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部分
第1節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下子,可真惹出禍來了,旁的舞娘一看情勢,其中有的高聲叫:「花艷苓動手打沈大姐!」
才說完,成群人一涌而上,撕頭髮的撕頭髮,扯旗袍的扯旗袍,似乎個個都要把花艷苓搗個稀巴爛而後快。
眼看花艷苓已被拳打腳踢,忽爾又有人高喊一聲:「停手!」
眾人回望,果真稍稍停了擾攘。
「彼此都是姊妹一場,生個小誤會,何必要大動肝火。」說這話的正是羅香蓮。
她一邊說,一邊扶起了狼狽與惶恐至極的花艷苓。
在杜老志,羅香蓮的輩分是最高的,也就是說,她下海已好一段日子了。若還不能上岸,也要在不久就鳴金收兵了。
歡場的歲月,更不饒人,也不容許喘息。
對於這種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們倒額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伙兒看著出頭調解的是羅香蓮,一時就把聲勢收住,且看沈夢如何處理?
「蓮姐,你是打算庇護起花姑娘來了?」沈夢問。
「我對一班姊妹們都愛護,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自相殘殺?出來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誰?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麼人,是不是?
「我是臨別贈言,只望你們心平氣和,和氣生財,少生是非。將來誰要照顧誰,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應適可而止。
「當然,經此一役,叫花艷苓提高警覺,知道要尊敬前輩,也是應該的。」
羅香蓮那最後的一番話,已是極賞沈夢的面子了。既然連她這最年長的一位都公開承認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還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話了。
說到底,沈夢也是老江湖了,不致於得寸進尺,三分顏色便硬要上大紅。
她是曉得要得些好處須回手的人,於是說:「蓮姐是通情達理,我們姊妹們沒有不賞你面子的。」
這就是說沈夢等肯讓一步,然則花艷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艷苓,心頭還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著嘴,不造聲。
心上老想著自己最愛的一件草綠色真絲旗袍已經撕壞了,肉刺自不在話下,還無端端被揍一身,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
羅香蓮看花艷苓沒有造聲,就說:「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為貴,從此互助互愛。」
花艷苓還有一點不情不願。
經不起羅香蓮把她一拖,拿著她的一隻手,交到沈夢的一隻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鬨或開腔,羅香蓮就說:「還有兩個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這個便,讓我好好地把大家請一請,兼多謝你們今天晚上賞的面子。現今就說好了,這在場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個缺席的話,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眾娃嘩然,都圍攏到羅香蓮身邊說:「蓮姐,蓮姐,果真找到頭主出嫁了?」
羅香蓮一聽,紅光滿面,喜上眉梢。
鬧哄哄擾攘了一會,才管自作鳥獸散了。
「來,我跟你吃宵夜去.」羅香蓮對花艷苓說。
花艷苓才轉一個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兩半似。
「哎喲!」
「怎麼?剛才弄傷了?」
「怕有一點點。」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萬試萬靈的跌打葯,再叫我的老傭人給我們燒幾個小菜。」
羅香蓮回到住宅去,讓花艷苓躺在床上,拿了一隻味道相當難聞的藥酒,往她的腰背處拚命捏拿,起初花艷苓還覺著一點痛,不一會,像有股熱氣直傳入體內,便通體舒暢。
「蓮姐,多謝你!」
「粉琢玉砌的一個可人兒,應該身嬌肉貴才對,就是命生歪了一點,不然,用不著受這些苦。」
「蓮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蟲鼠蟻,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過是一條命。」
「話不是這麼說,我也以長輩的身份講你幾句。硬骨頭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別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對。沈夢她們和我們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還不偏幫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踐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況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賴以維生的女人,凄涼同出一轍。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艷苓跟羅香蓮就很走在一起,很談得來了。
羅香蓮到那年頭,已屆三十,算是歷盡滄桑了,幾難得撈到一個開著兩間士多店的老闆,也是姓羅,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順地娶她為妻。
羅香蓮也沒嫌對方其實不過是小康之家,歡天喜地地擺下幾席酒,跟姊妹們告別。
當晚幾杯下肚,不無醉意,花艷苓陪著她回家去時,禁不住問:「蓮姐,你好喜歡那個羅大富?」
羅香蓮睜著那微微泛紅的眼睛說:「妹妹,我們廣東人有句俗語說話:我不嫌你籮疏,你不嫌我米碎。」羅香蓮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將就點,正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們這種身份的女人,沒夾著個小白臉過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沒有嫁予人當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還嫌人家身家不夠豐厚了。」
花艷苓歪一歪頭,仍現了兩分稚氣,那模樣精靈可愛得令女人都覺著我見猶憐,看得羅香蓮怔了一怔。
花艷苓用嬌嗔的聲音說:「蓮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個富甲一方的,對刀歸隱,長享富貴;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與我娘,縱使家道中落,說到底他們有過真摯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艷苓說完了這番話,才醒起太掃新娘子的興了,於是立即致歉:「對不起,蓮姐,我竟是實話實說了。」
羅香蓮笑著拍拍花艷苓的肩膊,說:「有什麼要緊呢,是要能百無禁忌的說真心話,才算好姊妹。」
羅香蓮頓一頓,說:「女人嘛,說什麼都假,命運主宰一切。我是認了命了。」
羅香蓮真是個凡事隨緣,不強求的人後,口講無憑,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證。
說來,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羅大富結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婦才開心透了,悲劇立即發生。
只不過在一個夏天,香港颳了一場颶風。羅大富的士多店內,夥計都匆匆忙忙趕公共汽車回家去,只他一人仗著有自用汽車,因而留步把鋪面的零碎雜務料理妥當,方才上鋪離去。
就為走遲了這—步,剛想在開車門上車前,樓上一個花盆掉下來,正正打著羅大富的後腦。
全港報紙翌日報道,颶風艾美襲港六小時之後已吹往內陸,釀成了一死三傷的紀錄。
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載的羅大富。
花艷苓死捏著羅香蓮的手,老半天擠不出—句安慰的話來。人死了,說什麼都假,哪有節哀順變這回事。
羅香蓮無疑是痛心欲絕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鎮靜過來,正如她經日掛在嘴邊的那句口頭禪:「都是命。」
她是真地認了命了,因而哀傷過度,她還曉得幽默地自嘲:「這個遺腹子可以一起繼承父姓與母姓,也算難得了。」
花艷苓不曉得回應,久久才問:「蓮姐,你以後打算怎樣?」
「以後?難道還往回頭路走不成。我只好守著大富的產業。兩間士多店怕是管不來了,力不到不為財,我想賣掉其中一間,手上又可多個余錢,然後專心辦好一間士多店,才是正路。」
坐言起行,這位認命而又薄命的花國紅粉,就端的當起士多店的老闆娘來,實際經營業務。
那遺腹子就是如今在花艷苓口中說出了事的羅敬慈。
杜晚晴當然曉得羅敬慈,小時候,羅敬慈是大阿哥,領著杜家的幾個小弟小妹玩,晚晴管他叫敬慈哥哥的。
長大后,羅敬慈並不在學業上表現出色,羅香蓮出盡八寶,要他接受高等教育,結果在本城水準較次的專上學院熬了多年,還是無功而還,徒花時間與金錢而已。
花艷苓於是勸羅香蓮說:「蓮姐,這廿多年,你什麼咸苦都吞過了,老大的不如意也看成指顧間事,何苦到如今,才為兒孫苦惱了。」
羅香蓮苦笑:「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怕是年紀一大,人就開始冥頑不靈,我竟忘了是時也命也。罷、罷、罷,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管就算。」
自此,羅敬慈就跟在母親屁股後學習那盤士多生意,還算中規中矩。
大富士多是設在徙置區內的,出奇地好生意。在那兒附近住慣了的人,頭腦比較保守,對於新開設的超級市場,不一定捧場。反倒是對這大富士多有親切感,因此一年到晚,貨如輪轉,其門如市。
羅敬慈還因為終日駐守士多的關係,跟隔壁理髮店的一位做修甲的姑娘小湄有了來往。
看樣子,感情進步得很快。小湄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士多店來做義務幫工,對羅香蓮倒是相當千依百順,一副火熱心腸,討好未來家姑的模樣。
香蓮呢,雖然身邊有個余錢,也不會指望兒子有本事討個大家閨秀,只要兒子歡喜,那女孩子也肯盡一點媳婦的義務,就很可以接受了。故而,對小湄也就以行動來認可了。
每晚原本要等到收鋪,羅香蓮才回家的,自從有了小湄,她就在店內吃過晚飯之後,借故跟街坊搓麻將去,由著兩個年輕人管鋪,分明讓他們有機會親近。
合該有事了。
有一晚,當羅香蓮一腳踏出士多店后,另外三兩名賊模賊樣,分明一眼望去就不正經的男子走進士多店來,拉開冰箱,要拿汽水。
小湄準備迎上去招呼,敬慈覺著他們幾個並非善類,下意識地伸手一攔,不讓小湄出動,由自己走上去關顧。
就是他這個行動惹下禍根,其中一個慘綠少年說:「我們來買汽水,需那位姑娘侍候收錢。」
這麼一說,連小湄都嚇著了,慌忙躲到敬慈身後去。
「怎麼了?會嚇成這個樣子呢?我們不也跟你那小哥兒一樣是人,是男人,可能是更有用的男人,你避著我們幹什麼了?」
敬慈一聽,火了起來,說:「喂!你們嘴裡不乾不淨的,我們不做你們的生意,請立即走!」
此言一出,正好給這班好事之徒一個借口,嚷:「這小子出言不遜,我看你怎麼能趕走我們?」
隨即幾個人互打眼色,立時三刻動手將店內一盆盆的樽裝汽水舉起來,拚死力往地下摔。
敬慈當然不肯放過他們,開始亂作一團。
躲在一角的小湄,嚇得管自尖叫。
另一個小夥計阿九,立即跑出去找警察。
警方到場時,人已散了。
店內只剩下嚇呆了的小湄蹲在一角,不住發抖。
另外,羅敬慈手持一個破玻璃瓶,直挺地站著,兩眼發直,不發一言。
在他腳邊的地上,一條死屍躺在血泊之中。
無可轉寰地,羅敬慈的誤殺罪名成立,被判入獄6年。
羅香蓮在兒子判刑后大病了一場,在病榻中,氣若遊絲地對花艷苓說:「原來連上天都欺善怕惡,惟其我凡事認了命,就不斷地給我磨難,至死方休似的。」
真叫花艷苓無辭以對。
六年牢獄生涯還不是致命傷,最令羅香蓮憂慮的是那個當差的街坊,來通風報訊。原來生事的幾個慘綠少年固然是黑社會底子,敬慈錯手殺的一人,更是黑幫頭頭的兒子。這真是太嚇人的一回事了。
「看樣子,我們敬慈不會有機會重見天日,在監獄裡頭,早晚被仇家折磨至死。對方絕不是等閑之輩。」
花艷苓於是跑來跟女兒商量,說:「非等閑之輩的黑道上人馬,就得找個半斤八兩的人跟他講妥這筆數。」
杜晚晴沉吟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晚晴,你母親只得一位談得來的好朋友,你三姨也只得這個兒子。敬慈更不算是不長進的人。你怎麼說呢?」
杜晚晴說:「媽,我只怕這種血海深仇,不是千金萬銀所能填補。否則,我去籌。」
「一物治一物,黑幫的頭頭總有要賣面光的人。」
那就是說,杜晚晴要去尋出這個保人來。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了讓母親安心地離去,杜晚晴點了頭,把整件事包攬上身。
她送母親出大門時說:「替我問候三姨。」
「晚晴,事不宜遲了。」
杜晚晴思考了一夜,給她想到個人選了。
翌日把電話接進布力行的辦公室去,秘書答說:「布司憲今日到立法局開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可以留口訊嗎?」
「我姓杜,叫晚晴,是布司憲的朋友,今晚有個飯局,希望他能抽空來。」
「可否告訴我地點時間?」
「君度酒店,頂樓的扒房,七時半恭候。」
「如果通知不到布司憲,或他另外有約,如何讓杜小姐知道。」
「不要緊,請告訴布司憲,能來的話,無任歡迎,不能來,就祈以他日吧!」
七點半一至,布力行就出現在君度酒店。
杜晚晴很細意地打扮過,穿一件梨紅底色,起小白花的寬身旗袍,那一頭既長且曲的秀髮,一片雲似地散落在肩上,在耳鬢別了一個跟衣服同顏色的髮夾。
第2節競如激光一度
玉蔥似的手,套上一隻通體透明、色澤油潤的翡翠玉鐲,那是身上惟一的一件飾物。
濃密的眉毛下,那對帶著三分憂疑七分嫵媚的眼睛,望住來人,竟如激光一度,可以攝魄勾魂,教布力行一下子忘了禮貌招呼,就管自直挺挺地坐在女主人對面,傻瓜兮兮地問:「怎麼?只有一個客人?抑或其他的朋友未到達?」
布力行以為只是杜晚晴宴客,湊齊幾個專門無事就聚在一起耍樂的財閥,吃頓晚飯,也把自己請在一起。
他原來是另有約會的,應酬家裡頭的親戚。當然,這比起杜晚晴的邀約,就是後者更具吸引了。於是搖電話囑咐妻子單獨赴會,他火速應約而來。
做傾國傾城的美人座上客,已是大喜。
如今發覺只約會他一人,更是驚喜交集。
杜晚晴嫣然一笑,直言不諱:「有件私事要求布司憲幫個大忙,不便旁的人予聞。」
布力行心上第一個反應就是,應該問對方拿什麼酬勞?
這個問題迅即令他熱血沸騰,丹田之下如鬧三級火警,熊熊烈火正向上蔓延,直燒得一張青白的臉變成紫紅。
他沒有想過,對方把要求提出來,自己會力有不逮。
因為他看得起自己,更不敢小瞧眼前人。
杜晚晴這種女子,不會打無把握的仗。她必然想過自己可以勝任,為她排難解憂,才會相約。
為了好好應付場面,布力行清一清喉嚨,說:「我們先叫了菜,邊吃邊談,好不好?」
「不好。」
布力行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大眼看杜晚晴。
她解釋:「如果你肯拔刀相助,我們在這兒只叫杯香檳,乾杯為盟,今晚的晚宴設在舍下,由我親自下廚。」
說完了這番話,杜晚晴留了一個小空間,讓對方去想象他會獲得的獎品,如何豐盛、如何誘人、如何銷魂。
然後,她才淡淡然,大方地再加以補充說:「萬一是晚晴強人所難,布司憲不得不令我失望,那麼,也請布司憲賞一頓飯,讓我把這餐廳的好菜嘗一嘗,才回家去另想辦法。」
布力行是聰明人,且猴急,他差不多要追問:「快說,快說!」
杜晚晴沒有把故事重複,原因從來都不比成果來得更重要,她只把最重要的一點說出來:「我要確保童年好友羅敬慈的六年牢獄生涯,平安度過。」
在布力行未作答之前,杜晚晴補充:「他誤殺的一個人,是黑幫頭頭的親生兒子。」
然後,杜晚晴輕鬆地倚在椅背上,稍遠地凝望著布力行的表情。
他沉思片刻,當即說:「在上位的人,很多時為了顧全自己的名望、威信及地位,不得不忍痛放下私情私怨,否則,有誰個兄弟姊妹肯為你賣命,打下江山,讓你一統天下。以手足的安危交換一己之欲,不是很划算之事。你請放心!」
那就是說,布力行會運用他的權力,下達有關部門,以完成杜晚晴的心愿。在獄中,三山五嶽的人馬充塞著,誰沒有幾門仇家,誰敢擔保不遭暗算,統統又都要向懲教署的人禮讓三分。於是,交換條件是,保得住羅敬慈平安無事,所有其他不應該隻眼開隻眼閉的事,官方都可以雙眼一齊闔上。賭那江湖上坐高位的頭頭,不敢為報殺子之仇,而令其他入獄的同門多受其他折磨。
「都包在司憲身上,靠你成全!」
「只包在獄中的六年,之後,安排他離港是正經。」
杜晚晴點頭。
布力行凝望著她,好一會,才舉起手來,招呼侍役。
餐廳的領班很認得城內的達官貴人,恭恭敬敬地說:「布司憲,先喝點什麼?今天晚上我們有自波士頓新鮮運到的龍蝦,還有……」
布力行擺一擺手,截斷了對方的話,說:「謝謝,我忽然間改變了主意,想吃點家庭小菜,改天再來光顧。」
一流酒店的領班真是訓練有素,絲毫沒有不慍,依然和顏悅色地說:「歡迎,歡迎,司憲的車子到了沒有?」
「司機就在附近,煩你代我打個電話至大堂關顧一聲。與此同時,我們或可以喝一杯香檳。」
「好的,好的。」
布力行把那杯冒著輕泡的香檳遞給杜晚晴,說:「希望你喜歡香檳的味道,覺得它香甜無比。」
杜晚晴微笑著,沒有答,一飲而盡。
事實上證明含笑飲的這杯香檳,苦澀至極。
杜晚晴在布力行身上嘗受著出道以來,最難受的侮辱。
布力行在個人奮鬥歷程下所受的委屈與艱難,都幻化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戾氣,發泄到杜晚晴身上去。
他的眼睛因為極度激情而噴出火來,跟張著的嘴,都是充血的,紅得接近發瘀似,相當的嚇人。
杜晚晴閉起眼,竭力集中精神,想象一些鳥語花香、山遠天高的秀麗情景,使自己的身體鬆弛。
一直以來,她這種功力了得,總能化危為安,化險為夷,將醜陋變成美麗,將罪惡感好好地掩蓋起來。
然,這一次,她面臨失敗。
胸肩處處,傳來一陣一陣或大或小的痛楚,她只能想象到對方像一條窮凶極惡的吸血殭屍,張開血盆大口,以鋒利的獠牙,無情地插進她粉琢玉砌的肌肉里去,噬吸著她的精血,將之抽干。
那種逐漸枯死的感覺,使她在精神與肉體上同時受著強烈的衝擊與痛苦,而不能掙扎,只能沉默地接受。
尤其有甚者,隨著耳畔響起一聲聲純屬獸性的呼號,她的頭早已脹痛欲裂,還要承受著一下下劇烈的震蕩。有人分明的把她頭部撞向床角的銅柱,嚷:「說,說,我比他們任何一個都棒!」
晚晴沒有說。
她忽然預備在下一分鐘就這樣無言地窒息而死。
她不甘心說。
因為她不認為那是事實。
她可以出賣肉體,但不可以出賣良心。
她寧願人盡可夫,只除了這個在自己身上發泄獸慾的男人例外。
就因為這個人站在一大堆腰纏萬貫、富甲一方的男人跟前時,只不過始終是一隻要搖頭擺尾,渴望他們扔下一根食剩,卻仍然有肉沾著的骨頭,讓他飽餐一頓的狗,故此,要利用一個女體去提出他的抗議、他的妒忌、他的憎恨。
「說,說!」對方瘋狂地叫嚷,不顧一切地要把她蹂躪至死。
還是那個意念,杜晚晴寧願死。
她連在意識上都不要背叛曾予她起碼尊重的各個顧客。
她不想埋沒真理。
實情的確是布力行並不比她相識的任何一個男人強。
不。
翌日,陽光輕柔如夢地灑進純白色的睡房來,照耀著滿身傷痕瘀痕,被狗噬過,死裡逃生的一個胴體。
當杜晚晴在養傷期間,收到布力行司憲辦公室的一個電話,對方甚至沒有透露是什麼身份,只說:「布司憲囑咐,請通知羅敬慈,他自小患有偏頭痛疾病,隨時隨地會老病複發,頭痛欲裂。」
杜晚晴火速囑咐母親,轉告羅香蓮。
當夜,羅敬慈在獄中,告訴懲教署人員,他頭痛不已,立即被送到囚犯特別護理的病房去。
再過一個星期,醫生報告出來了,認為病情嚴重,推薦他留院醫治觀察。完全與其他囚犯分隔,日夜有醫務人員服侍。
花艷苓領著羅香蓮來向杜晚晴道謝。羅香蓮一握杜晚晴的手,就已經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花艷苓在旁勸道:「早早勸你別來了,自己人,不用客氣。這種傷心事,一提起來,只有更難過,何必。」
「我要親自向晚晴道謝。」羅香蓮啜泣著說。
「三姨,你別傷心,舉手之勞而已。」
羅香蓮用模糊的淚眼,對杜晚晴說:「晚晴,你委屈了?」
只這麼一句話,杜晚晴就衝上前去,緊緊地擁著她三姨,為怕被她看到在眼眶內打滾的淚水。
晚晴拚命用手拍著羅香蓮的背,一疊連聲地說話,掩飾著她的狼狽:「三姨,你過慮了,只不過是托個小人情而已。」
直至杜晚晴把眼淚吞回肚子里去,她才放開羅香蓮。
羅香蓮又扯著她問:「晚晴,姑勿論人情是大是小,都是你奔走著力所致。今次敬慈能順利裝病,調到醫院去,一定是打通層層的關係,他現今的安全度是大大提高了,可是,這以後的六年,是不是能住在病房而不用回囚室了?」
杜晚晴立即打了一個冷顫。
要羅敬慈獲得這個保障,只有一個辦法。
自己必須要跟布力行維持那個親密關係。
六年!
能不寒心。
杜晚晴一怔之後,說:「三姨,不要擔心,我會儘力。然,六年監禁,只要行為良好,再加假期,其實只不過是三年多一點罷了。」
晚晴說這話之後,長長地吁一口氣。她眼前的這兩位長輩,並不知道晚晴努力安慰羅香蓮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過,三姨,至大的問題在敬慈出獄之後。」
一言驚醒夢中人。
羅香蓮與花艷苓都瞪大眼睛,張著嘴一會,沒有了主意,然後又差不多是同時,說:「那怎麼好算?」
杜晚晴低頭想了想:「三姨,移民吧!」
「移民?」
「對,你先走,部署另外一個安穩的家在外頭,等敬慈一出來,就讓他前去跟你團聚。什麼人也不要通知。」
羅香蓮回望花艷苓,後者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有資格移民?」羅香蓮問。
「我替你安排好了。」杜晚晴乾脆送佛送到西。
杜晚晴言而有信,一直留意著如何安排羅香蓮先行移民的事,此事適宜儘快進行,免得黑道人物老羞成怒,拿羅敬慈母親來泄憤。
當晚晴接到紙業巨子黃醒楠的邀約,上深圳參觀他們開設的極大規模廠房時,她答覆黃醒楠的秘書說:「多謝黃老闆的邀請,同行的有些什麼相熟的朋友嗎?」
「都是黃總親密來往的一撮朋友,全是杜小姐熟諳的。黃總囑咐我問杜小姐,是星期六,由黃總陪你先逛一逛深圳,住一晚,星期日才會合各人,參觀廠房以及我們公司策劃承建的私人別墅住宅,抑或杜小姐跟大隊在周日早上才出發?」
「難得黃老闆能早一天啟程,帶我觀光。深圳的建設,在這近年怕是突飛猛進了,正好增加我的見聞知識,求之不得。」
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給黃醒楠說:「黃老闆的紙業王國有幾十年的歷史,真難得!」
黃醒楠煞有介事地說:「工業賺的還是小數。記著,晚晴,地產才是正途。我們在新界擁有的廠地,資產值在工業盈利之上。」
「現今前來國內設廠,人工便宜,地皮經濟,原料划算,必又可以創出一個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國內設廠是必然的走勢了。然,我們這一行,原料不能用國內的產品,都是來料加工,製成各種紙品再輸出口。」
「為什麼呢?中國出產的紙不能用嗎?」
「質素控制不來,時好時壞,我們出產的紙質製成品,大部分外銷歐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險走掉一個客戶,所以只能利用國內的廉價地皮與勞工。如果大陸的紙質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國有分公司?」
「當然有,我們既買入美國的紙張,也賣出各類紙品。這幾年,我也積極投資美國東西兩岸的地產,沒辦法,兒子們在美國,女兒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沒有人肯回港繼承我的事業。也就只好老來從子,把一些資產挪動到外頭世界去。你若來問我呢,其實是很不情不願的,世界上有哪一個地方能比香港易賺錢,我對香港的前景是極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應:「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年紀大的人心意不同,他們老想找一處寧靜的地方退休,因而都愛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黃醒楠問。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從小她最疼愛我,所以我很願意幫她一個忙,看看怎樣幫她移民到外地去。」
黃醒楠一聽,已知就裡,問:「你是為了要幫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來跟我商議的,是不是?」
第3節自斟自飲、自嘗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靈靈活活的大眼睛,說:「是的。非要找像黃老闆如此有辦法,中美兩地都有影響力與良好人際關係的人幫忙不可。」
「中美?」
「對嘛,三姨是在江門出生的,到香港去后,另外取了個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國,況且若能證明她屬於中國出生,在美國的移民限額也寬鬆一點。」
「不難。」黃醒楠志得意滿地說,「中美的關係我是有的,先替她辦妥新身份,再以我們的業務為掩護,請你三姨先取得赴美營商的簽證及居住權,再托當地律師辦正式移民手續。在彼邦,因著業務而認識的大人物,諸如州長、議員、移民局要員等等,可真不少,這個人情怕不難托到。」
「我三姨不像個女強人。」
「人家只會相信我的說話。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黃醒楠哈哈大笑:「這怎麼還算是香港人辦事的速度?況且,要三年才辦妥的話,我豈非要三年之後才能向你討賞,這怎麼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證回報率極高。」
「我有信心。」
「對我的服務?還是對你的承諾?」
「兩者皆然。」
到處楊梅一樣花,只要有權勢,條條大路通羅馬。三個月後,羅香蓮以江門出生的霍青身份,啟程赴美定居。
臨行前,杜晚晴緊緊地握著她三姨的手,說:「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書信來往,把信寄到我這兒來,自會轉交。」
花艷苓問:「你可沒有告訴街坊,結束了士多店後到哪兒去吧?千萬不可泄露行蹤,辛辛苦苦的離鄉別井,也只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為人。」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國一事,只說因欠缺心機再打理生意,決定把它結束了,到澳門的親戚家小住,待情緒好轉了才回來。」
「對,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啟程了,我和媽媽就放心。」
「晚晴,你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本來我不便再要求什麼……」
晚晴沒有等她說下去,拍著她的手背說:「我會儘力,有機會令敬慈早點出獄,我不會放過,你放心。」
「艷苓,」羅香蓮轉身向花艷苓說,「的確是你跟汝母積來的福分,才生得這麼一個義氣女兒。」
花艷苓點點頭,擁抱著這位幾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獄,我們就送他回你身邊去。讓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讓你安度晚年。」
羅香蓮忽然沉默起來,臉上有陣特別的難堪。
「什麼事?三姨?」
「我連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沒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說將來要帶她一同到美國去。他還有點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訴小湄。我是幾經艱辛才勸服了他的。」
花艷苓立即說:「萬萬不可告訴小湄,年輕女子的心意怎麼樣?你知我知,有什麼變卦了,一到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地步,就沒有保密的義務可言。何況敬慈的情況特殊,跟小湄的發展不一定順遂。」
「對的。我就是這樣勸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誰會願意自己的女兒跟隨一個坐過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總會遇到合適的配偶。」花艷苓勸。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個情長的女孩子呢?豈不是辜負她了?」
「三姨,此事交給我辦吧!反正還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對策不遲。三姨,你相信我,我不會令敬慈難受。」
「晚晴,讓上天祝福你,這麼好心腸的一個人兒,理應有個好歸宿。」
回憶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歸宿?往哪兒找去?就算有從天而降的一段良緣,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會畏縮地躲起來,自舐傷口。
晚晴一個翻身,站起來,決定更衣,到王府飯店樓下餐廳去吃晚飯,歡度自己的二十五歲生日。
必須停止再作這些與現實距離太遠的幻想。
能佔有一天屬於自己的時光,能保存一天光潔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勞累的工作,才是能力範圍內可以爭取得到的快樂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飯店內一家上海菜館去,她覺得生為中國人,在中國的京城內,上中國式的館子,吃中國菜,這個生日過得特別有意義。
除了對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來,未曾試過把感情發揮得淋漓盡致,如今在愛家之外,也感受到愛國,是一份新鮮、驕傲、祥和的經驗。
上海菜館作中國式亭台樓閣的布置,一踏進去,兩旁站立著的女侍應,都一齊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內廳,坐到音樂台前的一張桌子上去。音樂台上有位妙齡少女,比晚晴還年輕,眉清目秀,穿一襲湖水藍的軟緞旗袍,在奏彈著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纖纖十指的掃撫之下,溜出來,傳遍每一個館子的角落,頓把氣氛營造得相當優雅,當能使在座的顧客都食慾大振。
杜晚晴點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飲、自嘗自嚼,韻味、情趣、胃口,全都調高。
她畢竟是快樂地一杯杯飲完再飲。
跟酒量一樣,所有要承受的困擾與寂寞,經過一段日子的鍛煉,都會從容地照單全收。
她把瓶子內的酒都倒盡了,正要干這最後一杯之時,稍竟看到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坐著一個很好看的男賓客,對著她舉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頭,勇敢前望。
他還在。
一點不假,今日由長城一站開始,陪著她歡度生日的一個人,仍在跟前。
是緣嗎?
冼崇浩以雙手捧酒杯,舉了一舉,先飲為敬。
杜晚晴終於回了禮,在他倆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轉過來之際,那婉轉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響起「崩」的一聲。晚晴驚惶地迴轉頭來,望向音樂台,只見彈琵琶的少女,狼狽地站起來,向賓客鞠躬兼致歉:「對不起,弦斷了。」
弦斷了。
杜晚晴的臉色忽爾青白,有點暈眩。
是飲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揮之不去的不安預感?
冼崇浩沒有走過來。
杜晚晴沒有走過去。
他是尊重她的決定,她卻是不自覺的自慚形穢。
過了這一夜,一切回復正常,就什麼都好辦。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張字條,貼在套房的內門上,寫:「喝多了,先睡。請你原諒。」許勁大概是原諒了她的,這一夜杜晚晴總算睡得安穩。
翌晨醒來,許勁並不在房間之內,直至杜晚晴梳洗完畢,她才收到許勁的電話,白酒店大堂搖上來,說:「睡醒了?」
「嗯,對不起,沒趕及起來陪你吃早餐。」
「不要緊,今天我仍有一連串的會議,要到黃昏后才回來跟你吃晚飯。」
「別擔心,我獨個兒也可以到處走走。」
「你不愁沒有伴呢?我剛巧給你尋到個同聲同氣的導遊。」
「誰?」
「我在這兒碰見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剛在此公幹完畢,正好要玩幾天。我跟他相熟的,這年輕小夥子頂會做人,很風趣,我請他陪你玩,擔保你會更樂不思蜀,看盡京城的風采。」
杜晚晴沒有造聲。
許勁繼續興緻勃勃地說:「半小時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說他認得你。」
是天緣巧合!
抑或劫數難逃?
其實,二者可能並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頗為複雜的情緒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遊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節了,對方分明是顆小火焰,撲火的燈蛾,後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與許勁同來,等於曉得杜晚晴的身份,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壓力,不必閃閃縮縮,諸多疑慮與顧忌。看來,也只不過是在這個偶然內,大家做個伴罷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與難堪的際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閨秀,她承擔不起的榮譽,令她像個鼠竊狗偷,欺世盜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這個道理,就從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淺笑,說:「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早晨!今天天氣甚好,正宜外出到處走走。」
「要麻煩你做導遊了。」說這話時杜晚晴有點靦腆,的確是難為情的,昨天才斬釘截鐵地婉拒了對方的邀約,今天就為了許勁的囑咐而就範,不知道冼崇浩心裡怎麼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臉立即泛紅。怎麼竟思前想後,惴惴不安,就是為了這姓冼的對自己的感受呢?他對自己的印象如此舉足輕重嗎?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風。
在杜晚晴身邊穿來插去的達官貴人,財閥商賈,實在從沒有一個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揮灑自如、毫不忌憚、絕無造作。人家的置評,視若等閑。惟其如此,她的言行體態才有著一種極具吸引的瀟洒脫俗。
獨獨在認識了這冼崇浩之後,就有著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種種顧忌似的,益發覺著自己的小家子氣,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亂、越不曉得自處。思潮一往這方面想,就連一雙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員,不知往哪兒安頓了。
冼崇浩的態度倒是輕鬆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對杜晚晴說:「幸虧遇到許主席,否則就沒辦法令我這兩三天的行程變得更多姿多彩了。」
這麼一番話,已等於往杜晚晴臉上貼金,一掃她心中的疑慮。
因而,晚晴恢復了她的器量,道:「許先生的囑咐,我有責任唯命是從,冼先生你能賞我們面子,可真難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點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來冼崇浩的補充:「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則太見外,玩得不暢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兩條髮辮往後一撥,那個動作,實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願意把視線調開。
「我們起程了吧?」
經杜晚晴這麼一問,冼崇浩才回過神來,帶領著杜晚晴到王府飯店外,登上了一部預訂的汽車。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話題廣泛而有趣,他問杜晚晴:「我國的寶藏比比皆是,遍布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國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國庫立即可以進賬一大筆。」
「怎樣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經向中國提出合作建議。由日本供應開發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與資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對分,二一添作五。」
「中國一定不會答應。」杜晚晴很肯定地說。
「你熟悉中國人要面子,死愛充撐場面的性格?」
「也不單是面子問題,這也關乎民族精神,祖先遺留下來的遺產,應該有責任去保存。我們還不致於山窮水盡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寶藏掘出來,再名正言順地賣給日本人吧!他們從中國搶掠到的珍寶,也已經不少了。」
「出的價實在太低,聽說其後日本人肯吃虧,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勞,中國仍是不願意。我看世上無人是無價之寶,只為百分之三十的酬勞依然未到中國政府心目中那個價罷了!」
杜晚晴沒有再分辯下去,並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斷,而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份資格為中國辯護。
為什麼?只為她也是個待價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個價,就可以買起她了;既然身體力行,她又哪來雄辯的理直氣壯。
杜晚晴不是個對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間老是認定那些表示親中的人,必是擁戴社會主義者的揣測,晚晴未敢苟同。
處身在資本主義社會內,享受著私產權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擁戴社會主義的資格。
杜晚晴堅信一個做人原則: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諸行動。信仰上帝,自應奉行教規,勤進聖堂。一方面犯齊十誡,一方面揚言是虔誠教徒,世間上哪來這麼便宜的事?
她一直認為香港那一撮號稱親中的分子,而又贊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後厲行一國兩制,努力讓香港在資本主義模式下生活的人,是愛國愛港的。他們期待通過一國兩制,使祖國在社會主義的持續實施之下,出現一個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獲得更成功的開放與進步。
杜晚晴無法否認世上無人是無價之寶的論調,故而只好閉口不言。
冼崇浩相當機靈,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剎那沉默,所為何事?然,對方的沉默意味著不悅與感慨,怕是鐵一般的事實。
為了調和氣氛,他迅速改變話題,說:「明朝歷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點點吧!」
「我們朝這個方向走,就可以到達明萬曆皇帝的地宮去,那是發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繼續說,「如今最隱閉的地宮,變成了每日上萬中外遊人駐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靈,有何感想?」
第4節陶醉、迷惘、飄飄欲仙
「若是真有靈魂這回事,他們的思想怕也能隨時代而改觀進步,當不以為忤。」
地宮建在三四層樓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涼一片,無端增添了陣陣陰森迷惘的氣氛。
走下石階時,冼崇浩不期然地輕攙扶著杜晚晴的手臂,並且低聲說:「冷嗎?」
經此溫柔體貼的一問,晚晴下意識地拿手環抱著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脫下,也沒有再徵詢杜晚晴的意見,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頭覺得一陣溫暖,歪一歪頭,以眼神向對方表示謝意。
地宮分前宮和後宮。前宮是長方形的一個宮殿,現今沒有再擺設什麼陪葬品,大抵都在開掘墓穴時,抬到各大博物館去了。
後宮是個足有兩層樓高的、四面石築圍繞的一個寬敞房間。正中自天花頂擋下來一幅鮮黃的錦緞,上書「明萬曆大行皇帝梓宮」,仍很有君臨天下的氣派。黃緞之下放了一個硃紅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屍之所。兩旁放置的是萬曆帝先後立的兩位皇后,跟他一樣,也有同質同色同長度的黃緞,寫著「大行皇后梓宮」的字樣。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給她說:「真難得,夫妻死後千百萬年還能夠同墓同穴,朝夕相見。」
這句話似在此刻響徹地宮,重複又重複地帶著震撼的迴響,滲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與骨子裡。
她靜靜地心口相問:如果不是結髮夫妻,就無緣享有這番榮耀與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風流成性,後宮佳麗又何止數千,最得寵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殞,就灰飛煙滅了。五千多年封建禮教的權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現代都會的官紳巨賈,何嘗不像權傾天下的帝王。在他個人的輝煌屬土之下,稱王稱霸。社會上仍有唾手可得、待價而沽的美人兒,樂於奉侍在側,直至女的人老珠黃,男的貪新忘舊為止。長享名譽、富貴、地位、千秋萬世的社會認同者,始終是他們的妻。
誰敢妄奪妻子的權益與名位,無疑是異想天開了。
杜晚晴出道以來,從未曾往這個惹自己感觸的層面上想過。
今日竟成例外。
有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邊,竟惹來如此繁複的例外。
無可否認,這一總的例外帶來揮之不去的惆悵,而另一方面,也有難以言喻的喜悅,凝聚心頭,使杜晚晴捨不得妄言歸去。
一直在外頭耍樂至黃昏,冼崇浩說:「我們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飯嗎?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倒有個好主意。名貴餐廳的矜貴食物,你大概品嘗得多了,在王府飯店附近的一條長街,擺滿了北京小食,我們可以一路觀光,一路看有什麼可口的,逐檔品嘗。」
意見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卻正正是「上班」時期,只好忍痛割愛,先履行職責。
因而杜晚晴答:「且看看明天有沒有時間吧,今兒個晚上,我跟許先生還有約。」
很明顯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悵來,杜晚晴心頭有著不忍,還是狠下心,跟他道別,回房間里去。
才走了幾步,身後的冼崇浩就說:「明天見!」
杜晚晴慢慢回過頭來,揚著濃眉,嘴角微微上翹,說:「明兒見。」
冼崇浩一直目送著她美麗的身影隱進升降機去。
回到房裡,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開來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條是許勁留給她的,寫道:「今晚有個非去不可的約會,很晚才能回來,你不要等我吃晚飯。」
為什麼不早一點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氣稍稍發起來了。
如果許勁預早告訴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話,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個愉快、特別,甚而有意義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無聊賴的把自己拋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氣。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錢的大爺們,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權勢。她杜晚晴完全聽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見自己喜歡見的人。
若不是許勁的認可與安排,她連跟冼崇浩一同旅遊的機會都不會有。
杜晚晴從來未試過像如今的敏感,從未覺著她那麼身不由主、那麼備受委屈、那麼寂寞難耐。
究竟是壓力已經到一個容忍的極限,而驀然驚覺?還是外來的人物,掀起了風風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來,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腳踏進鞋籠里,忽爾又有了一陣躊躇。
這是一個帶著危險性的衝動。
柳湘鸞曾警告過外孫女兒說:「晚晴,總有一天,你會突然發覺有一個額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願意親近,這將是你事業上的危險訊號,非留神處理不可。」
杜晚晴當時點了頭,再求教於她的母親,說:「媽,你跟父親相戀時,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花艷苓答:「朝思暮想,老想相見。見著了,怕再分離,總在籌算,怎樣才能後會有期。」
「那就是戀愛了?」
「對呀,兩個人都有著同等的反應,就是戀愛了。」
杜晚晴把腿縮回床上,雙手抱膝,以頭枕於其上,默默地傻想。
戀愛!
多麼浪漫、銷魂、陶醉、迷惘、飄飄欲仙!
然,戀愛,對杜晚晴來說,也同時是若隱若現、迷離撲朔、似有還無、患得患失的。
才認識了不超過四十八小時,也不過是分離了短暫的十多分鐘,便已在胡思亂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間,心頭的乍喜還驚,凝聚成一股熱騰騰、滾燙燙的浪潮,翻動著,再向四周流竄擴散,便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豐滿得脹鼓鼓的,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活力,整個人因而精神亢奮,那感覺是新鮮、舒服、難纏、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躍下床去,拒絕再維持同一個坐姿,朝同一個方向幻想。
她必須轉換姿勢環境,幫助自己回復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衝出門去。
杜晚晴一邊走出房門,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靜悄悄的地方去,必須與人群聚在一起,那才會使自己看清楚環境,知所自處。
她按了升降機,打算到樓下最旺的咖啡廳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飯店二十樓以上才是貴賓套房,從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樓,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樓,升降機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來。
升降機門一打開,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驟見厲鬼邪魔似的,睜得老大,並且火速地閃身躲到升降機內一角去,不讓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麼慶幸剛才在十九樓等候下樓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機打開門時,選擇了對面的另一部升降機走進去。否則尷尬的情況,難以想象。
雖然杜晚晴並非許勁的原配,她只不過是他用財帛權勢換回來的玩伴,且是短暫的玩伴。不過,說到頭來,還是許勁這次外游的異性夥伴,在這幾天當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與地位,許勁已默許予以尊重。忽爾,在同一間酒店,許勁親親熱熱地摟住了別個女人的纖腰出現,這種場面赤裸裸地活現眼前,無論如何太齷齪、猥瑣,真要難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見許勁。
杜晚晴閃避得及,其實是她的幸運。否則,許勁這種行為也無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臉皮了。
當然,縱使剛才許勁眼角瞟得見杜晚晴,還是仍然裝作看不見為最佳處理辦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須要當事人視而不見。
升降機跟杜晚晴的心一樣,直往下沉。
教她駭異的除了許勁這道貌岸然的富豪,卻原來是個急色之鬼外,還有他的那個伴。
許勁的手搭在對方纖細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襲湖水藍的軟緞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館子內彈琵琶的妙齡少女!
外來的貴客,原來也是嬌客與財神。
杜晚晴苦笑。
怎麼到處都碰到以原始伎倆謀生的可憐同性?
只為到處都有欣賞女性肉體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鬧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進坐無虛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陣子,才輪候到一個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來,看著走馬燈似的客人,彩色繽紛,談笑晏晏,喜氣洋洋地在她眼前走來走去。
他們,都是結隊成群,有影皆雙的。
姑勿論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暫的,總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單、形單影隻。
她杜晚晴胸襟再寬廣、再不計較自己的遭遇,也還是感受到一重濃不可破的、被人遺棄的壓力。
世界無論如何繁華熱鬧,杜晚晴只一個人獨力支撐著對人歡笑背人愁的局面。
從踏上萬里長城開始,再到探索明朝萬曆帝的陵墓,一直下來,她就有著重重感慨,處處嘆息。
有生以來,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委屈過。
不安於現狀的人,壓力日積月累,終有一天會一起,尋求突破。
只消這一聯想,杜晚晴就倒盡了胃口,推開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廳,往附近的酒吧鑽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慾望與幻想。
當杜晚晴將一杯接著一杯烈酒灌進肚子里時,她心內冷笑。
如果在這一刻,碰上了許勁,這老頭兒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備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為他而傷心?真是太笑話了。
之所以如此反覆思量,無非感懷身世。對自己忽爾生的憐憫,卻又是為了一個冼崇浩的出現而已。
罷、罷、罷。
長痛不如短痛。
喝它個酩酊大醉,之後,一覺醒來,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過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見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開始搖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試圖站起來,幹完這最後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來,雙腳酸軟。以手撐著檯面,身子還是左右搖擺不定,又跌坐原處。
有人輕輕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頭一望,看見了冼崇浩。
她開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經有了八分酒意,才會得把酒吧內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對方問。
杜晚晴擺一擺手,說:「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覺。」
「那麼,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驚叫,縮一縮身子說:裝出一個吃驚的模樣,說:「喲,怎麼男人的腦筋轉來轉去都離不開送女人回房去睡覺這件事上頭,連你都一樣。」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們心裡頭想著的鬼主意。」杜晚晴搖頭說,「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給我再拿酒來,你陪我在這兒多喝幾杯,等下我自己會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連忙左顧右盼,轉著身子,找尋別個侍役為她服務。
「不,我現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經喝醉了。」
對方堅持。
且不是一個冼崇浩,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好幾張俊朗的臉譜,圍著杜晚晴身邊轉,轉呀轉的,轉得她頭暈眼花。
杜晚晴看見了很多個很多個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著她,要她站起來,又要半拖半推地扯著她走。
杜晚晴掙扎,嚷道:「不,不,冼崇浩,不要來纏我,纏我沒有用,拉我、迫我,也沒有用。因為我不會屬於你的,我根本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個世界上的人,也不屬於我自己。」
杜晚晴邊叫邊喊,已經被拖拉著走入升降機。她依然大聲叫嚷:「真的,請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屬於任何一個花得起錢的人,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一個人用完,會傳到別個人手上去,用完了,又傳回來。傳呀傳呀,一直傳,一直傳……」
杜晚晴叫喊得氣息奄奄,整個身子軟綿綿地癱瘓在攙扶著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靜止下來。
原來有一個寬闊的肩膀讓她憩息一陣子也是一種以形容的快慰與安寧。
她打算就這樣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這麼說。
是不是冼崇浩?還是幻覺?還是想當然?
是誰都不打緊了,杜晚晴已經聽勸,閉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睜不開來,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過去,其實她過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稱心。
她從沒有想過一死了之,因為她有責任,且是重重的責任。
然,吃盡苦頭之後,讓她息一息,回一回氣,養精蓄銳,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確需要在極為難堪、混亂與自卑之後,有一個歇腳處。
什麼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著,睡去。
第5節對國家的理想與對愛侶的盡忠
在這個只供休憩的睡鄉,白茫茫一片,沒有繽紛色彩,也沒有慘霧愁雲,完全靜止,甚而缺乏氣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樂的。
安樂的時光,從來不長久。
她很快就已經轉醒過來。
微微睜開眼睛,立即覺得頭痛欲裂。
再閉上,再睜開,如此反覆做了數次,杜晚晴才得以認清眼前的景物。
她長長地吁一口氣,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現實來了。
杜晚晴伸手向額上一摸,放著一條微濕的冷毛巾。身上蓋好了被,卻不曾更換睡衣。一襲昨天游十三陵時穿著的套褲,縐得十分十分不得體,她掙扎著坐起來,下床,走到妝台前去。
素白的臉龐立即呈現,雖仍是姣好的,但襯著那頭亂髮,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經狼狽過的樣子。
杜晚晴吃驚地以手掩著嘴,心口相問,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沒有人,只她一個。
再看看床頭鍾,二時。
是凌晨二時,還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電話筒接到接待處詢問。對方的答案是:「小姐,現在是凌晨二時。」
此話一出,自晚飯時分至現今這段時間的回憶回籠了。
杜晚晴像在陰溝翻船,雖然沒有人見著,她還是尷尬得什麼似的。
很明顯,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裡來的人是誰?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須弄個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掃撥了幾下頭髮,罩上睡袍,打開房門,探頭出去看看設在走廊上的貴賓招待櫃位,呆然見到有一男一女兩個侍役在暢談。
剛巧兩人也見到杜晚晴,忙著趕前招呼說:「杜小姐,覺得舒服一點了沒有?有什麼需要,我們可以為你服務?」
「我剛才醉了?」杜晚晴問。
「大概是酒太烈的緣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嗎?」侍役的應對非常得體有禮,不開罪客人。
「是朋友攙我回來的?」杜晚晴急問。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樓,跟我們酒吧的一位同事,幫忙著把杜小姐送回房來。冼先生千吩萬囑,請我們照顧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頂著牆,勉力地說了一聲,「謝謝!」
對方問:「要拿點解酒的飲料嗎?」
杜晚晴擺擺手,說:「不用費心了,我早點睡就成。」
房門關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頭萬緒,又不知從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見了冼崇浩。
他已經目睹了自己飲醉的模樣。
他聽到了所有的醉話。
可是,自己曾經說過些什麼話,有過些什麼失儀的舉止,實在想破了頭,也無法記憶起來。
要是送她回來的不是冼崇浩,那還好一點。因為不論她是否酒後吐真言,於對方都是無關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經赤紅。
冼崇浩跟一個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間里來,他卻悄然引退。
對於一個美麗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規矩,沒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對她沒有興趣,認為是路柳牆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對她有一種異於常人的尊重?
這問題大得不得了。
正於此時,杜晚晴背後響起開門聲,有人喊「晚晴!」
是鳥倦知還的許勁。杜晚晴裝作熟睡,沒有反應。
許勁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臉頰上,說:「美人兒,又睡熟了嗎?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個暢快!」
那一口惡濁的酒氣噴到杜晚晴臉上去,差點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動都不動的忍住了。
許勁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繼續背向他,不期然地,忍無可忍地流了一臉的眼淚。
果然,太陽升起來之後,一切如常操作。
許勁早起,攜了杜晚晴在貴賓樓的餐廳吃早點。
不論昨天夜裡曾有過什麼風風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依然談笑風生,笑語盈盈。
黑夜裡頭的勾當與悲傷,都如此的不著痕迹。
許勁問:「這兩天愉快嗎?」
「還可以。」
沒有許勁陪在身邊,杜晚晴不能答「極之愉快。」她要顧全他的體面,即使他不顧全她的。
「你呢?這兒的應酬比香港還多吧,看你忙得頭昏腦脹,顛倒晨昏。」晚晴的語調有著很自然的關切與嗔怪。
「就是,真的討厭死了,自今晚開始,我把所有應酬都推掉,只陪你。」許勁誠懇而歉然地說。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過招過得恰到好處,半斤八兩。
「姓冼的是個好玩伴吧?」許勁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談。他對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這麼一句回話,代表一切,間接地安了許勁的心。
男人就是這副德性,在貞操上,不論自己與對方的身份、地位、承諾、盟約為何,總之,永遠的只許我負天下婦人,不許天下婦人負我。
果然,許勁神情輕鬆,說:「今天仍請他代勞,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煩,就不必了,我也不過是打算去一去故宮,有時間再多逛一次琉璃廠。」
「不妨,不妨,我搖電話給他。」
又是在許勁的安排下,杜晚晴與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兩人相見時,眼神流露著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著,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緘默。
杜晚晴想過,不宜開口提昨晚的事,因為不知道醉后曾說了些什麼話,還是把整件事視為沒有發生過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為他聽了杜晚晴的酒後真言,一顆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穩。把這件事提起來,似覺過分借題發揮,有乘虛而入之嫌。那就不說也罷。於是,緘默由此而起。
當他們踏進紫禁城內,跨越那宣統皇帝溥儀為了要騎腳踏車而剷平的禁宮門楹時,杜晚晴忽然說:「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個怎樣的晚年?」冼崇浩問。
杜晚晴平日對於這種問題完全提不起興趣,也不肯對別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態,竟然情不自禁地認真思考起來。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邊、眼內,她是個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這個意念令她開心而微帶興奮。
她答:「女人會有什麼過人的想法呢?」
這是個令冼崇浩微吃一驚的答覆。如此一個美艷得驚世駭俗,滿城豪賈吹捧擁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婦孺?
杜晚晴因著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補充,說:「你駭異於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認,但又不曉得怎樣圓句?那模樣兒靦腆得像個問錯了問題的小男生,有一份額外的可親可愛。杜晚晴看在眼內,不禁笑了出來,道:「真的,不騙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問題,心頭富裕即可。」
「那就是說你希望晚年時,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顧,也有眼前兒孫滿堂的福樂,是不是?」
杜晚晴點點頭。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願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話匣子一打開,二人就開始渾忘剛才見面時的不適應,重拾長城城頭與十三陵墓宮內的友情,開懷暢談。
「為什麼男人不同?」
「男人總要有叱吒風雲的事業,永無休止地幹下去,直至蓋棺,還希冀千秋萬世歌功頌德的定論。」
「除此之外,總還要家庭樂,這是一定的。」冼崇浩堅持這麼說。
紫禁城內遊人不絕,他倆邊走邊談邊說邊笑。偶然,杜晚晴還會輕鬆地跑跳幾下,才回望凝視著她的冼崇浩。
一個故宮,古今有過多少段愛情故事了。
每當一雙雙有情人駐足在那珍妃井前時,就必有這個問題凝聚心頭。
杜晚晴與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倆都不便問出口來。
「珍妃井原來這麼小,珍妃怕是就如趙飛燕,輕盈得能作掌上舞。」
「長居深宮上苑、憂國憂民,還要擔心皇帝的安危與鬥志,怎麼能胖得起來?」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會不會為了堅持一個對國家的理想與對愛侶的盡忠,而犧牲寶貴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個。
杜晚晴可以乾脆答:「我不是珍妃!」這最乾淨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誰是光緒?」
若果這答案給冼崇浩聽進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現今她不是個喝過酒的人,雖還帶三分醉意,還是審言慎行為上算。
於是杜晚晴答:「我們這一代的香港人,能夠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讓我們表達對國家民族的關愛,是最難得可貴的。同樣,有緣遇上一個要考驗自己情操的伴侶,也是福分。不過,未必有此良機。」
冼崇浩問:「華東水災呢,我們不是表示了我們對祖國與同胞的關心嗎?
「對。然,事件雖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來,以表達忠愛。這跟珍妃與光緒不同,姑勿論他們是否才大志疏,都是為了國家與愛情,而把生命、權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雲泥之別……」
的確,那些百億家財的富豪,拿一千幾百萬出來做慈善,雖仍是善長仁翁,但不比在華東賑災活動上,拿著僅存的二萬元退休金,捐一半給華東同胞的香港老者偉大。
以此類推,同樣,杜晚晴從財閥富豪身上獲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個月入數萬元的公務員,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讓她持家理務,生兒育女,他愛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撲撲亂跳。
又想到哪兒去了?
杜晚晴急忙圓句,說:「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個考驗自己忠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這風塵女子來。
的確,言談思想、動態、晶貌,統統的不同凡響。
他們開始一直暢談家國之事,也談到了求學與家庭。
冼崇浩差點要失聲叫嚷:「什麼?你是倫敦大學的畢業生?」
他心頭有個流於刻薄的感慨,時代進步,生活水準提高,每個行業都是優質的專業人士勝出,怎麼連妓女都要有文憑?
既有文憑,又何須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從側面試探著杜晚晴家裡的境況。
晚晴呢,當然聽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狀的意思。卻從一個樂觀而欣悅的角度看這件事,她認為這是冼崇浩願意認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個訊號。
當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這個朋友的話,就不用多生枝節,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卻相當樂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親、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況。
冼崇浩對於杜家各人,最感興趣的是杜晚晴那殘疾的弟弟現晴,老是繞在他身上問了很多問題,表示關切。
「他現在長居西雅圖一間設備十分完善的私人傷殘人士之療養院內,杜現晴受到的照顧,也很能令我們放心。」
「俗務纏身,總是沒有這個空。心是挂念著的,卻又有點相見竟如不見。媽媽是每兩個星期就跟醫院通一次電話,了解目前的近況。也在電話裡頭聽聽他的聲音。」
「他可以跟你們溝通?」
「不成。」晚晴搖頭,「只曉得像個孩子般叫媽媽。」
「我過些時要到北美公幹,停在西雅圖轉機飛紐約,可以順道去探望現晴,或帶些什麼給他?」
「謝謝你,可是,他沒有什麼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媽媽、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擱在他的床頭,朝夕相對,他下意識會知道是自己的親人。」
「這是個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點頭。
「來,來,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將來讓我帶去給現晴,告訴他,這就是祖國。」
一個是興高采烈的表現心跡,一個是情迷意亂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處。
從故宮走出來,還未至黃昏。晚晴興緻勃勃地問:「我們現在到哪兒去?」
「我帶你到一個地攤去。」
「什麼?」晚晴歪著頭問。
第6節那錦盒的絲線已然剝落
「你先不要問,包你在到達后,覺得比琉璃廠還有興趣!」
他倆走過天安門前的寬大馬路時,兩面疾馳而過的汽車,使杜晚晴下意識地退後兩步。還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快!」
就拖著晚晴飛跑到馬路的另一邊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們的酒店汽車。
在上車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麼曉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給我介紹過的好去處,我都緊記了。」
冼崇浩把一張紙條遞給司機,說:「請把我們載到這裡去。」
車廂內,他們還是娓娓而談,不一會,就到達目的地。
馬路兩旁都是青蔥的大樹,馬路盡頭是一個廣場似的地方,卻滿布了雜架攤子,擺賣著各種玉石飾物及雕章,還有字畫、舊書、古董等,琳琅滿目。
攤子上的人,一看見陌生面孔就纏上來,手上拿著他們的貨色,向遊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著晚晴的臂彎,保護著她,逐個攤檔去觀賞物品。
「都是很可愛的玩意兒哦!」杜晚晴把一個白玉扣子捏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喜不喜歡玉石雕章?」冼崇浩問。
「喜歡。」
「有搜集嗎?」
「質素高的印章,價錢很貴。我只貯有一件林元水遺作的水晶凍。」
「天,那是價值連城呢!」
「也不曉得多少錢,只是朋友送的紀念品。」
冼崇浩沒有造聲。心想,怕是那個財閥附庸風雅,買下了的石頭,又不曉得欣賞,便以之作禮品,逗美人兒歡喜,更自抬文雅的聲勢。
「你對石章有研究?」杜晚晴問。
「一點點;染上了這個負擔不來的嗜好,其實並不討好。看到了好的石頭印章,買不起,活脫脫像窮女人喜歡珠寶,只能在首飾店的櫥窗前瀏覽,無法擁有。」
這個比喻,老實而趣怪,杜晚晴笑起來。
「來,」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說:「你跟我來,我知道這兒有一個專賣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間有佳作,說是他祖上存下來的寶物。」
「家傳之寶都在這些攤檔拍賣?」杜晚晴一邊跟著冼崇浩走,一邊追問。
「肚子餓起來,管它是不是寶物,擱在家裡換不了饅頭,就是廢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領到廣場最盡頭一角的攤檔去,果然見到有位滿頭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藍色陳舊至極的中山裝,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擺設的那攤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極。
冼崇浩走前,滿臉笑容地說:「福伯嗎?你好!我們到京城來的朋友都到這兒,跟你買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頭,卻懶抬起眼,半眯著回應冼崇浩:「老眼昏花,實在認不得什麼客人。既然曉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還沒有做過什麼生意,你來惠顧,我定給你一個好價錢。」
「價錢是一回事,印章的質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寧取后。」
「先生是識貨人,怎麼瞞得過你?這兒統統是我的家傳至寶,請挑,請挑,隨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頭。
他則向她扮鬼臉。
心知肚明,哪兒有這麼多家傳至寶?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這老翁說什麼了,兩個人快手快腳,就翻動起那攤檔上的各款印章來。
印章都是舊的,有些刻成「陰文」,有些則是「陽文」。杜晚晴比較喜歡「陽文」,那就是說,字印出來,字體是紅色的,「陰文」則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撿起一個印章,都愛不釋手地細細觀賞,才捨得放下。杜晚晴則比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裝個老行家模樣,舉起它朝陽光看,檢視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間對冼崇浩說:「看你揀了老半天還未挑到合心意的,我來給你介紹,買下它送你的愛人最適合。」
話還未完,也不管一雙青年男女的表情反應,就往自己上衣的內袋摸去,摸呀摸的,終於摸出了一個殘舊霉氣的小布袋來,把它倒頭一拍,一顆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氣滿地說:「我祖上留下來的貴重雞血凍,不信,往陽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過那小印章,朝太陽方向看去,在光線的折射下,真的覺得這石印通體都是晶瑩通透的血紅。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憐。石頭已經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給客人遞了一個青花泥印盒子,又擺平了一張白紙,示意客人把印章蓋於其上。
冼崇浩依樣畫葫蘆,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壓,再壓到紙上去。那塊硃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現在白紙上,很有氣派。
福伯說:「這是小篆,刻了七個字。」
杜晚晴連忙問:「什麼字?看不懂。」
「玲瓏骰子鑲紅豆。姑娘呀,這七個字有意思呢,你應該受了這份禮!」
被福伯這麼一說,杜晚晴不覺忸怩起來。
冼崇浩倒不以為意,他的一顆心都放在那塊雞血凍的小石頭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紙上的字,來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說:「石頭是不是真正的雞血凍,可不敢說了。但這刀法是高明極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學問重要的一環。如此面積細小的一塊雞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時一不小心,令到這雞血凍缺崩,那就不值錢了。
刻石者不知是誰,刀法相當高明,每個字都躍然有神有髓,見盡刻工的勁道與仔細。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對杜晚晴再度讚歎。
她只好點點頭,情緒還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瓏骰子鑲紅豆」。
「怎麼樣?買下它送給你的愛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這才聽清楚了福伯對杜晚晴的稱呼,想提出糾正,可又捨不得,於是唯唯諾諾,最後才曉得問價錢。
老翁口裡說:「錢價不二。」
跟著,豎起三個手指頭。
冼崇浩驚叫,說:「什麼?三百元,不買,不買,太貴了。」
福伯眯著眼,看看兩位客人,說:「誰說三百塊?我是說三千塊。」
「三千塊錢買這小小的一塊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時唱雙簧。
「三千塊外匯券買一塊雞血凍,怎麼算貴?雞血凍本身已是石之極品。」福伯伸手從冼崇浩處取回了石頭,抬高手,不住地讚美。
「要真是雞血凍,可又不只於這個價錢了。」冼崇浩說。
「我們沒法子運出國去,又是祖上遺傳之物,真正是無本生利,才平賣這個價。」
「不,不,太貴了。走吧!」杜晚晴扯著冼崇浩的衣袖,喊著要走。
冼崇浩呢,邊走邊還價,說:「就算是三百塊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說:「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愛人的玩意兒,怎麼不值這個錢呢?就一口價,一千元吧!」
「我們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興。賣就賞,不賣就不賣,三百塊。」
冼崇浩這樣回了話,拖著杜晚晴裝作拔腳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來把他們叫回來,說:「好吧,好吧,就算關照老同胞,多給一百塊錢成不成?」
他這麼一說,杜晚晴的心就動了,腳步停了下來,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說:「你這麼開天殺價,怎麼還能招來熟客。」
「我?」福伯說,「先生,說句老實話,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風燭殘年,今日不管明日事,賣多個錢,也不外乎讓我的小孫子多買件衣服穿罷了。」
杜晚晴於是答:「好吧,只這一回,下次可不要獅子開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從口袋裡把錢拿出來,交了四百外匯券給福伯。
「我講的價,不好由你出的錢。」杜晚晴說。
「講好是先生買給太太的。」福伯竟學著廣東人說廣東話,逗得兩人大笑。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廣東人?」杜晚晴天真地問。
「你那口音呀,出賣了你,定是港澳同胞無疑。」福伯把雞血凍放進小布袋裡交給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轉給冼崇浩,對方就說:「真心打算送你的,單是刻工就值這個錢了,你收著。」
他要求她收著這刻有「玲瓏骰子鑲紅豆」的印章。
一時間,兩個人對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內都想著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靈,耳朵倒是順風耳,又說:「既如是,相敬如賓,禮尚往來,太太可以回贈,我這兒還有個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貴。」
說著又從褲袋裡掏出個錦盒來。那錦盒的絲線已然剝落,裡頭藏石頭的緞也撕裂了,凹陷處放著一塊白玉色、通體透明、長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時,有一種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覺。
「這叫水晶凍,難得這麼凍、這麼通透。看你剛才有憐念老同胞的心,我不開價,實收二百外匯券。」
實則,杜晚晴對玉石並無深究,但這印章擱在手裡,再放到臉頰上去時,一種清幽涼快的感覺相當舒服,也就喜歡了。再一看,又是舊章,刻著字,於是問:「刻的是什麼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這樣說,「但刀法相當傳神,句子也有意義,一共八個字:熱腸冷麵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開心地叫,立即付了錢,隨即雙手奉送給冼崇浩。
兩個人始快快樂樂地走離廣場了。
在車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換著觀賞。
忽爾,冼崇浩說:「我們不是相敬如賓,卻名副其實,禮尚往來。」
杜晚晴一時,臉又飛紅,故意把話題撇開,說:「我看那福伯只不過熟讀幾本關於金石學的書籍,不知往哪兒尋一大批石頭回來,擺個攤子,兼把不少石頭放在口袋裡,逢有客人來,他就摸一塊出來,當至寶推銷。」
「小生意也要講手段,沒辦法!」
冼崇浩說這話時,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樣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經入夜。
是分離的時刻,也正是漫漫長夜的開始。
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們家自定的行業教規。
柳湘鸞與花艷苓都跟杜晚晴說過:「工作時必須專註,不可胡思亂想。當然,虛構美麗的人物,令自己鬆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體相親的是一個人,心頭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掙扎,拼流著一身的汗水,卻始終無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銷魂的花樣來。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腦海里翻騰的儘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睜開來,卻是另一幅可怖嘔心的、人欺壓人、人摧殘人、人蹂躪人的圖畫。
靈欲合一應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覺置身於地獄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燒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認失敗。
失敗所帶來的羞恥、慚愧、怯疚、不安,一齊湧上心頭,混雜成一股巨大無比的壓力,似在蠶食,復像鯨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個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無助、木然、死寂之外,沒辦法有其他的反應。
出道以來,她從未試過有如今差勁的工作表現。
至於冼崇浩,獨個兒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殘舊的小錦盒打開,取出了水晶凍印章來,把弄著。
印章上印的八個字是「熱腸冷麵傲骨平心」。
能有這四味情操,就是當今天字第一號聖人了。
冼崇浩心內冷笑,誰不願意做聖人?
可是,做聖人要有條件。
活生生的例子擺在跟前,這天香國色、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條件所限,又何須如此的人盡可夫?
她應有資格嫁一個像自己一樣,能向她提供平均水準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機會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裡去當闊少奶。凡此種種,都比現今的情況優勝。
然,杜晚晴作了她個人的選擇,事必有因。從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輕,決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撐得來,更遑論單靠一個女子在社會上獨自謀生?就算嫁進豪門,也是枉然。豪門之所以是豪門,表示他們曉得精打細算。要他們娶的只是一個人,養的卻是一營人,這條數怎麼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選擇,實際上她沒有資格,沒有條件作太多選擇。
空有熱腸,不能擺出冷麵,更枉談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萬幸。
在現今的這個世界,誰都一樣。
冼崇浩自覺正在憐己憐人。
無可否認,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說的話,給他很深的啟示,與很大的誘惑。
他無法停止聯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後的種種可能發展。
第7節自己是那顆紅豆
別說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貴中人相比,一定在條件上給他們比了下去,就算單單一個布力行,已老騎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場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選擇他,只為一個條件。
那是她的其餘各個男人絕對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順地讓她在社會上被人尊稱為冼杜晚晴女士。
問題只是杜晚晴是否願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話,那麼,冼崇浩載得美人歸的希望還是很高。
否則,無謂自討苦吃。必定吃不了,兜著走,徒令周圍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個有如此人生閱歷的風塵女子?娶一個跟城內大半數富豪有特殊關係的人物?
會是禍?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鐘就把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這個裡裡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拋出腦海之外,他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無可否認,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歡女愛,郎情妾意,統統只會在兩相情願的狀況下自然成事。誰悄悄地先行醒覺、表示、行動,都是無關痛癢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當自己捏著這個水晶凍、刻上了「熱腸冷麵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際,杜晚晴也正好被別個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時,一陣熱血勁沖腦際,令他頭昏目眩,非常難受。
事實上呢,並不如此。
杜晚晴在儘力安頓了許勁,當他開始發出均勻的鼻息而熟睡之後,她已爬起身來,走出小偏廳,謹慎地從手袋暗格內取出那殘舊小布袋,在燈下,一次又一次瞪著那血紅的雞血凍出神。
玲瓏骰子鑲紅豆。
多麼的心甘情願,自己是那顆紅豆,對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連,玲瓏俏艷,永不分離。
這以後,許勁攜著杜晚晴很玩了一兩天,所到之處,所見之事物,杜晚晴都無心裝載,全屬過眼雲煙。
她的一顆心飄飄浮浮、甩甩蕩蕩,似在苦苦尋覓,要回到長城、十三陵、故宮,甚而北京街頭的一個地攤子上去。
沒有再見到冼崇浩,在北京,他倆緣分已盡。
坐在回程的航機上,杜晚晴努力鼓勵自己,要樂觀地想,不用等來生,今世就能再續前緣於香江了。
只要耐心點等著機緣之再至即可。由心靈的故意迴避,發展成如今靜靜地翹首以待,是一大躍進。
回到家裡去后,一扔下行李,女傭就請她聽電話。
在北京相聚時,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換了地址電話。
是他搖來的嗎?這麼快,這麼不能等待?
杜晚晴飛奔回房去,抓起電話來聽。
不,是花艷苓。她要女兒回家去一趟。
見面了,花艷苓把兩封信塞給女兒,說:「你三姨寄回來給敬慈的信,你代他轉到裡頭去,不能寫美國地址。」
杜晚晴點頭,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給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設法去看看小湄,試探試探,敬慈一直為此事不安。見不著自己想見的人是很苦的。」
杜晚晴對此有空前的認同。
於是,她又緩緩地答應著:「讓我看看應該怎麼辦?」
「我是沒有別的事了。」花艷苓說,「只是你父兄找得你。」
「什麼事?他們呢?」進屋子來后,壓根兒就沒有碰上過杜一楓,更不見杜展晴。
「在寫字樓。」
「寫字樓?」
「新寫字樓。」花艷苓補充,把一張字條遞給女兒,「他們已經開始在股票行營業。」
「辦事這麼神速嗎?」杜晚晴竟有一陣喜悅,「這倒是難得的。」
「汝兄最貪圖新鮮刺激,性格又猴急,這正正是生意人最吃虧之處。」
「媽,你別胡亂擔心好不好?」
「晚晴,」花艷苓正色道,「展晴與你都是我的親生孩兒,有什麼偏袒可言?再說,他還是我的兒子,又是第一胎。我有什麼理由不愛護他,而要數落他呢。當年,懷著這個孩子時,整個人有種聖潔的感覺……」
還沒有待母親說完,杜晚晴就興緻勃勃地問:「媽媽,懷了你摯愛的一個男人之親骨肉,那種感覺可以這麼好嗎?」
花艷苓嘆息:「對。也只有展晴在肚子里時,我享受過那種不能複述、不能形容的極度榮譽與喜悅。可惜,從日晴開始,那種感覺就引退了。難怪你二姐對我、對家庭都沒有特殊感情,更不打算作出回報。」
「以後的幾個孩子呢,你在懷孕時的感覺又如何?」
花艷苓茫然地答:「唉,每況愈下。」
杜晚晴一把抱緊了母親說:「媽媽,證明你多心了,你的推論不能成立,別責怪二姐,看,我不是待你們很好嗎?」
花艷苓笑,拍著杜晚晴的手背,快慰地答:「也只有你是例外。真的,我在跟你說正經話,展晴原是最深得我心的一個孩子,可是,他成長后,太像你父親了。對他為人的認識與對他感情的覺醒,令我無法把厚望負托於展晴身上。女兒,你要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重蹈你的什麼覆轍?」杜晚晴驚問,有一點點的作賊心虛。
「重犯我過分愛護與信任你父你兄的錯誤。我提點了你千百萬次,有些男人永遠在女人身上撿便宜,貪得無厭。你非防著他們一點不可。」
杜晚晴點了點頭,仍舊安慰母親:「好的,多謝你的關心。事實上,我資助他們的那筆錢,早已打了輸數。」
杜晚晴拿著她母親的字條,搖電話去找杜一楓。
對方以非常急躁的語調答應著:「你耍樂完回家來了?」
「是的,爸爸。你的經紀行開業了?恭喜!」晚晴輕鬆地說,「生意可好?」
「生意好不好得靠你大小姐幫忙了!」
「什麼?」晚晴的語調仍是和悅的,「你要我在你經紀行開一個股票戶口,實行肥水不流別人田,好賺我的傭金?」
「我不跟你說笑話,我要談的是正經事。你且別掛斷線,我到另一間辦公室去問你一個問題。」
說罷,電話那頭傳來一片寂靜。晚晴只好等,看來父親一定有什麼緊要的事,不要被旁的閑雜人等聽見,故而跑到較隱蔽的私家辦公室去。
呆了一會,杜一楓的聲音在電話頭再傳過來,說:「晚晴,現今我身邊只有你大哥一人,我讓你跟他說好不好?」
「好。」
晚晴答罷,隨即聽到展晴問:「晚晴,有沒有聽到榮氏的建基集團遷冊百慕達的消息?」
晚晴答:「沒有呀!榮氏建基遷冊嗎?」
「你沒有聽見榮浚傑向你提起?」
「大哥,這等重要公事,他怎麼會跟我談?」
「那麼,請你去問問他,最低限度探聽消息,宜速不宜慢。」杜展晴這麼命令他的妹子。
「大哥,你是認真的?」
「當然,現在是辦公時間,我談的是公事。」。
「那麼,我也得認真地告訴你,我是無能為力的。」
「只問一句,不花你很大的勁吧?這消息絕不等閑,現今還未在市場傳播開來,我們必須全速求證榮氏遷冊是否屬實,這對股市有極大影響,我們不可以錯過這個賺錢良機。」
「大哥!」晚晴沒他好氣,說道,「賺錢的機會到處都可以找到,但總要辦法行得通才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無非一句話,你是否肯幫忙?」
「大哥,這是我第幾次向你解釋了?不是我肯不肯幫忙的問題,而是應不應該幫忙、能不能幫忙的問題。」杜晚晴開始沉不住氣,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顯了一點不悅。
誰知來者不善,杜展晴毫不掩飾地在那一頭冷笑,道:「我沒有你那麼好學歷,堂堂倫敦大學的畢業生,什麼歪理也講成真理了。」
「大哥,你的這種口氣和態度不是一個出來社會做事、吃得開、有大志者的應有表現。」
「父親不是要我打電話來聽訓的。」杜展晴兇巴巴地嚷,「看你老是在人前人後耀武揚威,彈劾我一事無成。你公道點好不好?要事業有成,也得天時地利人和,單是開口求你幫個小忙,也不得要領,叫我怎麼辦?勞駕你大小姐在床上枕畔多下半分功夫,就能幫幫汝兄發達,你也推三擋四,不罪己而罪人,成什麼道理?」
杜晚晴摔掉電話。
世間上有些人的確是不可以理喻的。
花艷苓在一旁看著女兒氣白了臉,也不說什麼先到廚房去給晚晴倒了杯熱茶,放到她跟前,道:「別管他們!」。
輪不到杜晚晴不管。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來,杜—楓親自出馬,對杜晚晴說:「問姓榮的一句半句話,不管他答不答,你看對方眉頭眼額,也知幾分意思,你就把那個意思告訴我好了。」
杜晚晴為之氣結,只道:「我這陣子跟榮浚傑很少來往。」
說罷,掛斷了線,回頭向母親說:「媽媽,我回家去息一息,才在外頭回來,實在累。」
花艷苓點點頭:「要不要到舅舅那邊去跟你外祖母打個招呼。你可知道高進與高惠回港來度假了。」
「是嗎?婆婆要開心死了,來,過去見見面。」
杜晚晴就是有這般器量,一件事歸一件事處理,不會拖泥帶水,罪及旁人。
一聽舅舅高敬康的那對兒女,也就是柳湘鸞的孫子孫女自美國回港來,心上就是一喜,急謀相見。
高進比他妹妹高惠年長兩歲,兄妹倆已經進了美國加州大學分別攻讀機械工程與經濟。高進今年要升畢業班了。柳湘鸞每次提起高進快要學成,她就笑得合不攏嘴來,老在她媳婦阿金的面前說:「阿進畢業就回港來做事好了,那邊討不到好媳婦兒!」
阿金呢,愛理不理,一派滿不在乎的模樣,懶洋洋地回答她家姑:「他要去要留,我還管得著嗎?都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男孩子,莫道是娶個半唐番,抑或純種金絲貓,我也不好管;他要響應時髦,來個同性同居,弄得一身惡疾,我這做母親的都無能為力。」
這番話當然叫柳湘鸞氣白了臉,在花艷苓面前不住唧咕,數阿金的不是。杜晚晴偶然聽到這些家庭里的是是非非,就乘機取笑她外祖母:「婆婆,你老人家什麼事都看得開,偏就是高進娶媳婦這一關,瀟洒不來,變得婆婆媽媽,搬是拉非!一句高家要後繼有人,不知擋住了婆婆你多少颯颯英風。原來世界上真有一物治一物這回事呢!」
柳湘鸞立即回敬:「好。我看哪年哪月哪日,有哪個人來治你!」
高惠沒他哥哥那般得柳湘鸞的寵,卻是阿金心頭上的一塊肉,等閑人頂撞不得,否則,叉起腰來跟人算賬的必是阿金無疑。
這其中有個原因,阿金本人長得不怎麼樣,那五短的身裁與一臉模糊不清的輪廓,在柳湘鸞的家族成員中,她是太明顯地被所有人比下去了。
別說婆孫三代柳湘鸞、花艷苓與杜晚晴都艷絕人寰,不可方物。就是高敬康,杜一楓與杜家的幾個孩子,都有特異優良的家傳氣派與慧質,個個站在人前,不落俗套,各有所長。
阿金在容貌、氣質與風采上,遠遠地落在親人之後。
高進出生並沒有為她帶來什麼特殊榮耀,這男孩的模樣,叫人家一眼看上去,就曉得是高敬康的兒子。高敬康若不是個癮君子,絕對是品貌堂堂的。
直至高惠成長了,阿金倒真的撿回三分光彩,因為高惠的面相長得像母親,算不上漂亮,但勝在身型高挑,再加上自小送到美國念書,西洋教學多少對她舉止氣度的培養有幫助,又有豐富的零用錢,曉得裝扮,於是出落得有點苗頭。阿金於是益發愛往自己的臉上貼金,總是說:「人人都贊阿惠長得漂亮,像我!」
有什麼話好說呢,高惠算是個漂亮人,與她長得酷俏其母都屬實。兩件事當中的媒介有點脫節,可又不是旁人所能分辨得出來的。
於是阿金特別的鐘愛與縱容高惠,是眾所周知兼理解的事。因此之故,高進與高惠兄妹自覺在家庭中的分量相當,品性也就漸漸失之謙和,有嫌浮誇。
當他們見到姑姑花艷苓跟表姐杜晚晴走過來時,不錯是一同站了起來,好好地招呼過,但隨即擺一副不怎麼樣的冷麵孔出來。
年輕人這種毫不遮掩的態度,看在杜晚晴婆孫三人眼內,忽爾心上惻然。
柳湘鸞一把年紀了,還禁不住忸怩,做好做歹地逗著高進與高惠說話:「阿進、阿惠,你們可以跟晚晴表姐交換下念大學的心得嘛,她才在倫敦大學畢業幾年,或者你們也有興趣轉到英國去深造。」
高進道:「我不喜歡英國,想都沒想過要到那邊去,連旅行都不必。」
高惠呢,把一張臉微昂著,答:「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什麼叫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花艷苓問,語氣透著些少責難。
第8節更沒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英國大學與美國大學自然是學風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這樣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圓場,說:「表弟妹回來度假,好極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請大家一請,到福記去吃頓好飯。這陣子,我連再晴、又晴都沒空見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記是什麼人去的?」高惠轉臉問她母親。
花艷苓氣鼓鼓地答:「那是花得起錢吃飯的人吃飯的地方,正如美國加州大學,是花得起錢念書的人念書的地方一樣。」
說罷,花艷苓掉頭便走。
杜晚晴輕輕地拍了柳湘鸞兩下手背,也只好跟著告辭。她明白再這樣子鬧下去,一定更不歡而散。
柳湘鸞呆在門口,目送女兒與外孫女隱沒在大廈的長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難過又不安。都未及細想,應如何說一說高進與高惠,回頭就聽到阿金對兒女說話:「你們兄妹倆一回來就給家裡鬧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鳥氣噴到姓高的身上來,我救不了你們。誰叫汝父沒出息,從早到晚在他的煙窟中混日子過。別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縫漏出來的余錢,讓你們吃喝穿用,兼供書教學。一旦人家不買這個賬,你們就得好自為之。」
柳湘鸞已經心煩氣躁,一聽兒媳婦正挑撥離間,立即拉下臉,說:「大嫂,我說過你多少遍了,千萬別在孩子們面前灌輸這種毒素,讓他們知道某些真相,於你、於他們、於敬寧母女倆有什麼好處了?不管晚晴是怎麼樣營生的,她們姓杜的沒有對你們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這鋪講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們姓杜的沒有對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對我阿金不起呢,討了我這門媳婦回來,—生人陪著個酒囊飯袋的廢物,這跟拿生雞拜堂有什麼兩樣?好歹生了兒、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雙玉人兒,沾你們三分光,照顧照顧,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鐘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嗎?時代開明,杜晚晴敢作敢為,怕什麼被人知被人曉了?自家人說幾句心腹話,也見外?都要虛構故事,奉她為神不成?」
柳湘鸞氣得牙關打顫。
孩子原是一張白紙,要染上什麼顏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從正途教育高進與高惠,他們對杜晚晴的態度斷斷不會如此。
真是太太太難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無芥蒂,畢竟出道數年,見過的尷尬場面不少,幾句婦孺的無知話,作不得准,若如此輕易就覺傷心,怎麼得了?
又或者,這幾天來,晚晴的心境是開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覺得人生原來滿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暢地呆在家,看書、聽音樂、做運動。與此同時,她等待電話。
她知道冼崇浩會搖電話來。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則可能在後天。
每一次屋內響起電話鈴聲,杜晚晴的雙眼就閃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陽光。
「小姐,請聽電話。」女傭把電話遞給在花園內躺著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轉過身來,立即接聽。
失望了,因為對方是個女聲。
有什麼要緊呢,這一次不對了,還會有下一次。一天之內,家裡的電話響上很多很多次,給她帶來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嗎?我是二姐。」對方這樣說。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駭異,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沒有外出?」日晴說。
「沒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來杜家,簡直是稀客。
自從年前出嫁之後,很少回到娘家來,差不多擺明一副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態度。
為此而傷心的反而不是花艷苓,而是柳湘鸞。
花艷苓也真有大開大埋的個性,她勸她的母親說:「你難過些什麼?路是她自己選著走的,她若覺得我們是她的負累,不就把我們這個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著,添上無窮無盡的埋怨。再說,我們做父母的,會有什麼奢求?無非希望兒女下半生安樂而已。別的且不去說它,現晴的例子猶在目前呢,難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們了?罷、罷、罷!日晴她不喜歡回家來認父認母認妹認弟,就隨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點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開著很多家大酒樓。幾個兒子,包括日晴的丈夫遊子健在內,都是替老太爺游福生管理家業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再加上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親,每戶都生下幾個小娃仔,於是兒孫繞室,滿堂高興之同時,也代表人丁複雜,是非眾多。
單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幾桌子的親屬,你一言、我一語,那一房、那一戶有什麼奇聞怪事,必然共賞。就算家族中水靜河飛,也會有一些親戚禁捺不住寂寞,無事生非。
杜日晴認識了游家的四少遊子健之後,想著對方好歹是太子爺身份,將來衣食無憂,且是明門正娶,故此,這頭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決斷而爽快地嫁進游家,多多少少也為她看到那非比尋常的家庭負累所致。別說要她獨個兒肩負責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夠瞧了。
她自認沒有妹妹杜晚晴的條件,更沒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小很小時,杜日晴就管自盤算,長大了,好好的嫁個人,就脫苦海去。
每個成年人只有責任照顧自己,這是杜日晴的信條。
故而她跟遊子健走在一起之後,衡量過對方的條件適合,就有意無意地順水推舟,很年輕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頓下來。
那游家裡頭姨媽姑爹之間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覺。
為了保護自己,免得過別讓娘家人與夫家人相熟,免得他們翻出外祖母與母親的底子來。
做酒樓業的,江湖上六路人馬,全都知曉,要認出柳湘鸞與花艷苓,不是很困難的一回事。何況,如今還多添一個大名鼎鼎、炙手可熱的杜晚晴?危險程度就更提高了。
故而,除掉過年過節,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視父母,送一點節敬之外,難得她跟杜、高兩家人來往。
這次搖電話來找晚晴,真有一點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請你幫忙,能來你家小坐嗎?」
「歡迎之至。」
說起來,日晴這是首次來探訪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翹起嘴唇,道:「你真有辦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曉得怎樣答,總不能回應說:「謝謝二姐你的誇獎!」
對方的讚美,並非不含雜質,杜晚晴是聽得出來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這陣子有空回家去看母親嗎?」
「你知道我素來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愛子女之心無微不至,其實並不因那個兒女愛他們多一點或少一點而生偏袒,我看母親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輕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這樣子肯為他們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幹活的,應該疼愛你多一點。像我,從小到大,同桌吃飯,各自修行,問心講,也不指望家裡頭的人能在我有急難之時,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聽得出日晴的語氣一直是酸溜溜的,心裡很不舒服。這位姐姐難得來看一次娘家的親人,事必有因。是不是為了有什麼燃眉之急,卻又因為著彼此的疏離,而出不了聲,開不了口?
實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帶領她,把問題坦白講出來好。
對於日晴,晚晴有揮之不去的親情,除為血濃於水之外,還為了小時候,姊妹倆的感情是的確很不錯的。
記得她們有過同上小學的快樂童年。那年頭,就讀的小學在灣仔,下課鈴聲一響,學生們便蜂擁到操場的合作社去,搶購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遲了起床的關係,沒法子趕及吃早點就上學去,肚子「叮咚、叮咚」地響至小息時間,便一反常態,拚命飛奔至合作社去買零食。人還未站穩腳步,就被高年級的兩個男孩子碰撞,將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場盡頭,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頭,雙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著臉,掙扎著起來。旁的那兩個大男孩,還笑吟吟地說:「死丫頭,爭先恐後!」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後一聲咆哮,就罵:「你兩個講什麼?有膽子的再在我跟前講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們揪去見老師,在他跟前評評理。」
各人都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回頭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見拔刀相助的人原來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獲救星地輕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著妹子,另一手叉著腰,繼續尖聲喝罵:「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馬大,對小同學半點扶助心也沒有,你們念書所學何事?不告訴老師去,怎麼還得了?告訴你們,別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負人,尤其欺負我的妹子。」
兩個大男孩忽然被罵個狗血淋頭,反而畏縮地沉靜下來。其中一個放低聲音說:「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負她的。」
「故意與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傷了膝蓋了,連道歉一聲也欠奉,就不應該,不可以。」日晴昂起頭,非常堅持地對兩個大男生說話。
二人面面相覷之際,旁的同學就有人起鬨地嚷:「快快道歉一聲了事吧!」
眼看大勢已去,聚在一起看熱鬧的同學都站到杜家姊妹一邊去了,還有什麼轉圜餘地,於是兩個大男孩訕訕地說「對不起!」
一場干戈就此化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後,滿心歡喜,一種備受保護與愛寵的榮耀感,使她渾忘了身體傷口所帶來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語調說:「二姐,多謝你!」
日晴的表情並不怎麼樣,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說得對。廣東俗語謂:」好佬怕爛佬,爛佬怕潑婦『,我杜日晴不怕做潑婦。「
這次之後,晚晴對日晴倍增依傍,益發感觸到姊妹的情誼。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準備赴英供讀,她們姊妹倆又談了一次。
日晴問:「你真要到英國去念書?」
晚晴點頭說:「你真要嫁了?」
「對。我們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沒等妹子把話說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國,若能在班上遇到個好男孩,有本事養得活你,就不要再回來了。」
晚晴瞪圓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說不出聲來。
二姐的這番話包含了對自己很大的關愛,當然,也同時是教唆她不必再對家庭負起什麼回報提攜的責任。
這兩重意思,在晚晴看來是互相抵觸而矛盾的。
晚晴感謝姊姊為她本身的幸福著想而勸導她,祈待她走日晴為自己選擇要走的路,這不就等於在小時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紹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棄家庭責任,逍遙於道義與親情之外,她實實在在地辦不到。
一念到柳湘鸞與花艷苓苦苦地候她學成回來,為她倆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時,杜晚晴就覺得責無旁貸。
「二姐,」晚晴說,「多謝你的心意。可是,我辦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會,再說:「好。我是算提點過你,教導過你了。所謂汝安,則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這個原則做人了?」
「晚晴,誰在這個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盜,操刀廝殺的一刻與民族英雄,從容就義之時,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別來。」
「分別是有的,二姐。」晚晴這麼說。
「也許你說得對,正如我倆,分別在於我篤信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而你,剛相反。」
不能說杜日晴全無義氣,一個曉得自己所作所為屬好抑或屬丑的人,應該對她還予三分尊重。
就為了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誼,不論杜日晴嫁后所堅持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態度,怎樣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間接地表示對杜晚晴身份職業的不認同,晚晴還是對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懟。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與自己能通過某件事情而取得進一步的諒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從沒有覺察到,她是個非常渴求親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為,反射著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卻不知不覺。因而晚晴的表現更顯自然。
她非常誠懇地對日晴說:「二姐,別這麼說!不管我們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義父同母所生的親人,誰個有什麼困難,有能力的都會樂於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這又是責任,又是親情?」
「對的,二姐。」
「你知道我從來不信這一套,我從不講對人,尤其對親人的責任。」日晴瞪著眼望住晚晴說,「故此,我此來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擾。」
「為什麼?」
「因為我不得不請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這好比一個從來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爾患了重病,四方延醫無效,到頭來,只好跑進聖堂,尋了個神職人員,請求她為自己祈禱,讓上帝賜予奇迹,使她康復。」日晴說著這番話時,竟有淚光,「晚晴,你當不難想象這基督的叛徒,在走進天堂去時的心情如何的惡劣,如何的不情不願,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無可奈何。」
第9節嫁進豐衣足食的豪門
說話至此,日晴的淚水,已經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她二姐,說:「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
「一個很大的數目。」
杜晚晴吁一口氣,說:「只是錢?」
日晴抬起頭來,怪異地答:「對,只是錢。錢是人生中極大的一個問題。」
「能以錢解決得來的問題並非至大的問題。」
「有錢人才有資格說這句話。」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氣,隨手撿起一支筆來,在茶几的報紙上寫上一個很多個圈圈的銀碼。
晚晴數清楚那些圈圈,臉上並無為難之色,這叫日晴鬆了一口氣。
「這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數目。」晚晴說,「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調動得來。然,二姐,為什麼呢?游家沒有這個錢嗎?抑或是你個人出了什麼意外?」
晚晴這麼問,只是關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門、陰險奸詐的世界,設下各式陷阱讓女人栽進去的情況,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鬧出事來。」
「二姐夫的難題要由你來解決?他家裡並不窮。」
「不窮的只是老太爺。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風光,其實我們撐得比小戶人家更慘,除非自己有才幹,子健非但沒這個本事,且,還不長進。」
「二姐夫生意虧蝕?」
「他做的生意永不會賺錢。」
「什麼生意?」
「賭。」日晴答。
晚晴靜下來,作不得聲。
不是不戰慄的。
過一會,晚晴才指一指那個日晴寫下的數目,說:「現今欠的這一筆,解決了,他就會以後戒賭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憤地拭去了眼淚,說:「他答應說是,又怎麼樣?到頭來故態復萌的話,誰能有效地勸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話,怕會鬧出大事來。給老太爺知道,就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子健為了償還賭債,把他管轄的酒樓現金都拿了去了,數目若填不出來,老太爺固然可以反臉無情,他並不缺兒孫奉侍,多子健一個不為多,少他一個亦不為少。旁的兄弟姊妹,個個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來,好獨領風騷。晚晴,我的處境,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去。已經遲了,晚晴很自然地問:「二姐,還有別情?」
日晴抿著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強的樣子,並不言語。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是否幫日晴這個忙,也不在於要洞悉事件的每一個環節與其來龍去脈。
肯不肯把錢借出去,只視乎兩個問題,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對對方的感情與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確定,也就不必再強人所難,多生枝節。
於是,晚晴站起身來,囑她二姐:「你稍候。」
就回房裡取出了支票簿,寫下那個數目,再回到客廳上來,雙手將支票交給杜日晴。
日晴接過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頭望了妹子一眼,緩緩地說:「故事還有一個重要的情節,你願意聽嗎?」
「那不是交換條件,如果你覺得說出來,心上安樂,我願意聽,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這一趟,他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跟他外頭的女人分開。
杜晚晴差點驚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長長地吁一口氣:「是我選擇的人、選擇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總有雲開見月的一天。老太爺終會壽終正寢,那時候,各房都可以獨立起來,自由幹活。晚晴,我已經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廢,被旁的女人冷手執個熱煎堆。我這次能救子健的話,他的人、他的權、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縱之內。」
杜晚晴不曉得答話。
她忽然間覺得整個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戰顫。
怎麼說了?長期跟定了一個男人,嫁進豐衣足食的豪門,也不外如是。
夫妻關係一樣弄得如此劍拔弩張,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穩操勝券,確保安全,值得嗎?
杜晚晴以為只有在歡場中交易的人,才計算利害。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紙婚書在手,依然落得這種結果。
不,她杜晚晴決不會用金錢去維持一段愛情,也不容許對方這樣做。
愛情不是這樣的。
愛情應該是自動自覺為對方作出至大的犧牲,而不求回報。
她剛才誤會了。
她以為日晴深愛子健,不管他日後是否改過自新,也不顧一切地站在他身邊,輔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對的客觀環境困難,諸如游家的複雜人際關係,與主觀條件的缺憾,即遊子健的嗜賭,都可以在愛情的感染之下,終於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況並不如此。
遊子健愛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連杜日晴是否愛遊子健有甚於她的自尊與理想,也成了疑問。
她厚顏求助於人,救援丈夫,只為以此作為戰勝別個女人,確保自己既得利益與將得利益的條件。
杜晚晴是吃驚的。
她靜靜地、細心地想,如果發現自己愛的人,原來心目中另有別人,她會悄然引退,不會以任何條件手段留住他。這是對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兩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與處世態度。
一樣米的確養百樣人。
杜日晴的出現,給晚晴不大不小的衝擊,令她至為迷惘。
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愛戀過,如今,落得個什麼下場?
日晴夫婦又是驚人的一個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過盡悠悠經年後的今日,還會不會是對既能同患難,又可共富貴的恩愛夫妻,實在很難說了。
杜晚晴忽然間想起另外一對痴男怨女來,那是三姨的兒子羅敬慈與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間總會有為愛為情而摒棄世俗物質與世途艱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緊地要在生活圈子內,找出一個半個美麗的愛情個案去向自己證明什麼。譬如說,這年紀輕輕的羅敬慈因為保護小湄,不被無賴侮辱,因而生了這宗不幸的意外。在獄中,他想念她,覺得就算有牢獄之災也不要緊,只要她平安,只要她開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著同樣的刻骨相思,晝夜默禱著敬慈會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邊來,共創明月好花我倆的新天地。
世間上一定會有這麼美麗的愛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羅香蓮給兒子的信,想起了這個未完成的任務,決定立即去找小湄。
與此同時,她那纖纖玉手又不期然地觸摸到手袋暗格內略為隆起的物件。
玲瓏骰子鑲紅豆。
杜晚晴心頭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溫馨與祈望。細問自己:「冼崇浩會不會已經淡忘這雞血凍印章的故事了?」
原來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難受的。
再呆在屋子裡,總不是辦法。晚晴決定換了件比較不顯眼、不張揚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門找那小湄去。
先辦妥這宗正經事,心上或會有雙重的安穩。
才踏腳出大門,正擬上車,就見到有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著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門口張望。見了晚晴,連忙趨前,問:「我找醉濤小築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請我送花來。」
杜晚晴接過,正要隨手轉交給站在大門口的女傭,就管自上車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還真不算少了。
女傭把花接過來,並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遞給車廂內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寫著一個「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為之一振,跟女傭說:「把那束百合花給我。」
隨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囑司機開車。
信封內裝的原來是一疊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暢遊北京的一段美麗而生動的紀錄。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來覆去地欣賞,竟忘了信封內另有一張小字條。是冼崇浩給她的短柬,寫道:「白承攝影技術並未到家,我的鏡頭笨拙,無法捕捉你的神韻與風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諒的話,請給我一個電話。」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車廂內笑出聲來,並且立即抓起了汽車電話,搖到冼崇浩的辦公室去。
對方一定是先聽了秘書的報告,故而在電話裡頭,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值得原諒,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與照片都很有水準,十分多謝。」
「你不是客氣?」冼崇浩問。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麼,不用罰了,還可以領賞。我請你吃飯成不成?」
「這也算是獎?」
「為什麼不呢?你的時間寶貴,又不是閑人。」不知道冼崇浩這句說話有沒有特別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應著:「好。你可以領獎。」
「遲恐有變。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經有約?」
「不。」杜晚晴看看手錶,已經是下午近五時了,便說:「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兩小時之後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麼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區分說出來,對方沉靜了一陣子,晚晴於是會意,道:「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兒接我,我們約在一間餐廳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點奇怪,也有點擔心,那是個徙置區分,環境比較嘈吵複雜,如果你獨自去探訪,可得要小心點,況且,已經入夜了。」
杜晚晴答:「放心,謝謝你,我會得照顧自己。」
「我把車子開到那區的地鐵站出口處等你好不好,准七點。」就這樣約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著輕微但無可否認的神魂顛倒。
司機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間理髮店前一個街口就讓她下車。晚晴囑咐:「我不用車了,請把花帶回家去,囑傭人插好,擺在我睡房。」
晚晴對於這兒的街道環境並不陌生,這些年,因羅香蓮的士多店開在此區,她就曾陪著花艷苓來過幾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髮店,距離士多鋪不遠,杜晚晴並不難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門進去,理髮店內的人下意識地向來人一望,無不略略駭異,每個人的眼睛與神情都似在透露一個問號: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兒走進來?環境顯然地在相形之下,益發見拙。
「你找誰?」坐在櫃檯的一位老闆娘模樣的女士這樣問,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來光顧理髮店的。
「我是來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闆娘把眼光向店內一掃,落在站於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後說:「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來,站定了才曉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後微帶不安地說:「我並不認識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親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說,「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嗎?」
小湄眉毛向上一揚,那張三分秀美而又帶半點嬌俏的臉浮出了一個驚駭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向坐在櫃位的女士說:「馬太,我到外頭去,一會兒就回來。」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聲,只微微低下頭跟著杜晚晴走。終於二人在街尾的那間冰室落了腳。
才坐定,小湄就輕聲地問:「敬慈叫你來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額外溫柔地對小湄說:「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見你,探悉你的近況。」
小湄抿著嘴,一雙手不安地轉著咖啡杯,兩度打算拿起來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終於還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裡,心上有幾許不忍。
等待是殘酷的。在成果未出現之前,那過程令人焦慮。杜晚晴自承剛剛有過這種經驗,深明其中甘苦。
第10節使彼此都有點靦腆
於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這個六神無主的小女孩,說:「你們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長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雲開見月明。」
杜晚晴說了這幾句話,就立即閉上了嘴。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老土,怎麼會說起這麼婆婆媽媽的話來。
實際上呢,晚晴從來不曾做過這種中間人的腳色,之所以毅然當此重任,並非她的性格使然,在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認不足。只不過為了母親跟羅香蓮的深厚情誼,她決定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有另外一重推動力來自她結識冼崇浩之後的輕快心情,一時間,看所有人物都覺輕爽美麗,對所有事情都覺易於處理。簡單一句話,杜晚晴已一廂情願地認為愛情必然存在於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開在每一個人的心田上,芬芳隨風飄送,無遠弗至。
不知是為了自己演繹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聯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紅著臉,沒再說話。
兩個人之間的緘默,使彼此都有點靦腆。
一個是無法再把說話講下去,另一個卻不曉得如何接腔。
終於還是晚晴再度開口:「你有去看望敬慈嗎?」
對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揚,道:「你竟不知道我有沒有去看望他嗎?」
這句話令晚晴急躁起來,怕小湄以為她是亂打亂撞,於是慌忙解釋:「是這樣的,敬慈只是托他母親轉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為他表達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著勞你的駕了。」
小湄這個答案令杜晚晴吃驚。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怎麼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獄后一直跟他保持聯繫,還用得著她杜晚晴去飾演紅娘?
然則,小湄沒有去看望敬慈,是因為不得其門而入,抑或別有內情,會不會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這最後想到的一個可能性,在電光石火之間,忽然閃進杜晚晴的腦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裡極力地想,不會的,不會的,小湄如果這麼容易就淡忘一個曾為愛護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鬧出人命來的情人,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於是,晚晴下意識地力挽狂瀾,她說:「或許因為你沒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從中帶個口訊,或傳遞消息之類。」
「杜小姐,剛才理髮店的工作也是頂多的。我抽空出來跟你喝杯咖啡,只為我願意這麼做。」
杜晚晴當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輕視。
對極了,只要願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湯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說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來報復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沒空、不方便、不得閑的這些理由存在,都是託辭與藉口而已。
那就是說,小湄沒想過,或不願意跟獄中的敬慈相見。
杜晚晴回過神來,把那些來看望小湄之前所積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個精神跟對方說:「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見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親人,那麼,你是打算跟我說一些什麼話,或者,要我替你給敬慈轉達一些消息,是嗎?」
「我想聽聽敬慈為什麼叫你來找我?」
「之後,你打算作出回應。」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著頭,姿勢帶味道,聲線放得很平穩,說:「如果他不願意不了了之,那就總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兩句話,就已經表白得相當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個切實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過分敏感,猜錯了對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牽連甚廣。
杜晚晴於是冷靜而平和地問:「這也是應該的,所謂來清去白,不尚拖泥帶水,大家也求個心安。」
「那麼,就麻煩你替我轉告羅敬慈一聲,我們以前的一切已經過去,不必記掛了。」
杜晚晴點點頭,自覺喉嚨間有硬物堵住,一時間作不了聲。
她有著相當的難過,為羅敬慈,並為天下間的有情人。
因著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釋:「敬慈或會怪責我無情無義,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會明白我們的所有也無非是幾年輕春日子以及一個嫁得安穩的希望而已。羅敬慈出獄時,已近九七,在今天這個千變萬化的大時代中,誰都不敢否認有朝不保夕的變動,誰敢保證這幾年內有什麼突發之事會幹擾到我們的生活與計劃?要香港人保證未來幾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況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獄的承諾?再者,他就算能出獄,仇家會不會就此了事,也是個疑問。我不打算冒這個險。」
杜晚晴辭窮。
小湄又說:「請別說敬慈是為了救我,才動手跟那起無賴生了爭執,以致釀成意外的。他要以這個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彌補他現受的創傷,未嘗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頂受恩深重的帽子,在當時的情景下,姑勿論我和敬慈有什麼特殊感情關係,在無賴刻意挑戰、撩是生非的情況下,那種悲劇是無可避免地要發生的。對此,我們可以怨天,卻不應該尤人。敬慈須要搞清楚這一點。」
杜晚晴輕輕地放下紙幣,打算告辭。
對方甚至沒有問起羅敬慈現在獄中的境況,亦沒有關懷羅香蓮的去處。那還有什麼是值得杜晚晴留下來跟小湄再商議的呢?
「小湄,多謝你跟我見面,並作了這些交代。」
「杜小姐,請告訴羅敬慈一聲,最低限度,我對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離開冰室。
小湄說得對,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誠相交,也是尊重,實在。人要欺騙人,易如反掌。人要對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難與考驗。
若從這個角度去看,小湄對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問題是羅敬慈肯不肯從這個角度去體察、接納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個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羅敬慈的美夢,其實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夢想。
她一直聯想,世間總有為愛情而肯犧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尋尋覓覓,讓她的這個假設獲得求證,可是,又一次的失敗了。
在路上走著走著,腦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這以後應該怎麼辦?
以後代表這分鐘以後的約會,抑或是以後向羅敬慈的交代,還是以後自己的人生觀?
直至身後響起了汽車的鳴按之聲,杜晚晴迴轉頭來,才看到那張熟悉的俊朗的臉伸出車廂之外。
「對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車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從迷糊的思慮中清醒過來。
為了見著冼崇浩的緣故。
「難怪,你根本沒有見過我的汽車。本來約定了你在地鐵站出口處等,到了才發現那兒不準停車,要泊前半個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從轉角處走過來。」杜晚晴上了車子,問:「我們到哪裡去吃晚飯?」
「屬意於哪—間餐廳?」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頭說:「會不會又是地攤子?」
「不會。」冼崇浩答。
當他們坐到六星級一流大酒店的餐廳內時,冼崇浩問:「是不是大失所望?一點新鮮感都沒有,還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這其中有個原因。」
「什麼原因?」
「因為這兒音樂好,我希望今兒個晚上跟你共舞。」
晚晴笑,像電影鏡頭對準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看著一片片的花瓣慢慢伸展開來,那倦慵的嬌態,令人看得心上發軟,有種要把它採摘下來的衝動。
看得冼崇浩三魂掉了七魄。
當他把杜晚晴輕輕地擁在懷抱里,踏著舞步,在舞池中迴旋之際,那種快樂與自豪,似是踩在雲端,又像坐在千秋架上,飛上去,盪下來,整個人飄飄然,整個心輕快地卜卜跳,真是莫可明言的一份享受。
杜晚晴比冼崇浩顯得緊張,她既迎迓著一段友誼的良性變質,又恐懼著品種改變后,結不出理想的果實。
無可隱瞞地,冼崇浩發覺杜晚晴的手在微微發抖,他沒有問她原因,只用了點力,緊緊地握著,讓她感受到來自他的關注。
這個晚上是愉快得有點戰戰兢兢的。
或許,惟其有些微缺憾的喜悅,才更真實,更須要保衛,更值得留戀。
直至餐廳要關門了,即使音樂台的演奏已經結束,舞池內還剩下他們二人相擁著,微微移動腳步。
「我們要回去了。」杜晚晴在冼崇浩的耳邊細訴,「侍役們要下班呢!」
若不是這最後的一句話,怕冼崇浩還不願意放過杜晚晴。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仍舊談得興奮。這必然是雙方故意的安排,以沖淡彼此心上那份欲拒還迎,還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處理的窘態。
事實上,自從北京的幾天相處,再候至今天今時,兩個人都已在有相當充足心理準備之下安排與接納這個期待已久的重逢。既如是,其餘的一切,實在已經可以不言而喻了。
汽車停在醉濤小築的門前,杜晚晴沒有自己伸手拉開車門,冼崇浩也沒有下車為杜晚晴作此服務,兩個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車廂內。
晚晴說:「謝謝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樂乎。」
「你開心就好。」冼崇浩這麼說。
「開心,我開心的。」杜晚晴忽爾像個小女孩,不住地點頭,「我今晚沒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倆都在這一刻抬起頭來,望著對方。
冼崇浩伸出手來,輕輕地為杜晚晴拭去了臉頰上的淚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說了些什麼話?」
「你真的要知道?」
「對,我要知道。」
「你說:」冼崇浩,不要來騷擾我,我並不屬於你,我並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並不屬於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夠了,夠了,別說下去。」
冼崇浩將晚晴的雙手捉住,抱在胸前,問:「為什麼不能屬於我?為什麼不能屬於你自己?」
杜晚晴猛搖著頭。
冼崇浩把她雙手一拉,順勢擁她在懷,看進那烏溜溜的瞳眸深處,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趕忙閉上她的眼睛,企圖將秘密關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細碎的小雨點,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並且在她的耳邊說:「聽過睡公主的故事沒有,再不睜開眼睛來,我就要……」
「不!」晚晴睜大眼,輕呼。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為什麼如此漂亮?」
晚晴搖搖頭。
「讓我告訴你,是因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說了很多很多心裡頭的話,而那些話都是極其感人而動聽的。知道嗎?女人用眼睛說話,迷人千百萬倍於用她們的嘴巴。嘴巴,最適合的用途,並不在於傳情達意,而在於接收訊息。」
當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關上了她的靈魂之窗時,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陽光燦爛地灑滿大地,萬物茂盛得令人難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與感觸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覺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麗得令她驚嘆與暈眩。
真要感恩,上帝賜予她生命,讓她活在可愛而多姿多彩的人間。
杜晚晴開始過另外一種生活。
一種前所未有的,身心都靈躍舒坦無愧無慮的生活。一整天從起床開始直至再進夢鄉,每一分一秒都為著同一個目的而幹活。
那個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親相見。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從他辦公室搖電話來,問:「起床了沒有?」
答:「起床了。」
然後就擬定當天的計劃。
如果冼崇浩沒有午膳之約,杜晚晴就會驅車到中區去,跟他一同吃午飯。
他們到過陸羽茶室,坐在硬綁綁的卡位內,吃美味無比的點心。
只是絕少在地下一層,因為那一層很多金融銀行界的巨子有長期座位,免得碰見面,多生枝節。
也到過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樓內吃會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絕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夾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濃。
有幾次,冼崇浩乾脆囑杜晚晴買兩個飯盒,二人躲在辦公室內,相對著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應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約到外頭去吃飯、跳舞、散步、看電影、談心。做齊初入情場的情侶所會做的一總事。
杜晚晴這陣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擯棄,把她的身份埋藏起來。
生活上的煩惱與喜悅,都已開始跟冼崇浩分擔分享。就在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談之間,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會得問:「有什麼難題?」
晚晴展顏一笑,道:「原來瞞不過你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