話目標轉移到小嘉暉的身上去,哄著他說:「好看的小兄弟,你有妹妹嗎?」

嘉暉搖搖頭。

「弟弟呢?」

嘉暉又搖搖頭。

「媽媽只生你一個?」

這一回,嘉暉點頭了。

「爸爸有沒有嚷著媽媽要生一個弟妹給你作伴呢?」

左嘉暉抬頭望住了賽明軍,不曉得反應。

「怎麼了?你聽不明白我的說話?還是你不要爸爸媽媽給你生個弟妹作伴了?」

話未講完,只見左嘉暉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豆大般的眼淚連連不絕,他,直情是放聲啕哭。

哭聲震動了整個候診室。

嚇得賽明軍把左嘉暉抱得緊緊,微微慌了手腳,說:「暉暉,快別這樣。看,這兒的小朋友們都在看著你呢,哭成這個樣子,太失禮了。」

母親的勸慰對左嘉暉起不到半點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連聲音都哭得變成沙啞。

終於驚動到護士,推開門,給賽明軍打招呼:「把他帶進來吧,讓醫生看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了?」

賽明軍抱起兒子,三步撥成兩步的跑進診所裡頭的一個指定等候的診症室內。

一顆心被左嘉暉的哭聲吵得紛亂。

這些年了,什麼大風大雪大風浪,都頂著過,似乎最為難的往往是兒子痛哭失聲的時候,賽明軍心頭必有一種貿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後悔要把孩子帶到這世界來受苦。她不能推卸,這是她的責任,甚而是罪過。

「嘉暉,求求你,不要哭,媽媽的心亂得發痛!」

左嘉暉哭得力竭聲嘶,不能自已。直至謝醫生走進來,把他自母親的懷中接過來,放在她眼前的一張旋轉椅子上。

謝適意醫生是個女的,看她的模樣,大概是二十六、七歲上下的年紀吧,但她的言語動靜,都比年齡更顯了一份持重的老態。不知是不是職業要求使然。

謝醫生記得每一個她長期照顧的孩子的名字,且因為左嘉暉是個額外漂亮的男童,因而連醫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謝醫生還搖了個電話給賽明軍,說她的一位好朋友是電視台的編導,要物色一個男童角色。謝醫生覺得左嘉暉最適合不過了,於是她誠懇地跟賽明軍說:「我只是覺得左嘉暉適合,且看在對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搖給你這個電話。當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並不喜歡孩子出現在大小銀幕,有種拋頭露臉的感覺。」

賽明軍正正是這個意思,謝醫生既然已經坦白的講出這層顧慮,顯然就不會介意她把盛情推辭,於是明軍答:「我是個保守的人,且實在也騰不出空閑時間來陪嘉暉去參加這種課外活動,這次要辜負你的雅意了。很對不起!」

「不要緊,我明白,你別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則,就見外了。」

就因為謝適意的大方與坦誠,使賽明軍好像無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無以為報。忽然之間,有一種以私隱作為交心之舉的衝動,賽明軍幽幽地說:「單獨一個女人帶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難處,顧慮比別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說了這兩句話,好像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感情也熟絡了似。

這樣子又暢快地聊了些別的,才掛斷線。自此之後,謝適意更加記住了左嘉暉。

「我從沒有見過左嘉暉這麼個難看至極的模樣!」謝適意一邊說,一邊拍著嘉暉的手,「快快收起眼淚來,否則謝醫生不要給嘉暉看病了。」

醫生真有她的特別權威,孩子漸漸靜下來。謝適意很耐心地替他檢查,且問了賽明軍一些問題。

「謝醫生,嘉暉是有什麼不適嗎?」

「有一點點的情緒不穩定。」謝適意答:「是的,連孩子都可以鬧情緒。」

「為什麼呢?」

「我估計是單性父母所帶來的缺憾,有時使孩一下子覺得不適應,且產生不安全的錯覺。」

賽明軍像被人在胸口處搗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點忍不住眼淚,要奪眶而出。

謝適意繼續平靜而和藹地安慰她說:「不要緊的,一下子就會回復正常。」

「謝醫生,會不會影響他成長后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環境都會影響孩子的心態發展。要看我們怎樣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現實。」

「這些都不是一個四、五歲孩子的責任。」賽明軍傷心的喟嘆。

「人生豈無憾然,總有難題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賽明軍再無言語。也只好靜下心來,聽謝適意給她的各種勸導,牢記照顧孩子的方式。

告辭時,謝適意從抽屜拿出了一小塊白玉來,放在左嘉暉的手上去:「這是謝醫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媽媽用條紅絲線幫你串好,系在頸項上,你就會得做個小乖乖了。」

賽明軍立即辭讓:「我們怎好受你的重禮?」

「不是值錢的東西。本城任何一間中國國貨店都可以買得到。前一陣子,我到廣州去參加一個醫學研討會,買了好幾塊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來,我記得左嘉暉是屬兔的,是不是?」

謝適意真是好心思,那塊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隻小白兔。

「嘉暉以後把小白玉掛在胸前,就不會再頑皮,無端端的哭將起來了,是不是?」

左嘉暉慌忙的點了頭,把塊小白玉捏在手裡不放。

擾嚷了整個上午,這才算安穩下來。

賽明軍先把兒子帶回家裡去,陪他吃了午飯,等著了那個帶孩子的鐘點保姆芳姐來到,把嘉暉交給她,才準備趕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賽明軍把兒子送上校車,下午由芳姐接他放學回家,直至賽明軍下班,才算完成當天的職責的。

今天,因左嘉暉鬧了一點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虧有這位芳姐,幫了賽明軍近三年了;否則,無論如何不能專註在工作上頭。

人家說家中有一老,如有一個寶,也倒是千真萬確的。尤其當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顧之時。

賽明軍就是沒有這個福氣,她父母遠在加拿大,沒有娘家在港。

誰不知道有娘家的好處?

別說是可以把孩子帶回去寄養,透一口氣。就是自己有什麼屈曲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暢快地流一夜的眼淚,也還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誰願意討個只會幹流眼淚的女人回來耽在家裡。

在外頭的火毒太陽之下呢,更甚!誰哭了,誰嘆了氣。誰就是弱者。

多麼可惜,時代已是強人的時代,沒有人認為薄弱無依的女人,楚楚可憐。

在那一段最難過最難過,被左思程遺棄的日子裡,賽明軍生不如死,在各種絕望之中,她最命定的無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訴,這其間的原因又是一言難盡。

是越想越遠了,賽明軍正要出門時,芳姐叫住了她:「賽小姐,我要提你,我就快要取假,你得安排,有人帶暉暉才好!」

賽明軍這才醒起,芳姐老早給她說過,要趁這個夏天到溫哥華走一趟。

現今的移民潮直卷女傭一族,也真只有她們更有資格,更輕而易舉地移民。

就以加拿大為例,因為嚴重缺乏住家女傭,故此輪不到移民局反對。當地的勞工處支持批准外地勞工入境,只要有幾年真正女傭經驗的人申請,又有當地僱主擔保的話,半年內就能取得工作證。抵步工作兩年,就可申請成為移民,完全不用資產與學歷,甚至在加親屬予以支持。

這近年,在港工作了幾年的菲佣,有很多都循此路徑,移民到加拿大去。

原本菲籍女傭可以一如香港,成為加拿大的勞工熱潮的,可惜的是有很多菲佣不遵守合約,在一抵加拿大境后一個短時間,就逃之夭夭,嫌棄困身的住家女傭功夫,跑到外頭的花花世界去幹活。

她們既有一紙工作證在手,移民局亦因地大人多,哪兒管得了。在法例鬆弛的支援下,菲佣更有恃無恐。

這麼一來,太多人上過當,干候半年,盼到菲佣抵步,三朝兩日,就發覺原來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覺心寒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也就沒有太多人願冒此險。

然,芳姐的情況不同,她是同聲同氣的中國人;在溫哥華,有好幾家相熟的朋友,都恨不得她答應過去做長工,打理家務、煮食,兼帶孩子。

芳姐思前想後,自己反正是孤零零一個人,無親無故,年紀才不過五十,還有一段人生路好走,若還不照顧自己,誰又會關心了?姑勿論以後如何,既是移民者眾,想也必有一定的好處在。倒不如先到溫哥華走一趟,看看環境,再作定論。

真是世界輪流轉,幾多中產家庭,伸長脖子想辦法移民,還是在資格上危危乎,去又不成,留又不是;反倒是做女傭的,可以從容選擇,也就無謂錯過這等機會了。

當芳姐認真地跟賽明軍商討這個問題時,她也只好鼓勵芳姐說:「到外頭走走是一定有好處的,最低限度增廣見聞,而且為自己盤算後路,分所當為。」

意見是恰當的,然,賽明軍心內嘆氣,屆時又得為安頓兒子的問題,而大傷腦筋了。

看樣子,早晚要抽空上那些菲籍女傭介紹所去,備一個來服務是正經了。心裡頭知道要做的事頂多,然,問題永遠是騰不出時間來。

這一頭才走回辦公室去,秘書小圖立即飛快地壓低聲線跟她說:「剛才老總找你多次,問你到哪兒去了?我說你今兒個早上巡店去,他心急得要我打電話到各分店去留口訊,怕你這個下午還是不見人影。」

賽明軍是在本城一家建煌集團轄下的麗晶百貨公司任營業部高級經理的。還是在這最近才擢升這個職位。

一年前,她只管轄百貨店的化妝品及人工首飾部門。她的頂頭上司蘭迪太太的丈夫在金融機構工作,忽然之間,英國總部下令將駐港的業務結束,要調回老家去,蘭迪太太只好請辭。

她差不多是哭著離去的。

那個英國人嘗過本城位高權重、榮華富貴的甜頭,會甘願拍拍屁股,兩手無塵的就離去呢?

麗晶百貨公司的老總韋子義於是乘機培植機構內的華人勢力,在賽明軍與另外一個洋婆子莎莉衛蘭特之間,作出選擇。結果他向上頭,也就是建煌集團的董事局推薦了賽明軍。

事實上,明軍有輝煌的業績作為她的後盾。各個牌子的化妝品在所有百貨店內都有代售,唯獨在賽明軍接手之後,麗晶百貨公司所有港九分店的化妝品生意,都一枝獨秀,傲視同群。

商場上,認真來說,在老闆的心目中是沒有臉譜,而只有銀碼的。

尤其是在外資機構內,輕的是人情,重的是工作表現。

當然,韋子義的推薦,無非亦是循例手續而已。

賽明軍這下子還未站穩在辦公室內,才聽小圖報告了幾項重要公事,台頭的對講機就傳來韋子義秘書的聲音。

「賽小姐回來了嗎?」

小圖代應:「剛回來。」

「韋總請她十五分鐘之後,準時到會議室開會。」

那十五分鐘之內,賽明軍七手八腳,三頭六臂地處理了多項公事。

專門管轄運動用具部門的周培新,從賽明軍的辦公室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頭請示意見。

「那批新貨的船期出了問題,我們要求公關部更改宣傳計劃,他們硬是刁難。」

已經到了會議室門口,賽明軍只好說:「等下我親自給他們的頭頭商議好了。」

走進會議室去,氣氛額外的肅穆,差不多可以肯定,會有重大的事件要發生了。總經理職級以下的一線高級經理、公司秘書、法律部及財務部主管,都到齊了。

韋子義在萬眾期待的氣氛下出現。一坐下來,就語出驚人。

「我們明天申請停牌!」

這就等於宣布機構有股權架構上的轉移,才會得申請停牌。

「有人向建煌集團提出全面性收購,英資無心戀戰,只願以一個好價錢成交。」

韋子義這麼說,就表示建煌集團將有一個新的財團上場了。

各人嘴裡都不說什麼,只是心上其實極焦急地想知道新的老闆究竟是誰?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因為這份權力的轉移而產生動蕩?誰不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回事?當然難免有隱憂的。韋子義還賣了一個關子,才繼續他的演說:「收購建煌集團的是謝氏家族,亦即是地產界極具名望的謝書琛家族。」

謝書琛的名字是商界中人不會感到陌生的,謝氏名下擁有的六個商場,其中五個,都有麗晶百貨在內。

然而,謝家似是很低調的一門富戶,絕少在名氣界湧現的場合見到謝家人。

他們名下的地產公司,都沒有上市。這次收購建煌的行動,多少有點出乎各人的意表之外。姑勿論他們的行動意味著什麼,最令在座各人關心的,也無非是自己的前景問題。

韋子義說:「我代表公司向各位宣布這個消息,也同時是想安你們的心,機構的股權改動將毫不影響各部門的正常運作,我們仍要各安其位,除了董事局成員會有變更之外,沒有行政上的任何調動。」

這就是說,掌權的財團原則上不打算引進新的行政人才,除了最高的決策層會由謝家人執掌之外,其下的高級職員不會被取代。

在座的一班打工仔,長長的吁一口氣,心上的一塊石算是落下來了。

賽明軍的一顆心也不再放在這個轉變上頭去,她正在暗暗盤算,要怎樣快手快腳的做完今日的工作,好趕回家去侍候兒子。

可恨的是,工夫是永遠做不完的。她在辦公室內掙扎至七時,精神已開始散漫,腦海里老是嘉暉那愁苦無告的孩子臉。實在不能不下班了。

不久以前,中環一過七點就水靜河飛。現今,有些微轉變,尤其是今兒個晚上,竟灑起綿綿的雨絲來。

這種天氣甚討厭,街上的行人都恨不得在下一分鐘就能回抵家門去。

難怪,奔撲於微風細雨之中,額外的清冷凄涼。於是爭先恐後搶搭計程車者大不乏人,在車少人多的情勢下,過了七點仍有甚多有家歸不得的行人塞在中環。

置地廣場與會德豐大廈的兩旁,正正是人潮所在。一有紅彤彤的街車停下來,人們就蜂擁搶前,甚至拳打腳踢地動了粗,才能鑽進車廂內,穩定大局。

賽明軍心裡雖然著急,卻也斷不會為了爭奪計程車而壞了自己的身分。

如果真的要爭,也不必爭在小事上頭。極其量多候一個半個小時,還是能趕回家去的。明知有抵彼岸的時刻,又何須費心?賽明軍想,自己連在前途茫茫、孤身上路的日子裡,都未認真地為自己的利益爭過。

那是另一個下雨天,左思程的婚禮在半山的大教堂舉行。

聽說他娶的小姐是本城名門望族之後,對於名字,賽明軍是無法再憶起來了。

只是當時的情景,清晰得歷歷在目。

當時,賽明軍頂著大肚子,站在大教堂對面的街角,遙望著參加教堂婚禮的親眾,如何聚、如何散。

撐著一把灰藍色殘舊傘子的一個孕婦,站在凄風苦雨中幾個多小時,依舊堅持著不肯離去。只為她要看看那個新娘子,看清楚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把她的左思程搶走!

站得雙腿麻痹,睜得雙目酸痛,才候至聖堂門口湧出一大堆護擁著一雙新人的親屬。

賽明軍下意識地墊高腳,極目望去,只見新娘低垂著頭,伸手攬起那曳地的白禮服長裙,急步走向花車。她的跟前,是一把一把此起彼落的花傘,擋住了新娘的廬山真面目。

一對新人的臉就在傘群的蠕動之中隱沒,直至那輛名貴絕倫的勞斯萊斯絕塵而去,餘下在雨中猶自彷徨的賽明軍。

頂在明軍頭上的傘子在這一刻再無力支撐下去了,她稍稍的把傘放下,整個人淋在雨中,目送馬路對面的一大班賀客,跳上各輛名車,緊隨著新人離去。

明軍的臉上是雨,又是淚。

直至了無一人,賽明軍才快步走過馬路,直衝入教堂,跪倒在聖壇之前,不住的飲泣。

眼淚模糊之中,隱隱然見台上慈愛的聖母像聳立於前,只有她才見得著新人笑,舊人哭。

賽明軍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沒有人會照顧她們母子倆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濕透了身,直坐在聖堂里打哆嗦的凄涼情景來。

要忘記,談何容易。

一輛鮮黃色的賓士駛過來,毫無顧忌地把路旁的一攤污水濺到賽明軍的小腿之上,把她從迷惘之中喚醒過來。

明軍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有點不滿地瞪了那輛車子的司機一眼。

這一望,帶來極度的暈眩。

賽明軍摔一摔頭,強自鎮靜下來,打算再望清楚,已經太遲了。車子放下了一位少婦,就立即絕塵而去。

賽明軍慌張地又打算回頭看清楚那少婦的模樣,依然不得要領。她老早已隱沒在人群之中。

這一晚,明軍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暉一會兒,就哄兒子說:「媽媽還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點睡,成不成?」

對幾歲大的孩子,明軍已習慣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說話。

「媽媽,你也要像學校里的老師一樣,在家裡頭批卷子?」

「暉暉真聰明。」

左嘉暉點點頭,鑽進被窩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媽媽,暉暉是個很乖很聽話的孩子。」

「誰說不是呢?」明軍吻在兒子的臉頰上,心上有一陣感動。

暉暉不像他父親,只像他母親,因為他明白道理,曉得責任。

這是令賽明軍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兒子的房燈,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閱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頭墊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這麼多年了,嘉暉已經上小學,他才出現。

今天那坐在名車之內,把她一裙一腳都濺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實,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濺污了賽明軍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濺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髒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這筆賬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為什麼一個男人可以如許忍心,拋妻棄子。記得在思程堅決地跟她說再見時,賽明軍曾哭著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無動於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左思程很清楚的說:「明軍,你知道為什麼我下定決心跟你分手?」

「為什麼?」賽明軍茫然地問。

「因為你不成長、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縱情、太幼稚。我不能跟這種品性的女人過世,孩子是你堅持要養下來的。你根本沒有細心想過做父母的責任。只不過利用一條生命去維繫你的愛情與私慾。我老早告訴你,千萬不可把孩子養下來,我不能負這種強硬加諸於我頭上的責任,你不肯。你還說愛我?愛孩子嗎?不,不,你只不過愛自己而已!」

賽明軍不住啜泣,無辭以對。

「你的這種行為,與勉強把一撮錢塞在我口袋裡,說是貸款給我,然後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麼分別呢?

「明軍,你成長起來吧,以現代人的眼光過活,以現代社會的道德作為行為準繩!我相信你會開心得多。」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子?」賽明軍忽然的問,仰著臉,望著這個曾經跟她在花前細語、在風中漫步、在霧裡擁抱的男人,問這句話。

其餘的一切人情世故,賽明軍都裝不進腦袋裡,她等著這個答案。

「她是一個具備一切條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卻是在己。

只為賽明軍欠缺了給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條件,於是他另外作出選擇。

過了很久很久,賽明軍才能以清醒的頭腦去分析攤牌時左思程那一席話的動機。

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從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於不顧。

賽明軍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無可奈何。

明軍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個聰明人,這一點她沒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根本夜不成眠。賽明軍苦笑,想,自從孩子出生后,自己每天的睡眠時間,平均不到五小時,如此這般捱足了幾年,現今攬鏡一照,都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驚。

以往賽明軍雙目炯炯有神,連那頭濃密烏亮的頭髮都閃閃生輝。一張雪白的臉,隱隱然有紅光。

如今,眼是無神無采疲累已極的眼,眼下的那兩個泡泡越來越明顯,更令人顯老。面蒼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沒有塗口紅,口唇一定發紫。

身與心的煩憂與勞累已經越來越接近極限。很多時,無力添衣吃飯,強迫自己休息,爭取睡眠,無非是為了要支撐下去,直至完成一個母親的責任為止。

怎麼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時,賽明軍才剛剛入睡,不一會,又得趕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緊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內抽濕機拿去修理,以免嘉暉的房子濕氣太重。

家庭的繁瑣雜務,說多少就有多少。真頭痛。

驀地醒起,抽濕機還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為集團股權轉移,新官在今早就來跟各高級職員見面,她已把巡視連鎖店的時間表更改了,得先趕回總寫字樓去。

匆匆打發了暉暉上學,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點緊張。

馬槽換主,即使是良駒也會顯得不安,怕不會重用如昔之故吧。

賽明軍倒無所謂,她的職級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單是高級經理,就有十個八個,新董事局成員不見得會把他們這些二線的行政人員放在首先處理的人事關係內。

不過,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覲見是理所當然的。賽明軍只好準時回到辦公室去候命。

才不過九時零五分,秘書就通知,全部高級職員齊集到會議室去。

賽明軍用手撥一撥頭髮,也懶得再拿粉盒出來照鏡子,起身就走。

但望這種覲見新君的例行儀式一下子就應酬過去,以便她早回到辦公室來清理公事,然後趕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濕機拿去修理就最妥當了。

會議室內,聚集了建煌集團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級經理,及在高級經理轄下的各部主管,韋子義並不在場,也許他到辦公大樓的大堂去迎迓貴賓也未可料。

同事們都帶一點點緊張,可是又竭力不形於色,都各自尋日常的工作為話題,把氣氛調較得輕鬆自然一點。

不一會,會議室的大門打開,魚貫走進了幾位男士。領頭的一位是韋子義,跟著是建煌集團的副主席徐傑。再下來,一老一少。

天,賽明軍干睜著眼睛,開始覺得暈眩。腦袋的血液好像就在這一下子抽離,人在搖晃。她用手支撐著椅背,希望能繼續站得筆挺。

必須如此,若在這一分鐘倒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賽明軍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緊,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定要鎮靜。視若無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貴即可!」

新貴?賽明軍渾身抖了一下。如果現今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貴,那不就是說,自己將在以後的日子裡跟他成為同事?

是悲?是喜?是驚惶?是失措?

賽明軍一時間弄不清楚來龍去脈,只得緊緊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勁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傑咳嗽一聲,開始說話:「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團有了一個新的、前景優異的發展,相信韋先生已給你們報導了。

「我們非常開心謝書琛先生成功而順利地對建煌集團作出了善意收購。閑話我不多說了,今天謝書琛先生特意跟你們見過面,彼此認識暢談,希望日後各位能在謝氏家族領導下,得到更光明遠大的發展。」

一陣掌聲雷動之後,那位年紀較長,兩鬢儘是花白的謝書琛站了起來。

謝書琛清一清嗓門,道:「很高興跟各位見面,建煌集團之所以吸引我們家族的興趣,實在由於你們多年來卓越的成績,造就了一個非常鞏固的根基,因而令我們躍躍欲試,加入你們的行列。

「今後,更要倚仗你們的努力,對集團作出更大的貢獻。對於百貨商場的營運,我們的經驗比你們還少,故此,日後真誠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導致成功的途徑。

「在建煌集團的架構上,承蒙董事局推舉我出任主席,並委任我一子一婿為執行董事,我們覺得非常高興。希望我們會自今日起,宛如一個互助互愛的家庭,努力營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小兒謝適文目前仍在美國作業務考察,未及回來跟各位見面。小婿左思程,將由謝氏地產企業調任建煌集團,全心全意輔助集團發展業務……」

謝書琛以後說的話,都是關於他對百貨業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團的營運方針與宗旨。可是,賽明軍半句都沒有聽進腦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動,人才定一定神,強抑著激動慌張的神緒,應付場面。

謝書琛在徐傑與韋子義的陪同下,跟各高級職員逐一握手。當然,左思程也跟在後頭。

謝書琛走到賽明軍跟前,先聽韋子義介紹:「賽明軍小姐是集團的營業部高級經理,總管建煌集團轄下各百貨店的營運,賽小姐在集團服務了近五年,由主任晉陞,工作效率極高,很受我們器重。」

謝書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長者的風範,他笑盈盈地說:「五年不算是一個很長的日子,能有這樣的晉陞證明賽小姐非同凡響。」

賽明軍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一個笑容,說:「那是我的幸運。」

「果真如此,我們有信心你會一直幸運下去。」

「謝謝!」

謝書琛之後,輪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賽明軍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說了好多好多遍的話:「以後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賽明軍的眼神,有一點點的特別,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不能再有機會將之捕捉、分析、研究。

賽明軍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極之難看。硬將緊張的肌肉拉動,去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樣子出來,是狼狽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時,像有電殛,直通心房,將之剎那間冷凝。這種肌膚之親,現今已如許陌生。

曾幾何時,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賽明軍回家的路上,他輕輕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兩個身體有了接觸。

那種接觸是溫和的、體貼的、情意既深且遠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們那晚從街頭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門,左思程仍沒有把賽明軍的手放下來。他溫柔地問:「我們再走一遍好不好?」

還不待明軍答覆,左思程已拖著她,再向回頭路走。

如此這般的,來來回回三次,明軍才怯怯地說:「這樣子走下去,要走到幾時了?」

賽明軍抬頭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後已!」

明月當空,為媒為證,就在那一刻,她誓無返顧地愛上他了。這才不過是六、七年前的情景與心態。

左思程沒有跟賽明軍攀談,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個高級職員跟前去。

賽明軍突然的有一種濃重的自悲湧上心頭。

現實橫亘眼前,從今以後,左思程高高在上,主僕分明,尊卑有別。這種新關係的呈現,切實而不留情地蹂躪了賽明軍的自尊心。

更何況,建煌集團現今的控股權是握在謝氏家族手上,益發確立了賽明軍與謝家小姐地位的懸殊,身分的迥異。可惜的是,誰個飛在藍天白雲之上?誰個只是艱辛地匍匐於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這是目前的形勢狀況。

嚴重的問題,還在於日後如何自處?

賽明軍一念及此,連連冷顫。

像過了一個世紀,會議室的門才打開,同事們魚貫而出,各自回崗位上工作。

賽明軍跟秘書說:「我去巡店,今天不回來。」

秘書拿起了記事簿,問:「巡哪些店呢?」

這是賽明軍的習慣,凡出巡視在外,一定讓秘書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幾間店鋪去,以便聯絡。

但,今天例外,明軍答:「我還未決定,若有要緊事,你寫便條傳真到我家來吧!」

現代人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地點是不作規限。科學越進步,越能輔助,或甚而可以說越是迫壓著人們做多一些事。

自從賽明軍家裡添置了一部傳真機,她晚上居家辦公的機會無形中就更多了。

明軍有時伏案工作至深夜,她會得苦笑一下,想,萬萬不能添置手提電話;否則,更是沒有寧日,幾十間店鋪的經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緊張忙碌得會令她暴斃。

賽明軍竟把思路轉到這個悲涼而無奈的層面去,是太危險了。

她趕快回過神來,再跟秘書說:「小圖,明天再見,今天下午若有什麼會議,都設法推掉吧!」

小圖會意,點點頭。

小圖想,她的這個女波士就算要為私事要躲懶一天兩天,也是天公地道。賽明軍月中年中的超時工作,真是不可勝數。

小圖曾取笑賽明軍:「賽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務,其實更著數。因為小暉暉若有人照料,你更義無返顧地賣身給這機構了。」

這些年來賽明軍之所以如此賣力,原因其實悲涼至極。無非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口糧,需要爭取,以生活下去。必須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責任,只為自己一時妄撞,把無辜的生命帶進這個殘酷無情的世界來。

當賽明軍離開建煌集團寫字樓后,她在中區最繁盛的地王區內,漫無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翹起來,苦笑。

心頭一個大問題縈繞不去。

從今之後,怕是連這份經年辛苦經營的精神與肉體口糧,都要犧牲掉了。

怎麼可能跟左思程共處一間機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連往這個方向往下想,腿都要發軟,像在下一分鐘就要崩潰,整個人癱瘓在地上似。

中環,是永恆的熱鬧。

在置地與環球大廈的那一帶地段,熙來攘往,人們不至擦身而過,可是誰也沒看清楚誰的面目。這象徵著沒有人認真關心旁的人與旁的事,只一股腦兒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如果眼前有什麼障礙,就閃避,或推倒對方,務求通行無阻。

賽明軍想,自己是沒有能力、沒有地位、沒有把握將對方推倒的了。

現今的問題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對方會不會倒轉頭來,認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釘。

如是,誰更有資格從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賽明軍禁不住寒顫。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雙手環抱自己。

是敬酒不飲,飲罰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是自己過分杯弓蛇影,對方根本已把過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會予以處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顆不安的私心,肯把過去的一筆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現今手上的安穩生活了?

賽明軍無聊地徘徊在中區,幾度經過建煌集團轄下的百貨商場,她都沒有走進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報攤處,賽明軍不期然地買了一份西報,緊緊地握在手上。

又喚起了一段應屬不堪回首的回憶。

左思程離棄她之後,賽明軍跡近於無家可歸。那種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賽明軍的父母數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樓當洗盤碗的工作,把明軍供書教學。她在哥倫比亞大學商科畢業之後,才回香港找事做,謀發展。

當時寄居在姨母家,隨隨便便一份行政練習生的工作是不難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個業務場合內,認識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與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裡頭的抗議之聲,比起枕畔那喁喁細語,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賽明軍決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學同學徐玉圓家居舊唐樓的一間尾房,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左思程過了一段她自以為是浪漫得無以復加的雙宿雙棲日子。

好景是永遠不常的。

當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來的賽明軍說:「我從此以後,再不來了。」

賽明軍拚命搖著頭,她以為對方只是一時之氣。

不會的,左思程在冷靜一個時期之後,他會回來。

最低限度,為她肚裡的孩子。

當然是賽明軍估計錯誤,就是因為她肚裡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義無返顧地離棄她了。

這個男人言出必行,再沒有摸上明軍住處。

明軍的電話接到左思程的寫字樓與家裡去,都不得要領。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慚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門,那讓她進屋子裡去坐的女人,自稱是左思程之母。

賽明軍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說:「左伯母,對不起,騷擾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話,不要緊,賽小姐,你有話盡量說。」

一接觸,就詞鋒凌厲,完全不是善類。

賽明軍愣在那裡,卻不知如何繼續接腔。良久才曉得訥訥地說:「我希望跟思程見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嚨,說:「思程並不在此。」

然後她再解釋:「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賽明軍輕喊,稍稍移動身子,以掩飾著她的不安。

一時間,她不知是否應該相信對方的這個報導,只好再問:「思程他到哪兒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離開舊公司,到新公司上任,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說。

「他沒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當有前途,是一家財雄勢大的跨國地產公司,要栽培他,讓他接管整個東南亞的各個發展及合作計劃。聽他說,一年之後,有機會進駐董事局。」

賽明軍微垂著頭,對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極度的關注。心裡竟還掠過一陣子的安慰。

「所以,賽小姐,」左母說:「希望你千萬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軍嚇一驚:「怎麼會是我?」

「你若真的為他好,請遠離他。試想想如果有個女人,終日哭哭啼啼,陰魂不息地在他的辦事處附近出現,人家會怎樣想?對他的名譽又有什麼影響?」

左母看著賽明軍稍稍動了容,乘機再進迫一步:「你們後生一代,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關係,就露出本來面目。怎麼可以寧可死纏爛打的來個一拍兩散,也不肯放對方一馬呢?這叫做愛情嗎?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愛思程的。」賽明軍急著分辯,當下眼眶赤紅。

她覺得天下間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為她不愛思程,愛他不夠,甚至是虛情假義,企圖陷害左思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

「你恕怪我。這把年紀的人,不懂得你們後生的所謂愛情是什麼一回事了?賽小姐,我以為感情是雙程路才行得通。硬壓迫一個對你已沒有了感情的人承認你單方面的奉獻,這無疑是強人所難而已,因此而導致他個人事業與婚姻的損失,更是無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副模樣!」

賽明軍拚命擺手,渴望解釋什麼,可是舌頭像打了結,轉動不來。

「賽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請行行好,放過我們思程吧!」

很明顯地,左母在軟硬兼施。

現今賽明軍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粵語長片的老土情節,竟屢屢活靈活現在她跟前,是荒謬絕倫;可是,確有其事。

「賽小姐,實不相瞞,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機緣,才可以大展鴻圖。否則,才幹只會被埋沒。目前思程遇上了一個大好機會,是緣也分也,他發覺跟這位姓謝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謝家是做大企業的,正好讓思程發揮抱負,一展所長。如果因為你個人的感情問題,而破壞了思程的婚姻與事業,固然令人難堪,就算你強行得直,不見得思程的人與心就全歸到你的一邊來。何必堅持要一拍兩散?」

左母捶一捶胸,說:「不怕賽小姐見笑了,我也是個棄婦,當年思程的父親不要我母子二人時,我也是哭哭鬧鬧。要生要死就可以喚回男人的心意,縛得住他的心嗎?還不是我獨個兒撐到今天。我是以過來人身分向你們這些後生進一言的。」

賽明軍是一手扶牆,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棟樓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階梯時,她有一個期望。

這個期望由輕微、迷糊,而至嚴重、清晰,甚至發展變成強烈、濃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錯了一步,如果現今再差錯一步,就會直滾落樓梯去,腹中塊肉一定不保,就連自己都可能從此了斷。

那有多好!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湧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凈盡。

餘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

人介乎生與死之間,一旦決定選擇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時處理。

首先橫擺在賽明軍眼前的是,要獨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開支用度。

當明軍自姨母家搬到外頭去住時,左思程是每月都給她貼補家用的。

當時,賽明軍在恆發洋行內當一名行政見習生,月薪只不過四千元,雖然老同學徐玉圓的母親,並非尖刻的人,她們家的尾房是以一個相當廉價的租錢讓賽明軍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後,多出一個小人兒來,實行黃口索食,等待提攜,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齊來,只有禍不單行。

明軍在上班時,開始慢慢覺著人事的壓力。

恆發行是間相當具規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內陸與本城交替轉運至歐美的生意,上至老闆,下至一班舊臣子,都是思想、行為、裝扮、作風,著著保守的一派人。

的確沒有人明日張膽地給予賽明軍什麼批評;然,他的上司與同事們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異、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賽明軍斷絕來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個出口部的同事開聯席會議,在派發了議程之後,部門主管的秘書張芷玲走到賽明軍的身邊,冷冷地說:「老總囑咐,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事打算在會議中提出來討論的話,下午的聯席會議,你不必參加了,否則部門連一個接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反而不便。」

賽明軍不好意思地問:「你呢?接聽電話不是秘書的責任嗎?」

這刻她心裡的感受是難堪而複雜的,還幸能極力剋制下來,不動聲色;反而是對方不肯放過她,臨到掉頭走離賽明軍座位時,那秘書小姐還回望明軍一眼,以一種稀奇古怪的神情與語調說:「老總怕是關心你,讓你多點休息!」

這麼一句滿刺的說話,要賽明軍硬生生吞下肚子里,腸臟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為了生活,賽明軍只好忍住。

可惜的是,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

人類有種閑來無事可為,有人帶了頭,就湊個高興,齊齊打落水狗的壞習慣。

那一天,合該有事。賽明軍分明已經把美國客戶傳來的電訊放進檔案內,蓋了機密及急件字樣,交給張芷玲,請她儘快轉呈出口部的總主管楊奇新。

文件是美國一家訂戶寫來的,說收到的包裝樣本並不適合,在分色的功夫上差了一點點,非要立即校正不可,否則趕不及聖誕的購物檔期。

結果,直至傍晚時分,楊奇新才看到電訊,勃然大怒,尋著了賽明軍問:「你這是負責不負責呢?這麼緊要的文件,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就送進我辦公室來?」

「老總,我已關照了張小姐。且平日所有急件都只蓋上印,交給秘書處理。」

那站在一旁的張芷玲立即分辯:「我們部門的同事如果是給老總送來急件的話,一定會跟我說一聲,以便即席處理,或者你以為給我說了吧。可是,我的而且確沒有聽過。」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加油。

楊奇新大發脾氣:「誰在部門做上一個月,都知道我的秘書只是每天上午及下午分兩次把文件送到我辦公室里來,有要緊事,一定曉得額外照會一聲。」楊奇新揚一揚手中的電訊:「人家投訴包裝的色澤不對,我們還不速速處理,整批貨退回來,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這麼一個大戶,我們年中有過千萬銀碼的生意在他們手上,有何失閃,怎麼算了?」

賽明軍一直沒有分辯。

她正低頭細想,自己分明是把檔案交給張芷玲時,已經重重交代過,是非要立即處理不可的急件。現今當事人矢口否認其事。是冤枉?還是自己這陣子神智迷糊至真的影響到工作上來了?

明軍正苦苦思索,楊奇新仍舊繼續破口大罵:「當今之世真難說,年青人只顧自己失意失戀,就不理失職失儀,認真失禮!」

賽明軍自覺是在忍無可忍之下辭職的。她當時並沒有再顧慮後果,只覺得大庭廣眾,上司的謾罵與責難,難受得叫她實在下不了台,似乎非迫著她說上那一句「我辭職不幹了」,才能拾回半分顏面似。

走出恆發行,回到那小小的睡房去時,賽明軍才剎地醒悟到,日後如何維生的問題?她急得伏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

失業后的彷徨,非賽明軍原先所能想象得到。

她只夠資格好好痛哭一晚,再呆在房間內虛耗一整天的光陰,肆意地以回憶過往的一切甜蜜與悲哀去作精神食糧。這以後,她體能就開始不支,覺著肚餓,覺著口乾,立即意識到就算要折磨自己,也不應該,肚子里有無辜的生命。

這個覺醒促使她頭腦由混淆而趨清醒。

賽明軍支撐著疲累得似已分裂的身體,走到街上去。

陽光,一如她的年華,正盛。

怎麼能如此輕易捨棄?賽明軍咬咬牙,決定挨下去。

挨下去的第一步是勉力加餐飯,她跑進一間麵店里吃了兩碗粥。

跟著到銀行去查看存款,紅色的儲蓄簿內顯示最新的數字是六千多元。

這意味著僅僅可以維持她兩個月左右的生活用度。必須在床頭金盡之前,找到事做,維持開支。

於是再下一步是在報攤上買齊了報紙,抱回家去,把那僱人欄都念得滾瓜爛熟,然後寫、寫、寫,寫下不知多少封求職信。

賽明軍在把信件拿去郵局寄出之前,再重新檢視一次,發覺地址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區。心想,生活是非要省不可了,反正有的是時間,就逐家逐戶把信送去,不用支出那筆郵費了。

走多一天路,省下的郵費,足夠該日的口糧。

晚上,回家去前隨便買了一個飯盒,賽明軍一邊坐在床沿吃,一邊對自己肚子內的孩子說話:「對不起,媽媽並不想虧待你,只要環境好起來,一定會令你吃得飽,穿得暖,住得舒適。一定會,孩子,且放心,一定會!」

可是,環境是每況愈下。

工作完全沒有找著。有一兩家公司面試得不錯,可是最後決定錄用的還是別人。理由差不多不用解釋,賽明軍心知肚明。

在填報資料的表格上,婚姻狀況是未婚,但實情已快為人母。決不是人家作風是否保守的問題,而是感情與身世有缺憾的職員,誰知道會不會影響情緒,以致工作成績不如理想呢?僱主有必要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冒這個險嗎?

縱使這層顧慮多餘,可是僱用一個大肚子的女職員,才上班那三五個月,就得循勞工法例放她兩個月的大假,這條數又怎麼計呢?

那陣子,賽明軍每天穿梭於中環的各間大中小型機構內求職,凡整整個多月,都沒有好消息。

她氣餒得每早醒來,心上都翳痛至不想再爬起來生活。

若不是嬰兒在母體內久不久的蠕動,提醒了她仍有責任在身,賽明軍知道自己會得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動不吃不眠,一直至死,那就一乾二淨了。

左思程在知道她懷孕時,曾建議把胎打掉。當時賽明軍以雙手環抱自己,死也不肯。左思程冷冷地說:「連自己都無法照顧周全,還要延累下一代,更會拖垮自己,你一點都不理智!」

或者,左思程責罵得對,賽明軍知並不理智,才會弄至如今山窮水盡的日子。又到了要交租的時間,銀行戶口所余無幾,把這幾百元雙手奉送徐伯母之後,還剩下的錢不足以維持一個月的口糧。

明軍嚇得發抖。

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加拿大的父母求救。

然,怎麼向老人家解釋、交代?這個難題比捱窮抵餓還要艱難兩倍。

父母是以為她已能獨立謀生的,況且為了與左思程雙宿雙棲,已經跟姨母關係弄得極不愉快!她挽了行李走出姨母家時,對方說:「不是我詛咒你,你必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天,那一天來到時,你別跑回來向我哭訴,求我照顧。我已向你父母交代清楚了。」

姨母的大門關在賽明軍背後之當時,她還有一種為愛情而犧牲,為理想而冤屈的光榮快慰感。

明軍每次回想,都苦笑。她是多麼的天真!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潦倒到求助無門,孤立貧苦到這種左右都翻不了身,前後均無去路的困境?

賽明軍走到房子前座的客廳去,尋不到徐伯母,卻碰巧見到徐玉圓。

玉圓是名如其人,長得珠圓玉潤,圓口圓面,分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副忠厚的長相。

「明軍,怎麼?找到工作沒有?」

明軍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五百元來,塞給老同學。「請代我給伯母,是這個月的租金。」

玉圓接過了那張五百元的鈔票,抬眼望望賽明軍,從鼻孔處呼出一口氣,拿起明軍的手,將鈔票放回她手裡去。

「為什麼?」明軍問。

「因為你已經交了租。」

「什麼?」

「你已經交了一年租金給母親了,因為你一次過付租金的關係,她答應打個九折。明軍,對不起,我未徵求你同意,就答應下來了。原本可以再跟她磨下去,拿到個八折也未可料。但,我懶得爭辯了,自己省一點,讓她老人家寬鬆一些,多買幾個,多煲靚湯給我,不也是一樣受惠。」

賽明軍雙眼發燙,眼淚忍不住,直湧出來。

「快別這樣!」玉圓伸手摸摸明軍的肚子:「我這個世侄或世侄女,要在無憂無慮的氣氛下成長,胎教是很重要的,現世紀不流行憂鬱性格,你要記住。」

賽明軍啜泣著,一邊點頭,一邊說:「我正在想,真箇走投無路就只有回姨母處求助去。」

「別傻,凡事要到自己開口求,成效會有多大呢?」

賽明軍的眼淚忽然止住了,她睜開了眼睛看這位中學的老同學。

徐玉圓在班上從來都不是出色的一個,只為她人品馴善,也跟明軍有緣,故而明軍在初中三那年頭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后,還一直跟徐玉圓有書信來往。感情非但沒有生疏,反而越加密切。說到底,明軍在溫哥華上學時,並沒有太多同聲同氣的中國女同學。

明軍念書棒,直考上哥倫比亞大學的那年頭,徐玉圓就已經踏出社會做事。

在給賽明軍的信內,徐玉圓寫:「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我心目中的羅馬,條件也並不高。所以,開始在這家小小的服裝店內當售貨員,我也沒有視之為委屈。我們的老闆叫群姐,她是個獨立謀生的女性,很有上進心,跟在她後頭幹活,就算髮不了大達,也算精神奕奕。」

如此出身與際遇平凡的一個女孩,可以說出做出這麼能表達智慧與俠義的事情來,怎麼不讓明軍駭異?

是的,摔在地上的人,有目共睹,誰願意出半分力幫個忙,老早會自動伸出手來,讓對方借力站起來。打算橫行直過,眼角兒都不會瞟一下以示關懷的人,就真的無謂巴巴的伸長脖子盼望他援助了,免開尊口才是上算。

賽明軍感動至深,反而訥訥地說不出心裡想說的話來。

而是玉圓輕輕嘆一口氣,拉著明軍的手,讓她先坐好在涼台上的一張舊藤椅上,然後說:「馬死落地行。這是我的意思,老早就打算跟你說,又怕更傷你的自尊心。」

唉!明軍想,要說到自尊心的受創,還有什麼事情是比得上遭左思程遺棄的了?一點辦法都沒有。對方只輕而易舉地說:「我不要你了!」「能再愛你!」「我要結婚去!」「請以後不要找我!」就這樣賽明軍的自尊心恍如在高聳入雲的大廈頂樓,直摔至地下平台,碎得不能拼湊成全屍。

賽明軍回了一口氣,緊緊地握著玉圓的手,道:「時至今天,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顧忌?否則,我也真不敢接受你的種種饋贈。」

這句話顯然是見效了,玉圓伸手挪了一張小矮凳子,就坐下來,擺了一個要跟賽明軍好好一談的款頭。

「明軍,你的心在淌血,無法抑止,這我是明白的,但,你的口袋也一樣淌血,快要乾涸而死,就必須立即想辦法了。你不活、不吃、不穿,孩子都要活、要吃、要穿,還要受教育,是不是?」

「我已日日夜夜登門求職,走得腳上起了水泡泡,碰一碰,就戳穿了,流水灌膿,痛不可當;然而,我仍舊挨下去,沒有畏難怕苦。真的,玉圓,請相信我。」

玉圓拍拍明軍的手,道:「我當然信你。但既然寫字樓的斯文職位找不著,也得另外想辦法。」

玉圓靜止一會,才繼續放膽說:「譬如粗糙一點的功夫,或許以大學生的身分做是比較委屈的……」

玉圓還沒有說下去,明軍就會意,立即介面,說:「什麼工作我都願意去做,只是不曉得門路。玉圓,上天沒有註定大學生一定比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聰明智慧勤奮好運,這點我毫無疑問。」

玉圓立即喜形於色,道:「你能這麼想的話,我倒敢建議了。我管的那間小店,剛有一個缺騰出來。別看我們時式售賣的只是港製與日產時裝,可真是其門如市。老闆群姐還是個有辦法的人,服裝店在各式中下階層的商場內越開越多。我跟了她這幾年,也升為分店的經理了。」玉圓跟著哈哈笑:「經理手下其實只得一個幫工。我的那個幫工另謀高就,如果你肯屈就的話,我相信群姐沒有異議。」

玉圓的推斷完全正確,當她領著明軍去見群姐時,對方非但不以賽明軍即將要拿有薪大假為嫌,還實牙實齒對玉圓說:「你別讓明軍太辛苦,再過多一兩個月,早上取貨的功夫,還是叫司機亞發幫你多一點,明軍坐鎮店鋪好了。」

這是非常體恤的話,以後上了工,接觸到這行業的做法,明軍才知道,很多個早上,服裝店的買家都要晨早到一些制衣廠房去,候著人家一開中門,就衝進去,搶購大批的平價貨。

明軍跟在玉圓身邊去過兩三次,真是增廣見聞。廠門還未打開,已有大批行家輪候,進去那個制衣廠的外銷房間,廠方早把交外國客戶之後剩餘的服裝,堆在一個個大紙盒內,任由服裝店的買手去挑選。

到得越早,挑得越精,盈利的機會越高,這是無庸置疑的。正如玉圓所說:「買貨像打架,正牌的為口賓士。」

這以後,玉圓就再沒有讓明軍跟她去取貨了,免得孕婦被人群推推撞撞,出了什麼意外。

賽明軍不但對玉圓感激,對群姐也著實尊重,因而,在時式那個樂富商場分店內工作,精神上是愉快的。

一天,當明軍與玉圓在午膳時間過後,才捧著飯盒吃飯時,她忽然生了感慨,停住了筷子,怔怔的望住神情愉快的玉圓。

「幹什麼呢?累得不想吃飯了?」玉圓問。

「不。我只是想,這陣子我原來開心得多了。」

玉圓笑:「人生本來就應該快快樂樂過的。」

賽明軍點點頭,她和玉圓之間,有的是不言而喻。但望將來孩子出生,都會有玉圓這般明亮而積極的性格。

而徐玉圓是第一個看到左嘉暉出生的人。

她坐到明軍的床邊去時,還笑得合不攏嘴,不住的嚷:「我在嬰兒房外看見孩子了。天,你猜他像誰?」

這麼一句無心說話,其實鉤起了明軍心頭重重的恨事來。

孩子會像誰?像左思程無疑。

玉圓說:「簡直難於想象,且難以解釋,怎麼孩子會像我呢?明軍,我是認真的,並非要佔你什麼小便宜。大概是這幾個月來,老是對著我之故吧!你仔細的看著,孩子臉如滿月,眉是粗眉,眼是圓眼,鼻子像一顆大大的扁扁的痣,嘴唇紅紅潤潤,微微嘟起來,很見性格。」

明軍聽著玉圓的這番敘述,也不由得不笑了起來。只為對方那種真摯得令人無法不接受,不感動的洋洋自得,有效而具體地代明軍把心內的快慰表露出來。

左嘉暉無論如何都算是在有親友期盼與愛寵之下出生的。

徐玉圓重施故技,塞給她母親幾百元,說:「明軍給你替她煮一些補品。我已經是不肯要這些錢了,她只是不肯,說麻煩你老人家奉侍她已很過意不去,不能再要你出錢出力!」

徐母先把那幾百塊錢塞進小荷包里,然後就說:「你跟明軍情同姊妹,還計較這些嗎?我擔保收了她這幾百塊錢,給她弄的補身食品必在千元以上。所謂你好我好,禮尚往來,玉圓,你媽不是個貪圖小利的人。」

玉圓擁著母親的肩,說:「誰說你是了?人前人後,我都說你是個合情合理的好媽媽,明軍對你的尊重,更是有目共睹,是不是?」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沒有人會知道徐玉圓做人處事的深度,遠遠超乎她的環境及教育之上。

始終是一半慧質天生,另一半是她從小就愛捧著書看的薰陶所致。

左嘉暉一直由徐母兼帶,明軍的一份糧全部開開心心地放到徐母手上去,毫無怨言。

可是,有一天下午,當店裡的生意稍靜時,玉圓就一邊給自己開杯即飲咖啡,一邊對明軍說:「群姐前幾天向我提起你。」

明軍正在開箱把新置的貨色掛起來,又把折得太皺的放在一邊,以便等會熨好再上架,聽玉圓這麼說,忽然緊張起來,問:「她對我有什麼意見了?」

玉圓失笑道:「神經病!你太敏感。」

明軍說:「是的,但,我需要這份工作,極之需要。」

玉圓把一杯咖啡遞過去給明軍,說:「別忙,坐下來歇一歇,我有話跟你商量。」

「是的,經理。」明軍輕鬆地說,取笑她這位似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明軍,其實我並不夠資格做你的上司。」

賽明軍一愣,跟著有點著急了。她原只是開摯友的玩笑,言出肯定無心,怎知道聽者有意?

明軍想,除了襁褓中的兒子是她的命根之外,她不可以沒有了徐玉圓。

這一大段苦難日子,只她一人確切地扶了自己一把。

「玉圓,我只是笑話一句,並無他意。」

玉圓笑了起來,道:「你並無他意,並不表示我也並無他意。說實在的,明軍你不能在此屈居一世。」

明軍嚇得什麼似,急急放下了咖啡杯,問:「是群姐向你說了些什麼話?」

「是的。」

「天?」

「你少安毋躁,她是好意的。」

任何一個老闆要更換下屬,也不可以列為惡意。

明軍一想起前些時,四處見工的凄惶,就會打冷顫。

「群姐的確十分欣賞你。上個月,我們一齊開會研究如何可以在業務上加強招徠之術,你建議我們每一間商場的小店都加設改服裝的服務,收效之大,竟在群姐意料之外。」

當時,明軍作此建議,是因為他們做的是中下層的平民階級生意。人們的購買力有一個限度,時裝變幻無常,單是西裝裙的長短就夠令人頭痛。動輒就得拿去裁縫處修改,根本就沒多少人會買賬,因此而扔掉,更是可惜。於是明軍作了這個建議。

有些人或許會認為,加強了修改衣服的服務,等於削弱了購買新衣的機會。

明軍未敢苟同,實在,把那批要修改衣服的顧客引進店裡來,她們會趁便瞄一瞄新貨。愛美是女士的天性,不忘舊不等於不貪新,兼收並蓄是最好不過的。

明軍的這個揣測,證實準確,非但修改衣服的生意其門好市,售賣新衣的數量亦有增無減。

玉圓說:「群姐很認真的為你想過,真是念過書,見過世面的人在工作上容易舉一反三,融匯貫通,若然這種人材,留在我們時式店內發展,的而且確是浪費。」

明軍急問:「群姐不要我在這店裡做工了?」

賽明軍對於失業有莫可明言的恐懼,她頂著肚子到處求人僱用的那段日子,凄苦的情況,令她每每走出墟樓熱鬧的中環,都活像躑躅於四野無人的荒山野嶺;若不是太陽猛烈得似火地燒著了自己那一身乾枯的皮膚,就是橫風橫雨,無情地打得她遍體鱗傷,隱隱作痛。

她不能再走回頭路,過往的災難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怪不得賽明軍誠惶誠恐,她家裡頭現今還有黃口小兒待養待育,以致成人。玉圓拍著明軍的手:「別慌,別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紹到別家規模大一點的公司。你看你,慌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呢?玉圓。」

「環境幫一個人壯大成長,也會使一個人頹縮委靡。明軍,再在這小小店鋪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氣往外頭走了。請重拾信心,明白那條才是你應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圓,你不是在這兒安分守己的過活。」

玉圓哈哈大笑,說:「我?我怎麼同你呢?」

「為什麼不同?『』」來,來,你跟我來!「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走到服裝店的長鏡子面前去。

「你仔細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別,就知道了。」玉圓跟明軍並立著:「你看,徐玉圓,人如其名,珠圓玉潤得離了譜,矮小的身材,長滿一身肉,一張臉,無無謂謂,馬馬虎虎的堆齊眼耳口鼻,從橫面看,根本瞧不出輪廓來。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鏡子里的明軍,一頭烏亮的長發,挽了鬆鬆的馬尾,眉彎、目明、鼻挺,小嘴玲瓏,那張臉,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紅,皮膚嫩白到似曉得叫人眼看手勿動。

那高大而圓渾的身材,沒有在不應該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沒有在不應該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圓說:「要一個陌生人來猜,我們兩個人,誰是一子之母,單看身段,一定以為是我,不是你!」

賽明軍忽然眼眶溫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自己,低聲地說:「玉圓,請別這樣說。你很好,很可愛!」

賽明軍說完這兩句話,忍都忍不住,眼淚如潮湧出。能有玉圓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襯托朋友之長,為了鼓勵對方,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徐玉圓緊緊捉住她的雙肩說:「明軍,我是認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愛一如你的稱讚,只為我是個肯正視自己長處短處的人,我既不好高騖遠,亦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只是承認先天與後天賜予的一切條件,踏實地生活。」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重新坐下來談:「明軍,我希望你別因為一次打擊而氣餒,漠視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風采,和後天的學識、教養,並不應自暴自棄,屈處一隅,了此殘生。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斷斷不會坐在這小店內了。」

賽明軍抬頭望住這位老同學,一時間似見滿室陽光,明亮舒適,她深深的感動。

「群姐跟本城那間叫建煌集團的人事部主管黃太是親戚,最近談起了好僱員難找的問題,那黃太透露,他們有個主任級的位置仍然懸空,群姐於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沒有資格勝任呢?」

徐玉圓一拍大腿,一本正經地說:「資格是可以創作出來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間小型服裝店,她說在推薦書上寫上你是負責經營管轄所有店鋪的經理。以雞口的身分,申請當牛後的工作,也不為甚吧!況且,我們有內線,只須給人家一個可偏幫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沒做功夫就是欺騙。這年頭,你真以為在大機構做事可以只靠人事關係?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黃馬褂都立時三刻被拉下馬來。且看你日後如何賣力是真。」

當賽明軍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謝時,群姐說:「少說客氣話了,江湖上,女人不幫女人,還有誰來幫我們呢?再在我這間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費你的青春和本事,我於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貪婪,我有一個好夥計玉圓,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頭去碰碰運氣,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過幾年,你的家累就越來越重了。」

這是必然的,左嘉暉一長大,就要花錢了。現今進幼兒班、幼稚園供讀的孩子,要花的費用,至為驚人。

總要未雨綢繆,不能臨渴掘井。

賽明軍抓緊了這次機會。

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這是她考入建煌集團的經過。一朝貴為天子腳下的臣屬,就有表現機會。多年埋頭苦幹,日以繼夜,大汗疊細汗,打落門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髮和皺紋,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軍這一兩年來養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成一個習慣,免得過都不照鏡子了,怕看憔悴,怕憶舊貌,怕對愁容。明軍的頭在人前是抬起來直望的,在人後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

當然,這也算一大進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著大肚子,人浮於事,頻撲於本城商廈去尋兩餐一宿的這些往事,賽明軍在四季如春的環境內都會得連連冷顫。

如今光潔整齊,有正當高尚職業的一個時代女性,走在中環,心還是亂紛紛,慘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來滋擾,無非為了今朝,重逢前度劉郎於會議室內,立即招致一個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業的際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遺棄的男人以後共事一間機構,真是太難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狽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於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餘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臟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賽明軍自加入建煌集團工作以來,除了帶兒子去看病之外,她從來沒有偷過懶。

今天,心情實在惡劣得不能再惡劣了,只有開小差去。

路過建煌集團的百貨商場,明軍雙腳不期然覺得酸軟,不要踏進去。走在裡頭,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點像被拋棄、被逐出門的一個小婢僕,還巴巴的在人家腳前腳後轉,十分的無奈、猥瑣、毫無自重。

請別忘記,建煌已是謝氏天下。

謝家千金之女,下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父親。

沒有比這種關係更令人憂慮、羞慚、疚怯。簡直無法抬起頭來做人。

賽明軍跑到兒子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內,等候左嘉暉下課。

她坐在綠色的遊人長凳上,翻著西報僱人廣告,那好幾頁紙的僱人廣告,看得人眼花繚亂,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腳點,何處方是留人地?

與她同坐在一條凳上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彎下來,瘦骨嶙峋,甩甩蕩蕩,一直移動著那隻乾枯的手,往一個殘破的紙袋內抓,抓出了一個麵包,猛往嘴裡塞。那個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慘不忍睹。賽明軍忽然喟嘆,想想自己會不會捱生捱死,若干年後也只不過落得這老婆婆的模樣與下場?

不,不會的。

賽明軍挺一挺腰,她並不知道對方可曾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誓死要挺起胸膛來,活得像個人樣。

有那麼一天,賽明軍稍為跟這老太婆的形象相類似,又如何的令左思程竊笑?令徐玉圓失望?甚至令兒子傷心?

她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學校門口去。

等孩子們放學的校車,已經到達。明軍走上前去跟那司機打招呼。

「我是左嘉暉的媽媽,今天由我帶孩子下課。你不用等了!回頭我會打電話給家裡傭人,請她別到門口接嘉暉,謝謝你了!」

一群穿著整齊白色校服的小孩子,魚貫走出學校門口。

都是一張張天使般愉快、純真、美麗得近乎無瑕的臉。笑靨在陽光下有如流轉的寶光玉石,閃出異彩,令人望之而舒暢、而欣悅、而興奮、而心動、而神醉!

賽明軍在這一刻,那麼肯定自己把左嘉暉養下來是一項無悔行動。

小小的孩童,傳遞給她一個強烈的訊息:不論生活多艱辛,生命必須延續。

當左嘉暉一眼瞥見母親時,立即揚起一聲歡呼,飛奔至賽明軍身邊去。

「媽媽,媽媽,你來接我放學!」

明軍蹲下身來,一把攬住兒子,說:「媽媽今天放半天假,陪嘉暉玩好不好?」

「好,好,好,媽媽真好!」左嘉暉一疊連聲地說。

跟著他掙脫掉母親的懷抱,快手快腳地打開書包,翻出了一本畫簿,遞到明軍的跟前去,說:「媽媽,你看!」

嘉暉替明軍打開了畫簿,翻到最後的一頁去。上面畫了一個女人的長相圖畫,穿一套深藍的西服,襟上別個線條簡單的小胸針,坐在很大的一張辦公桌旁,一手托著腮幫,另一手在搖動筆桿,批閱文件,那女人的神情是肅穆的、緊張的、全神貫注的。

小嘉暉興奮地說:「媽媽,我在畫你呢!圖畫老師出了題目,要我們畫自己的母親。並且要在畫上說明母親是做什麼職業的。我想:我的母親是女強人!媽媽,你看。」小嘉暉指一指畫的左下角,果然有個小標題。

「看,老師給了我七十九分!媽媽,八十分是滿分呢!下周,我的這幅畫要被貼到美術室的壁報板上去,所有的同學都可以欣賞了。」

明軍開心得不得了,連連吻了嘉暉幾下。

兒子說她是女強人,她就得勉力做個女強人去!

女強人之所以強,不單是事業上有成就,而應該是不顧艱難、不怕痛苦、不畏考驗。

連幾歲大的兒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強下去,怎麼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兒子的手,問:「嘉暉,畫得媽媽這麼可愛,應賞你什麼才好?」

「媽媽,帶我去吃漢堡包!」

「你中午沒吃得好嗎?」

「不,只是今天有體操堂,一下子就覺得肚子餓了。」

相信每一個母親最開心的情景,都是目睹孩子們據案大嚼。

「媽媽,我有兩件事要跟你商量。」

嘉暉吃飽了肚,在喝他的可口可樂時,竟以成年人的口吻,歪一歪頭,滿臉認真地對他母親說話。

明軍差點失笑,說:「好的,你且提出來,究竟是什麼事?」

「都是緊要事。」左嘉暉非常認真,他甚至稍稍坐直了身子才再整理話題。

「媽媽,我是不是太胖了?」

明軍實在再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摸摸兒子的頭說:「這是個什麼問題了?」

「我們班上有兩個女同學在減肥,都說是醫生的要求。我這一陣子,吃得越來越多,有點擔心。」

明軍啼笑皆非。當然,兒子這早來的老成,意味著他們母子的溝通更進一步,這是可喜的一回事。然,畢竟是孩子,提出的憂慮,肯定是過慮了。

「媽媽不是久不久就帶你去讓謝醫生檢查身體嗎?她如果發現你健康有問題,必定會給我們指示。你不用擔心!只不過,暉暉,你記著是真要肚子餓了,才好吃東西,不要胡亂饞嘴,壞了腸胃,那就糟糕了。」

左嘉暉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

他那雙澄明得有如藍天,又似碧海的眼神,太令人想起他父親來了。

久別之後的重逢,那對會含笑、會說話、會傳神、會達意的眼睛,仍然無變。

今早才在明軍之前出現。

「媽媽!」嘉暉這一喊,把明軍自迷茫的沉思中,帶回現實。

「是的,暉暉,你還有第二件事要給媽媽說?」『左嘉暉忽然忸怩起來,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樣。

「什麼事?暉暉,有什麼事都要坦白給我說,你必須知道媽媽是有責任為你解決所有疑難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無能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訴你!」

「當然是的,暉暉,媽媽是成年人,成年人比小孩子更有辦法。如果你把問題悶在心上,對你的情緒會造成負荷,不能集中精神做好功課,甚至影響健康,那是最叫我擔心的。」

左嘉暉點點頭,表示會意。然後說:「媽媽,請告訴我,爸爸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如果你沒有他的照片,最低限度形容他一下,讓我有點印象。」

賽明軍整個人愣在那裡,凡幾秒鐘望住兒子出神。嘉暉何出此言?又竟在今日自己與其父重逢之後。

「為什麼要知道?暉暉,爸爸既然沒有跟我們在一起過日子,我們仍然活著,且活得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提他呢?」

「可是,」嘉暉的表情是孝順的:「老師並不幫忙,他說,下星期各人就要畫自己的爸爸。我根本都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叫我怎樣畫呢?」

賽明軍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把眼淚控制著,讓它們在眼眶內打滾一會,就迴流到肚子里去。如此凄涼遭遇,已不止此一回了。

嘉暉一向是個乖乖的好學生,功課是不用家長和老師擔心的。有一次,作文堂上,老師出了題目,叫「我的父親」。暉暉咬著筆,想想,一急,竟然哭了起來。那是一年多前,他比現今還小。

結果還是老師把他安撫下來,叫左嘉暉改寫「我的老師」,才算平息一場哭鬧。事後,班主任在接見家長時,把這宗意外告訴明軍。那位饒老師說:「嘉暉這孩子聰明敏銳得不得了,你得好好照顧他,這種孩子,成長得宜,能有大事業;但若走歪了路,後果不堪設想。」

明軍記住了這番話。

兒子可從沒有給她提起這宗事件來,可見左嘉暉有比一般孩童早熟的思想與行徑,只要困難解決得掉,他不欲多生枝節,更不要招致母親額外的煩惱。

然,這一回顯然不同,大概嘉暉已經大了一歲了,他已懂得不應呱呱大哭去宣揚自己的難處,於是只好提出來,希望母親能幫這個忙。『賽明軍望著左嘉暉一會,才緩緩的說:「暉暉,你是長得頂像你父親的。」

「那麼說,他是個好看的男人。」

左嘉暉看他母親肯跟自己談論父親,膽子忽然間壯了,且還興奮地作了如此直截而幽默的一個推敲。

「是的,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媽,你也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男人、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的孩子,加在一起,應該是個美麗而幸福的家庭,缺一不可。

賽明軍撫著嘉暉的那頭短髮,有太多難以言宣的苦衷,要捱到哪年哪月,自己跟兒子才會在一些人生大事以及哲理上心照不宣,不言而喻呢?

「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嘉暉竟沒有放過他母親,繼續發問。

明軍苦笑,聲音在喉嚨里轉了幾圈,才出得了口。

「爸爸也做著跟媽媽類同的工作。但他的職位比較高,他是公司裡頭的董事。」

「什麼叫董事?」

「每間公司都有一個董事局,局裡頭的成員就叫董事,即是老闆,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職員。」

嘉暉忽然托著頭,那張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蘋果的臉,配上了一個毫不相稱的愁苦無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內,很啼笑皆非。

「暉暉,你在想什麼?」

「我還是不曉得畫爸爸呢,我想不到他工作時會是個什麼模樣?」

明軍吁一口氣,育兒不難,教養維艱,確是千真萬確的。

「暉暉,董事既是老闆,他就會經常在一間很大很大的會議室內,坐在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子一頭,主持會議,與會中人都得肅靜地坐到他的兩旁,尊尊敬敬聽他發表意見。」

嘉暉的手垂了下來,臉上再披上陽光,興高采烈地問:「那麼說,爸爸是很威風凜凜的樣子的,是不是?」

「是。」明軍答。

「他真的不願意見我們嗎?抑或是我們不要去見他?」

「都一樣,暉暉,我們不會再見面,那是改不了的事實。」

說著這話時,像有管針刺在心上,痹痛。

「好了,不要再說爸爸了,否則,你要壞掉了媽媽這半天的好興緻。」明軍不要再加重自己的精神負擔,她稍為厲聲地教訓兒子。

「讓我多問一個問題,就不再講爸爸了,好不好?」

明軍只好點點頭。

「媽媽,是你不喜歡爸爸,憎他恨他是不是?」

叫明軍怎麼答?

孩子並不知道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很多時是分不開來的。

陪伴著左嘉暉玩樂的那幾小時,賽明軍的精神是鬆弛得多。兒子挽著自己的手,似有一股暖流自指尖一直浮遊至心上,那種依傍有人的安全感,使明軍覺得再不孤單孤獨孤苦,是太舒適的一種享受了。

好笑不好笑?一個年青的母親,在悉心儘力地撫養著個幾歲大的兒子時,心靈上已有種養兒防老的感覺。

明軍跟兒子在餐廳吃了晚飯,才回家裡去。

一返家,嘉暉就快快地打開書包,將書簿攤開在書桌上,準備做功課。

明軍煞是安慰,這麼有分有寸的孩子,將來長大了,是會有出息的。

明軍對兒子說:「暉暉,我帶你到隔壁黃媽媽家去做功課好不好?」

「好。」嘉暉點頭:「你是要上街去買東西嗎?」。

這是賽明軍的習慣,如果晚上要外出的話,她就托A座的黃媽媽代為照顧嘉暉。黃媽媽有個小女兒,比嘉暉年長一歲,是嘉暉校內不同級的同學,也正好是良伴。

那女孩子叫黃小蘭,也是個乖乖女,賽明軍很喜歡她,老是鼓勵嘉暉跟她玩。遇有功課上的難題,小蘭還可以當個義務補習小老師,到底比嘉暉高一班。

曾有一次,明軍問嘉暉:「小蘭很喜歡跟你玩呢,你喜歡她嗎?」

左嘉暉忽然一臉正經的對他母親說:「她太瘦了,我不喜歡!」

那表情叫明軍忍都忍不住,直笑得肚子發痛。

左嘉暉真是個難得的通情達理的小孩子,他也許下意識地希望寂寞的母親能有屬於自己的輕鬆玩樂的時刻,故而每次知道要托寄於黃家門下,非但毫無異議,且甚是愉快。孩子的天性是善是惡,也可從小事情上看得出來。

這晚,賽明軍把兒子交付給鄰居黃媽媽之後,就到銅鑼灣的彩虹商場去,探望徐玉圓。

玉圓仍是群姐的好幫手,這家新嶄嶄的廣場啟業之後,她們租到了一個較大的鋪位,調徐玉圓負責主持,手下僱用了另外三個售貨員,生意是相當不錯的。

香港地,就有這個好處,一味人多,於是貨如輪轉。女人花在自己身上的裝扮,又是可大可小的。中環名店一襲套裝,閑閑的要賣兩三萬塊錢,穿用的人顧盼自豪。銅鑼灣商場內的貨色,不過浮動在三至四位數字之間,甚而有些便宜至一百幾十塊,選著的仕女們一樣稱心滿意,樂不可支。

生意無貴賤,只要營運得宜,一本萬利,就是好的。

徐玉圓正在招呼一位太太試新裝,見了明軍,喜出望外,連忙嚷:「怎麼不預先搖個電話來?」

「現今見你要先行預約的嗎?明軍笑問。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解釋些什麼,你忙你的,我坐一陣,等你收鋪了,跟你飲杯咖啡吧!」

吃飯後正是銅鑼灣最暢旺的時光,逛街購物的人潮此起彼落,分分鐘給遊人一個印象覺得本城絕無窮人,都是可以揮金如土、大事裝扮自己的富戶。這未嘗不是好事!繁榮現象真是羨煞旁人的,只是此情此景能永恆無變?

小小服裝店內塞滿了人。顧客的心理就是如此奇妙,事必要趕熱鬧,湊高興,哪兒人最擠,就往哪兒鑽,爭先恐後,誠恐執輸。反正要是選擇錯誤,吃了虧,也算結伴有人。這種客戶心態,把興旺的益發催谷得大紅大紫,又把零星落索的更推下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

賽明軍反正坐在一角,也是閑著無聊,乾脆加入工作行列,招呼客人。

直忙過十點,遊人才逐漸稀疏,商場也到收工時分了。

徐玉圓走過來,拍拍明軍的肩膊說:「要勞你的大駕,動用大集團高級職員當我們的售貨員,又是天仙化人般美麗動人,站在店內不動,也能成為生招牌,何況還落力串演?」

一番話出自別人的口,或會變酸,但徐玉圓不會,她娓娓道來,非常自然,且覺幽默,逗得旁的那幾個同事都連忙點頭附和,且開心地笑作一團,卻害賽明軍尷尬。

原來,明軍仍是一個害羞的姑娘。臉一紅,模樣兒益發嫵媚。

「好了,好了,閑話不多說了,快上鋪,我們一起宵夜去!」徐玉圓說。

好幾次明軍走訪徐玉圓,都樂於跟她們一班同事吃頓飯或宵夜之類。徐玉圓就曾說:「我的同事老是翹起大拇指贊,說你沒有架子!」

賽明軍笑笑:「飲水思源,何架子之有?」

「那就更加值得欽佩!」

可是,今晚當徐玉圓提出大伙兒吃宵夜去時,發覺明軍面有難色,那就是說,這位摯友大概希望能單獨跟她暢談,或有什麼要緊事商量,亦未可料。

徐玉圓立即會意,對那幾個同事說:「我差點忘了,明天一早要把這星期的入貨單交去總店群姐處,好不好你們幾位捱義氣,代我整理一下。我把宵夜買回來給你們,如何?」當然是不會有異議。

當徐玉圓跟賽明軍坐落在商場附近的冰室之後,叫好了飲品,玉圓就開門見山地問:「找我有事商量?」

才不過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賽明軍就再忍不住眼淚,流瀉一臉。

「什麼事?不是嘉暉有什麼事?」玉圓問,她知道現今在明軍心目中,兒子是她的一切。

賽明軍搖搖頭,稍回一回氣,說:「我打算辭職,那份工可能幹不下去了。」

徐玉圓嘆氣:「世上有多少份工是幹得下去的呢?工作上與同事相處上的些少委屈,你不就吞了它吧!幾難得才捱到今日這個位置,不知有多少人伸長脖子盼你摔倒跌倒的,你猶不自重自愛,反而來個自暴自棄的話,這怎麼得了?」

賽明軍的眼淚又重新流下來。不住的拿出紙巾來擦乾臉上斑駁的淚痕。

「不是這樣的,玉圓,不是這樣的。」她重複著。

「那究竟是怎麼樣呢?」

「我見到了左思程。他將跟我共事一間機構,且是我上的上司。」

於是一五一十的,賽明軍一邊啜泣,一邊細說根由。

徐玉圓的臉色漸漸凝重,且抿住了嘴,像要壓一壓即將衝出口來的驚呼似。

「我完全不知怎樣打算!」

徐玉圓想了想,連連喝了幾口咖啡,再加要一客奶油多士,吃罷了,才繼續說:「靜觀其變吧!」

就這幾個字,算是她慎重思量后的建議?明軍有點失望,說:「到人家下逐客令,才悄然引退,豈不更難堪?」

「他會嗎?」徐玉圓問,帶三分駭異。

「到如今,還有什麼叫做出不了手的?如果我們的關係讓謝家小姐知道,那不怕影響他的大好前程?」

「說對了一半。他為了保住自己,決不可能在現階段把你攆出建煌門外。」

徐玉圓這個看法有她的道理,一字般顯淺,正如她說:「明軍,現今他是瓷器,你是缸瓦。誰個矜貴?誰又是爛命一條?顯而易見。我賭他不敢冒趕惡狗入窮巷的險。」

左思程當然會恐懼一拍兩散。把事情鬧大了,誰的臉子更不好過?

可是,賽明軍幽幽地說:「問題是我並不打算將以往的事披露人前,他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否則,這些年了,嘉暉已經上小學,我從沒有去找過他,還不是自管自的活。」

「明軍,你別怪我講句刺痛你心的說話,左思程對你的品性有半分尊重的話,當年他最低限度會把跟你的分手處理得大方得體、有人道、有人性一點。」玉圓很少有如今那副悻悻然的表情,她向來歡樂愉快,一提起負心的人來,連這個局外人都變了顏色。

「明軍,就目前的情勢,千萬別希望左思程拿你當君子扮,寧可他對你有三分忌憚,也還安全一些。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讓他小心翼翼地侍候握有他把柄的人,也可以求個險勝。」

「可是,玉圓,」明軍有說不出的苦:「何必要如此劍拔弩張?我們天天在商場上打仗已經累得不成人形,還有如此大的一個陰影擔在心上,日子怎麼樣過?」

玉圓輕輕嘆氣,問:「明軍,請答覆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明軍點頭。

「你是不是仍然愛左思程?」

一句話把明軍的思維扯到老遠。

「思程,思程,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賽明軍有一段日子,每天曾把這簡單的說話講上幾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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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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