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36節

「紙從來包不住火,明軒,你要速戰速決!以免壞了大事!」

提示是最明顯不過的了。湯明軒其實老早就知道世界上沒有秘密這回事,只在乎保密的時間長短而已。收購益豐只需保密至一個成熟階段就得公開,他和丁遜君的關係,也得被迫提前解決了吧?

當晚,湯明軒搬到丁遜君馬尼拉大酒店的房間去!

遜君心上有愧,話不多,只輕輕地偎依著湯明軒,靜靜看電視節目。

丁遜君從未試過像今早那般出醜兼尷尬,不用明軒解釋,她當然明白此行是關係重大的一次業務之旅!

明軒沒有責怪她,只囑她好好地在馬尼拉玩一天,待他公事完畢,晚上就來陪她。

他是如言做到了。遜君終於怯怯地說:「對不起,明軒!」

明軒圍著遜君肩膊的手拍拍她,微笑著,沒有做聲,依然看他的電視。

「請原諒我,我並不知道你是為了公事……」

說不下去了,遜君平日最恨人畫蛇添足,諸多原委的不住解釋,剎那間她的喉嚨像有硬物卡住,眼眶一陣溫熱,豆大的眼淚就湧出來。

「快別這樣,我們難得有這麼一天假期!你不是期望很久了嗎?今兒個晚上,我不走了!」

「明軒,我很可怖是不是?」

「你要我怎麼說?」

「你直說好了,我知道自己要變成個恐怖女人了,從前我決不是這個樣子的。」

明軒輕輕地嘆一口氣:「身分不同,心情自異,不能怪你!」

遜君緊緊地抱住明軒,好感激,好感激。

「遜君,偶一為之,你我還能處之泰然,我只是擔心長此以往下去,總有一天你承受不了壓力,會闖更大的禍。」

「這怎麼好算了?」

丁遜君心上突然興起了一個希望,如果明軒因此而決定離婚,她會如何感恩圖報?

「遜君,你要作個抉擇,或者專職當一個家庭主婦,會幫助你的心情平靜,把事情簡單化!」

果然,明軒提出來了。

「你有信心頌恩會答應?」

「遜君,這仍是我和你之間的事!」

「什麼?」耳畔嗡的一聲,遜君以為自己聽錯。

「遜君,回去辭掉了益豐的職位,太勞累的生活會令你更疑神疑鬼。我和你的關係不適宜有任何公事上的牽連與瓜葛!」

遜君坐直了身子,不發一言,拿眼直直地望住了明軒。

她一下子弄不清楚明軒的目的。不錯,自己是的確不介意由璀璨轉歸平靜,然,並不等於心甘情願由專業女性降格為全職情婦,這跟當名正言順的歸家娘是兩碼子的事。

「我的工作跟我們的關係並無抵觸。」

「遜君,連堂堂正正的夫妻共事一個機構,都有甚多的可畏人言與不便,又何況我們?」

「董植康給你說過什麼話?」

「他沒有說什麼,有很多微妙關係,是用不著說出口來的。」

「是不是你怕范兆榮回去給盛頌恩告密,她會跑上益豐來吵個不休,故此叫我先行引退?」

遜君提出的這一點,倒是明軒未曾思慮過的。范兆榮會不會通風報信,不得而知。盛頌恩不是個肯罵通街的潑婦,這點倒是有信心的。

湯明軒心上只有一個強烈的意願,他不能讓槓桿收購計劃橫生枝節,在這個自己事業生死存亡之際,他希望摒除一切障礙,好全神應付。將來事成了,名登寶座,他更不要遜君在益豐任事,徒惹麻煩,予人口實。萬一不成功,自己必成董勁一剷除的對象,丁遜君若還效忠敵人,自己心上如何會好過?

可是,湯明軒明白要丁遜君就範,不是強硬手段可以應付,因而他平靜地說:「我的意見誠懇地提出來,你好好考慮,我不勉強你,至於范兆榮,他不是個撩是斗非的人!」

的確,范兆榮並不作興搬弄是非,然,他目睹丁遜君與湯明軒的情狀后,心裡有數。愛護甥女,人之常情,況且,范兆榮有愧於心,誠恐湯明軒婚變,是自己把頌恩改變為職業女性之故。事實上,不由他不擔心,頌恩對工作的投入,反映她對家庭生活的日益冷落,這責任誰要肩負?

說到頭來,范兆榮在男女私情上還是守舊派!他也有外遇,然,老妻是認可的,這才叫妥當。再朝另一方面想,現今這姓丁的女強人,不見得自甘做妾,無名無分地跟明軒過一世。明軒又除了一紙婚書還有吸引外,不見得家資富厚到可以豐盛的物質彌補外室的缺憾。如此一來,不放過的會是丁遜君,受害人卻是自己溺愛的盛頌恩,怎能令范兆榮放心?

故而,他狠下心,在回港后就把頌恩叫出來,鄭重地說:「頌恩,你大概已玩夠了吧?是回家去的時候了!」

「舅舅,你說的什麼話?」

「我看你還是專心做家庭主婦好!世界上很少女強人有個完整快樂的家庭!」

「此言未必無理,可是,不見得家裡頭有人專心家務,就保證不鬧婚變!」

盛頌恩是聰明人,范兆榮的幾句話,已經透露太多。

她心上抽動一下,一種莫可明言的痛楚,油然而生。

要來的禍劫,誰也躲不了!

盛頌恩知道是時候了。

證券界的人接觸面極廣,她已不只一次聽到有同行有意無意地給她說:「盛小姐,別染上女強人流行病啊!你若贏得了全世界,卻失去丈夫,又有何用?」

誰說不是呢!從前頌恩專心一致的做歸家娘,婚姻一樣危在旦夕。

女人若贏得了婚姻,而失去其他,自然無所謂。若然婚姻是早晚要出亂子的話,倒不如及早謀定後路,名落孫山之餘,把個安慰獎搶到手也算一場造化了。

第37節

「頌恩,你好固執,我後悔把你收容下來。」

「舅舅,這不算引狼入室,我是真能幫得你手的!」

范兆榮並不否認這點。半年下來,盛頌恩的業績驕人!香港這地頭上任何一個行業,多不會辜負背城一戰的勤奮人!

「可是……」

「舅舅,我若出了什麼事,不怪你,好了吧?」頌恩不忍心他老人家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於是實話實說,發誓不把責任往范兆榮肩上放。

范兆榮還有什麼話好說了。

湯明軒是在星期日晚回港來的,盛頌恩沒有外出,坐在家裡頭看財經雜誌。

「在機上吃了東西嗎?」

湯明軒點點頭:「一直在家?為什麼不到外頭走走,難得有假期?」

「剛跟舅舅去喝了杯咖啡!」

盛頌恩淡淡然地一說,湯明軒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兩夫妻並沒有來得及刻意迴避,四目交投,盡在不言中。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和勇氣,盛頌恩終於問了:「是丁小姐嗎?」

湯明軒沒有答。只微垂眼,把望住妻子的眼光移開了。

一室的靜謐。

湯明軒以為盛頌恩跟著會說一句:「果然不出我所料!」

然,沒有,盛頌恩沒有說。

頌恩心裡頭或有這個感覺。然,她已開始學習審言慎行。因為在工作上頭,她不時遇到那些膚淺得可以的客戶,三句不到,就尖酸刻薄,老教人下不了台而後快,比起一些有學養的投資者,分明虧了大本,還大大方方地安慰頌恩:「如果個個經紀都料事如神,就根本沒有股票經紀了,儘力而為,已很稱職了。」

頌恩知道人在江湖,尤其要對故作大方的人表示敬意,心裡頭不舒服,仍不出惡言,甚不簡單!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盛頌恩到底還是個念過書的人!她找不到理由要破口大罵!

客廳內的氣氛,靜得恐怖。頌恩只好艱辛地移動身體,步步維艱地走回睡房去。

房門一在身後關上,她就直衝到洗手間去,再帶上鎖,雙手緊握著胸口的衣衫,連連喘息,眼淚如崩堤似的湧出來。

心理準備還不夠充足嗎?為什麼還是哭了?

然,哭出來舒服得多!到寶榮任事以來,心上老是鬱郁不歡,強顏歡笑,像個癌症病患者,明知身有頑疾,醫生卻老不肯宣布尚余多少時日,等呀等的,情勢日益惡化,各人卻又知之為不知,越刻意隱瞞越教人難受。到了今天,終於正式宣布末日,反而是心上一寬,哭出來了沉澱心底的哀痛!

天下間要經歷婚變的當然不只盛頌恩一個女人,今天今時,配偶有婚外情,已普通得一如人的生老病死,可惜得很,明知不能避免的哀痛,仍然痛。

湯明軒呆坐在客廳一整夜。

他太羨慕那些花天酒地的同事與朋友,婚姻的沉悶如要獲得調劑的話,應該尋花問柳去,一旦用情,就要苦痛!

他對不起兩個女人,然,損人而不利己之事,何苦來哉?

他,湯明軒得著什麼了?短暫的歡娛,惹下了三顆一時間無法療治的傷了的心!如此的得不償失!

湯明軒承認,一個男人只應擁有一個女人!他為自己曾經希望同時保存兩顆愛他的心而慚愧。然,如果他是真真心心地愛戀著這兩個女人呢?為什麼一般人總不肯相信男人能同時對兩個女人有真情真義?

在往後的日子裡,他知道在頌恩與遜君之間,他起碼要放棄一人。然,明軒再三地安慰自己,真心誠意地對待人,並不能算錯!

煩惱與傷感的情懷,如午夜裡的冤魂,最經不起大都會的太陽一曬,立時間就要退避三舍,代之而起的是一連串的工作與工作上頭的困難!

盛頌恩今天細意地打扮,才回到寶榮去。說到頭來,陳列自己的悲痛是最無謂與失禮之事,好歹不要讓同事看到眼袋子跑出來才好!

盛頌恩惡運接踵而至,常言有道:禍不單行,原來是真有的一回事。

頌恩的一個熟客麥永富,是南北行老商人麥耀華的獨生子,跟范家人十分相熟,因而開了個股票戶口在寶榮。經紀都怕麥永富那二世祖的臭脾氣,免得過不做他的生意,偏就是頌恩一股愚勇,把戶口接上手來管,半年下來,倒也平安無事,於是給予小麥的展也隨之而寬鬆了。

就是直至五天前才出的事,小麥突然撥電話給頌恩,要入恆茂集團五十萬股,當時恆茂股價在八角半上下活動。市場似有傳言恆茂獲得西德一家著名電器的總代理權,這也許是小麥看好恆茂的原因。誰知才一買入,翌日就知道傳言非真,股價立即狂瀉。過了幾天仍未見小麥的支票送來,頌恩不住地撥電話甚至上門找他,就是不聞人聲,亦不見人影。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午膳時,頌恩竟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廳前碰上小麥。

頌恩立即抓住他,委婉地示意,要小麥結賬了。誰知小麥吃吃笑地答:「你大小姐故弄什麼玄虛呢?我什麼時候托你入過恆茂的股票了?」

頌恩真想當場怪叫,然,她總算沉得住氣。還是老話,要來的劫數,一定躲不掉。江仔早就告誡過她,股票經紀有史以來,拖欠客戶之數,起碼十倍少於客戶賴的賬。

不論是人情抑或金錢,對方要不認賬,自己死纏爛打,不管用,一念到連婚書都不成束縛,頌恩的心就冷掉大半,其他的還能算什麼了?

她呆望著小麥一會,掉頭就走了。

差點把剛在她身旁擦過的一個老者撞跌在地。

頌恩慌忙地扶住對方,連聲地說對不起。

「是你,頌恩!」

「華叔,你好!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趕時間赴會而已!」

頌恩當然認識麥耀華,小時候跟母親與舅母到南北行去,這華叔叔一見是她,就拿手捏她的小圓臉,隨即把幾塊甜甜的蜜棗糖塞給她。

頌恩心想,真難為華叔,老好人竟養出了這麼一個不務正業不負責任的二世祖!身家總有用完的一日,他又如何在社會上站得住腳?

頌恩當然可以挑這時間,就在華叔面前數落小麥,說不定一盤枯賬會因此而有了著落,然,何必做這種人?

頌恩心算過,就算是代填小麥這筆生意的損失,差額還是自己能力範圍以內的事,不值得小題大作。只怪有眼無珠,得著一個寶貴教訓,以後要帶眼識人就算了!

唉!帶眼識的人又何只是客戶那麼簡單了?

世界上最易解決的艱難事,就是可以用金錢補救過來的問題!

明軒跟她的感情與婚姻,可沒有如此幸運!

第38節

頌恩匆匆回到寶榮去,伏案苦苦思量,竟忘了自己根本爽了一班同事的午飯之約。

江仔把一個糯米雞帶回寫字樓來,擱在頌恩眼前,說:「一定得練習吃,越煩惱越傷心越能吃,把一總的委屈都吞進肚子里就好!」

江仔是市場內出名的萬事通,什麼人家裡頭的廁所失靈,他都有本事知道。

他就是好品德,知道管知道,從不張揚。他能幫的一定幫,不能幫的就三緘其口。

頌恩的煩惱,瞞得了人,瞞不了江仔。況且,江仔自知對頌恩有份額外的關心!

這都會裡頭除了股票消息最多人津津樂道之外,最受歡迎的訊息莫如名人的羅曼史。商界的人對娛樂圈人的興趣反又不及那些政壇與企業明星。丁遜君既是艷名與威名遠播,有關她的傳奇消息自是不脛而走!當然逃不過江仔的耳目了。

不能說江仔刻意地等候著頌恩落難,然後拔刀相助。

人要講緣分。自盛頌恩到寶榮來上班那一天,江仔只看她一眼,就覺得這女人會在自己生活圈子內佔個重要席位。打聽之後,知道是益豐湯大律師的太座,心頭掠過一陣惋惜,連江仔都一直搞不清楚,究竟是因相逢恨晚而可憐自己,抑或明知頌恩早晚會出這種婚姻亂子而預支同情!

無論如何,江仔一直陪在盛頌恩身邊,以一個不顯眼而合情理的身分呵護住她,這其實是江仔與盛頌恩都心知肚明的。

盛頌恩不好辜負江仔的心意,最低限度在能力範圍以內可以應對的回應,都做足了。例如把這江仔帶回來的糯米雞,一口一口,非常艱辛地往嘴裡送。

「要杯什麼飲品嗎?」江仔問。

午膳時間尚未結束,辦公室內空無一人,顯然是江仔提早跑回來看望她的。

江仔把一杯清水放到頌恩跟前去。

頌恩拿起紙杯來,呷了一口,近乎自語:「有情可以飲水飽,無情的話,只好自己照顧自己,勉力加衣添飯了!」

江仔從沒有同情過落難的富貴中人,他還看得少那些在股海內沒頂的人?不知多少個原本身光頸靚、有頭有臉的,就為了一下子心太紅,落得個無藥可救的慘淡收場!

賭桌上的贏家,永遠是那些在適當時機知道要結賬收山的人!

然,盛頌恩可以在嫁後幾年,心知不妙,就買單走人嗎?

雖道是時移世易,大都會內的犀利女人多得很,總還有肉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弱質女流。江仔認定盛頌恩就是其中一員。

江仔看著頌恩,斯文淡定、一口飯一口飯地吃進肚子里,直至吃完為止。

「飽了。」頌恩抹抹嘴,拍拍肚皮,笑得像個很聽話的小女孩。

江仔點點頭,沒由來地感動。

「謝謝你,江仔!」頌恩到底很真摯地說了這一句。

「不謝,以後要看你的了。」

對,世界上最能幫自己與害自己的人,其實只有一個,都是自己。

旁人的輔助與憐憫,只能在自己努力幫自己的情況下起到作用。

同樣,一般的江湖兇險,又偏偏在自己刻意地摧殘自己之時,才更顯威力。

誰活在世上沒有心頭的恨痛,不去碰它,久而久之,就是不痊癒,也不易發作了。

盛頌恩重新整理儀容,走進范兆榮的辦公室去時,勉強還能說是精神奕奕的。

一個世濤俗浪中的生手新丁,能有如此表現,已經很不錯了。

范兆榮望了頌恩一眼,心內微微地讚歎,示意她坐下。

「頌恩,你是真心誠意投入證券界的了!」

「目前全無別的更好選擇,只好悉力以赴!」

從前明軒老彈頌恩言語無味,連頌恩自己都不敢多所否認。人是的確要閱歷深、世面廣,才能反映於言行上而見風姿風采。

如今,頌恩何止言而有物,每一句說話都可以自平凡之中顯示不凡,簡單卻具幾重意義!

其實,不是不悲哀的!風姿綽約的女人,要捱過多少露重霜寒,才有今日!

盛頌恩的今日,當然曉得不輕於承諾。不是也有人在上帝的殿宇之內,誠懇地答應過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相愛相守下去嗎?誰真能保障未來?

頌恩學習在每事每物上都將心比己,不圖寬宏大量地諒解別人,只求自己摸出個門路來,自我安慰!

誰不是為了眼前並無更好出路,於是安於現狀?誰敢擔保今時今日,面前突然出現紫袍玉帶,還能安貧樂道?

若不是益豐裡頭平地一聲雷,出現了個才華品貌都如此吸引的丁遜君,又可供湯明軒自由選擇,只怕她盛頌恩如今還無聊地躺在床上睡掉這個下午。

如若有人在日後的日子裡,重金禮聘盛頌恩出掌太空科技機構,不見得她要吃了老虎膽才敢上陣。任何人均有適應潛質,迫在眉睫的困境,只要有心就能安度!誰會答應一生一世的守在證券界做經紀?

一定是人望高走,水望低流。未有新的機會,就美其名曰:安於本分。

這麼顯淺的道理,竟要摔得頭破血流才領悟出來,過去也未免太愚蠢了。

舅舅既是神情肅穆地發問,盛頌恩自應坦率真摯而不離本心地答。

「頌恩,既然你打算儘力而為,就給你一個難得的測試自己能力的機會!」

「多謝栽培!」

「答應保密?」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權操自你!」

是女強人本色!

范兆榮知道這甥女兒已無法再走回舊路了。

「頌恩,寶榮有個業務上的重任,希望你參與!」

范兆榮很細心地講了董植康收購益豐的計劃,盛頌恩很留心地聽。

「董勁一手上的股權是百分之三十五,市面的股票流通量則佔百分之四十,還有百分之二十五分散在三個大戶手上!」范兆榮頓一頓,再補充:「其中二人,我有把握,你不必管!」

「第三個是誰?」

「麥耀華。」

「華叔?」

「對,你跟他熟絡是不是?小麥的戶口由你照顧的?」

「你不也認識他嗎?」

「素無來往。」

第39節

舅舅就有個怪脾氣。只因是世家出的身,又是年青時赴洋深造過的,回到香港來投身於龍蛇混雜的證券界,他下意識地自覺高人一等,客戶都是本港世家大族居多,等閑不願意向普通背景的人兜攬生意。作風剛跟馮氏經紀行相反。

舅舅甚而固執至不大跟麥耀華這等分明是腰纏萬貫、可是並非顯赫世家的富翁來往。范家其實認識華叔幾十年,就只有舅舅飲過早年洋水,沒把人家放在眼內。如今突然有事相求就登門造訪,舅舅心頭的傲氣,如何壓得下去!

人際關係與人生際遇,說多微妙就有多微妙,牽絲拉藤,捆在每件大事與小事之上,解得開與解不開,往往就是成敗關鍵。

「收購價定下了?」頌恩斬釘截鐵地問。

「按規矩,取該股過往六個月內市場最高的股價,董植康志在必得,難得永通銀行又肯支持,我們出多百分之十。」

「先秘密收購百分之十的股票,才向外宣稱,我們現已部署妥當了嗎?」

范兆榮微微一愕,不能小瞧這甥女兒,短短時光的浸淫,就已話頭醒尾。

「已部署了。」

「慎防馮氏的眼線。」

「以毒攻毒,虛則實之。我們不出面,交由圍內的幾間小經紀行進行,一部分還向馮氏控制的小經紀行買入,一部分賣出。」

盛頌恩盤算著,自己手上的幾個大戶,也很有一點益豐股票,又都是交由自己全權負責買賣的,立即表列一張清單,交給舅舅。

「把他們也計算在內,我有把握。貨還是存在寶榮倉內。」

最易治療感情上的創傷,就是找替身。暫時無人與共,必須寄情工作。那些一旦失戀就辭工,關起門來全職傷心的女人,其笨如牛。

盛頌恩凄然冷笑,開始全心全意投入益豐的收購戰內。

一個家庭之內,只兩個成員,百分之一百地在為這場現代企業的謀朝篡位陰謀而日以繼夜地處於緊張狀態中。

湯明軒與盛頌恩從沒有開口問過對方,有沒有在這場戰役中分派得角色?甚而他們回到家去,連半點公事也絕口不提。

公事與私情,全部不約而同地深藏心底,各自盤算,是最成熟也是最凄涼的表現。

益豐裡頭,更是不動聲色!一般地如常工作與開會。

每周董事與高級職員聯席會議上,各自把所轄業務作簡短報導,無非是要達到互相溝通的目的。

最後輪到人事部的方坤玲報告。都是些老早已經討論過,如今備案作實的規矩。例如,職級在主任之下的員工,請病假一天以上,必須要出示醫生紙證明,連上司簽批也不能算病假處理。

丁遜君聽得懨懨欲睡。真不明白這姓方的腦筋,屬於離奇的冥頑不靈。若真是好職員,根本就懂得自律,要勞動到披枷帶鎖式的公司規則去管轄恐嚇他們,也真是白費心機。若說到防範上司偏私,這更可笑。誰個在上位者胡亂偏心下屬,就一如縱容滿朝奸佞,早晚朝綱不振,壞掉大好江山,還勞旁的人幫手防範未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之下,有時網開一面,只不過是籠絡得力下屬的手腕而已,哪有成功人士會一如方坤玲般愚頑古板?

那姓方的可意猶未盡,又嚴重地宣稱,舉凡員工要超時工作,必須上司在事前簽批,不可在事後補簽,以防私相授受,朋比為奸!

好容易開完這個會議,丁遜君走回辦公室內,趕忙呷了半杯咖啡提神,正準備再投入工作。

張家平從對講機傳話進來,竟怯怯地說:「丁小姐,李小青跟她的母親求見!」

的確是奇哉怪也,怎麼好像小學生帶了家長來覲見老師似,一定又有什麼投訴了。

一提起這李小青的母親,丁遜君就有些微的不安。不肯講情度理的粗人,有如缸瓦,丁遜君自問到底算是瓷器!

如箭在弦,已經上門來了,也只好接見。反正在益豐,也不見得任何人有膽輕易撒野。

李小青尷尷尬尬地陪著她母親走進辦公室來。那胖胖的李太太,一臉肅殺,神情肅穆。

「李太太嗎?請坐。」

「不坐了。我此來有句簡單話問丁小姐!」

「請隨便說。」

「益豐這般財雄勢大,你丁小姐說一不二,何苦要不住欺侮到我們小職員的頭上來?是否認為我們貧苦人家一定拿你沒法子,就更放心胡作非為?」

丁遜君很不高興,沒頭沒腦地給這李太太搶白一番,面子固然難過,連情理安在也搞不清,叫人如何接受兼處理。

「李太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裝蒜!」

若不是看在乖乖的小青份上,丁遜君老早將這出言無狀、低三下四的女人逐出房去。

小青慌忙地解釋:「丁小姐,人事部回絕了我的因工受傷賠償!因而母親生氣了。」

「什麼?」丁遜君愕然,「怎麼我不知道此事?」

此言一出,更覺自己面目無光,怎可以連部門內發生的事,甚且由自己簽批而被拒的申請,都茫無所知。

又是人事部搞的鬼!

「小青分明地因工受傷,為什麼不可以按益豐定下來的公司規矩索取賠償?」

這是小青母親向丁遜君追問的問題,教丁遜君如何作答?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好直衝人事部,向方坤玲提出同一質問。

方坤玲慢條斯理地答:「因工受傷,當然有所賠償。然李小青不是在辦公時間之內受傷的……」

「什麼?」丁遜君實在沉不住氣:「小青擔心情人節的棚架未能如期完成,才在晚飯後回百惠廣場去檢視,這不算因公?」

「當然不算。今早聯席會議上,我們才無異議地通過舉凡員工的超時工作,必須上司事前簽批才算數,連超時補薪也得跟這規則計算,何況是大筆的賠償!」

「我這就給李小青簽批!」

「你沒有聽清楚嗎?丁小姐,人事部已宣布了所有事後的補簽不算數。」

「方姐,你欺人太甚!」

「主持公道的固執,經常會被人誤會,我毫不介意!」

丁遜君差點當場吐血!

她火車頭似的衝進湯明軒辦公室內,也顧不得湯律師房中有客。

「對不起,董先生,我有公事找湯律師!」

董植康站起來,望了湯明軒一眼,平靜地說:「等會你有便再找我,沒有人會不經通傳就衝進我的辦公室來的。」

江湖恩怨一結上了,總會有清算的一日。現今正正是方坤玲與董植康氣債氣償的日子了。

丁遜君無力而氣餒地跌坐在湯明軒的辦公室會客沙發上。

第40節

「明軒,幫我!」

湯明軒嘆一口氣,從前丁遜君斷不會如此不識禮數地直闖至他辦公室來談公事,故此,從前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她一面,即使心是分明偏著她一點,還是可以的。

現在,不同了。

連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緊密合作期間,拋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話,就是告誡湯明軒要知進退了。

丁遜君還是把李小青與方坤玲的瓜葛複述了一次。

「遜君,改請人事部向我們投保的保險公司申請廣場遊客意外保險賠償吧。」

「為什麼?」

「因為人事部有足夠理由認為李小青並非因公受傷!」

「法律不外乎人情!」

「對,是否賣人情在乎人,無從據理力爭!」

丁遜君背脊發冷,要她吞掉方坤玲這口閑氣,實在太難了。

曾幾何時,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馬,非但不感恩圖報,反而俟機以怨報德,這是何種心態?

這實是最常見的歪心態!太可惜,丁遜君不像湯明軒般熟讀史書。當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宮之內,夜深人靜之時,向安然相處了幾十年、共過患難的慈禧太后展示咸豐帝生前的手諭,內容是慈禧日後如有任何不軌、失德敗行的話,慈安就有權代傳聖諭,斬草除根。老實的慈安,以為悠悠經年,彼此都已屆風燭殘年,何必還存此聖諭,有礙姊妹深情,於是決定放慈禧一馬,把聖諭在她跟前燒掉了。她以為對方必定領情,誰知竟遭殺身之禍!

慈安一錯在於忽視人性的恐怖,世間多是恩將仇報之士,鮮有念舊懷遠之人。

二錯在於低估當權者人在江湖的壓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陰影,永遠騷擾得人不得安寧。聖渝雖毀,長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寶劍,仍然威力無窮,非切除不可。

三錯在施恩而望報。施恩一定要不圖有償,此舉並非偉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內,還缺不願跟故舊團聚相逢的豪門富戶嗎?誰願意在衣履風流的今日,讓人知道他曾有個千瘡百孔的過往?

丁遜君才幹有餘,智慮不足。湯明軒不是沒提點過她的。

「明軒,你不能想辦法,到董植康面前去為我美言幾句?」

「從前可以,現在根本不會有成效。」湯明軒坦白地說。

「為什麼?只為你不勞幫已經到手的女人!」

湯明軒駭異地瞪著丁遜君。實在難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關係,竟立時間渾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樣了,湯明軒,是不是,今非昔比?」

「對,今非昔比!」

湯明軒心上有微微的憤怒,恨丁遜君的不爭氣,根本不願意再加註腳,他們心中的大不如前,實在有完全不同的詮釋。

丁遜君霍然而起,離開了湯明軒的辦公室,竟直闖董勁一的門。

闖蕩江湖以來,最令丁遜君引以自豪的是她從沒有在同事背後放過任何冷箭,連跑到老闆跟前去據理力爭,她也不屑。

丁遜君崇尚真理必勝,日久見人心。她絕對有把握理虧的一方早晚會出醜人前,不勞自己出手,徒顯低格。

今天,竟如一頭無端受傷的野獸,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亂闖亂撞,跡近胡作非為。

董勁一跟前,她表現得並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過招,很講技巧。如此的衝動,當然比不上有備而戰。

丁遜君是的確心裡頭太亂太急,於是將整件故事陳列董勁一面前時,雖不致於無事生非,也很有點小題大做了。

董勁一一直皺著眉頭。方坤玲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年,她是個什麼性子的人,自己還有不知曉的?根本不勞丁遜君講。要護著她的話,也無非顧方坤玲已把畢生青春奉獻給益豐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為攻擊自己做人涼薄的口實,何必?男人對家裡頭的老妻與工作上的老夥計,其實都一般心態,既已跟定自己一輩子了,算是念舊也好,算是維持體面也無不可,反正無人阻礙自己公私兩方面不斷採納新歡,不就由著舊人溫飽,新人承歡,兩全其美了。

至於丁遜君,在益豐行走多年,不只規規矩矩,且甚得力,雖非價廉,卻真真物美,仍屬物有所值。董勁一不是不喜歡丁遜君的。

尤其欣賞丁遜君表裡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齊潔凈。從來益豐上下又為此而對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華幹練,差不多是滿分人選了。年來紅透半邊天,是順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這些日子來,情況在變。風言風雨,老傳至董勁一耳朵里。照說,這年頭現代男女關係太混亂,誰管得著有婚書沒婚書,總之情投意合,便賦關雎,都變成等閑平常之事。何況,職員私生活只要別鬧到公司領域之內,出什麼妨礙公事的亂子,哪個老闆上司不隻眼開隻眼閉,甚至乾脆視而不見了。

然,董勁一總覺得丁湯之戀,不大合他脾胃。光潔人兒一名,為何無端趟這種渾水?像湯明軒這等人材,一個中環就成千上萬,有什麼希奇,值得為他壞了冰清玉潔之身與心?

他認為丁遜君其蠢無比!很有點辜負了自己將她栽培成炙手可熱的人才似!心裡頭難免不快!

謠言是非,往往像瘟疫,專挑那些體弱多病者入手,總是一沉百踩,此起彼落的湊高興。

關於丁遜君的批評,以前董勁一總是聽到歌頌式的讚揚,她的脾氣猛烈是剛直坦率,她的急躁性格是工作效率高,她的不留情面是大公無私。然,自跟湯明軒搭上手,惡評設盡辦法湧現,連她不喜化妝,都變成人們口裡說的恃靚行兇,一樣有罪,總之不順眼。

董勁一把批評聽多了,心上也不免對丁遜君減了好感。尤其連自己的兒子董植康,也在一天不經意地提起:「將來娶妻,切勿讓她到益豐行走,學了那姓丁的女人半點霸道,也夠我受的。」

再好的夥計還是外姓人,再不好的子女仍是親骨肉,信誰?不言而喻了。

人們的批評也不儘是空穴來風,就像今天,人事部發生那麼雞毛蒜皮的糾紛,都吵嚷到主席跟前來,益豐難道是賣咸脆花生的攤檔?董勁一雄才偉略,權傾人間,有什麼婦孺之見,市井行為敢於陳列眼前,真真侮辱!這姓丁的女人,是有點過態了。

如果女人一陷愛河,糾纏於男女三角關係之中不能自拔,以致在工作上頭失控失禮,出現無事生非的過分表現,而要回家去休息一陣子的話,也是合情合理的。

以上的論調,一在董勁一心上滋長,丁遜君的大限將至了。

果然,翌晨在行政例會上,董勁一非常婉轉地解釋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人事部竭力維持綱紀,各部門頭頭理應全力支持。其餘的也就不必多說了。

丁遜君自出道以來,從未如此難受過,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回辦公室去的。

益豐一如香江縮影,跟紅頂白之風極熾,一個會議裡頭,立時間知道誰個當時得令,誰人名落孫山,潦倒落泊!

丁遜君敏感地覺得連自己秘書張家平的聲音都變得格外細小了,誠恐惹禍上身似的!

如何向李小青之母交代?當然不是自掏腰包就能解決得了之事!從今以後,要如何重整河山,才能令下屬有信心,令丁遜君仍然可以號令天下,大展拳腳呢?真難!信心一失,誰不考慮移民他往,免受株連。

不知是否事有湊巧,一整個下午,丁遜君收了三封辭職信,包括李小青的在內。

對丁遜君來說:革命起義易,重整江山難。她都不知道從何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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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換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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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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