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敢入詩的來人夢,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
「你在看什麼?」午前十時的風暖暖的,她從陽光下朝他走近。看到他手上的書,臉上浮起笑。
「沒什麼。」她當年常看的詩,他看她拿它擋過雨。
「詩集啊……」她湊近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喃喃起來。
「沈若水。」他輕聲喚她。
她猛醒似,啊了一聲。「啊,對不起。」居然出神了。遮掩什麼似,按按額頭,笑說:「明彥,我都不知道你喜歡讀詩。」
「談不上喜歡。」連明彥微微一笑。「剛好看到,就順手翻了翻。你呢?我記得你以前好像常讀這些。女孩子都喜歡這些吧?」
「那都過去了。我已經很多年不讀詩了。」沈若水不好意思似,又笑了笑。「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嗎?」
連明彥點點頭,站起來。這兩個星期來,每天早上差不多這個時候,她就會過來,陪他到醫院復健,然後他似通常會一起買些東西回來做午餐,他在一旁幫忙。飯後,休息片刻,她會陪著他練琴;往往,她一言也不發,只是待在他身旁看著他。練完琴,他們總是一起出去散步,漫步到海邊,聽著沙沙的海浪聲,看著將盡不盡、要落不落的西陽。然後,他會陪著她走到車站,陪她等著車,看著她搭車離開。日復一日,幸福得令他希望時光就這樣停止。
「走吧。」她不知道的是,每天他一直這樣地等待著她。
「你覺得好點了嗎?」沈若水問。
「嗯,醫生說再做一個月的復健就可以。其實真的沒事,醫生也說了,我的腿癒合的情況很好,做復健只是讓良好的情況更良好。」
「那就乖乖聽醫生的話吧。」
連明彥又笑。他哪需要什麼醫生,但她說什麼,他就聽什麼。他不應該再奢求什麼了,這片刻,能有這片刻就足夠了。
「你今天中午想吃什麼?」將袋子放上車后,沈若水側頭問,有點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來的路上,我想了一下,但不知道準備什麼才好。」
「什麼都好。」看她那有點傷腦筋的模樣,他覺得心頭暖暖的。這感覺這麼日常,有時他不禁會有種錯覺,彷彿可以這麼地久天長下去。
「什麼都好啊……」這才是難。沈若水想想,說:「那今天就吃簡單一點,炒個飯好了。」
「好啊。」連明彥一副無所謂,聲音輕快,很高興的樣子。
沈若水有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手藝實在不怎樣,做來做去總是那些,你大概吃不慣。要不然,今天我們到餐廳吃好了。」
「不用了,我們吃炒飯就好,我喜歡吃炒飯。」她不會知道,每天從醫院回來,看著她有點手忙腳亂的忙碌,他在一旁幫忙,對他來說,是多幸福的時光。
「那好吧。」沈若水對他笑了笑。
公路平坦,車子在寬闊的公路上飛奔,平穩得好似沒了速度一樣。即使是在車子里,彷彿也可以聞到海的味道。
復健的情況跟平時一樣。他的腿其實早已經好了,但醫生小心謹慎,務使他的腿可以恢復到最良好的狀態。因為行步早就無礙,所以每次到醫院都是由物理治療師輔助做些物理治療。
沈若水總是在一旁耐心等候,有時她不注意時他會看著她,她的身影在光影中有一種奇異的永恆感覺。
「明彥。」結束后,沈若水迎上前,拿出袋子里的水跟毛巾遞給他。
「謝謝。」連明彥很自然地接過。
「中午真的就打算吃炒飯嗎?」沈若水問。
連明彥笑起來。「嗯。不是說好了?」
「可是……」
「別再可是了,今天就吃炒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忍不住想笑。
任何一點細微的瑣事都讓他覺得心情好,禁不住就想笑。
兩人並肩往外走。他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袋子,看她下意識習慣性地往旁走遠拉開了一點距離,伸手將她拉到他身旁。
她怔一下,愣望著他,然後才醒了似,訥訥說:「對不起……」
他知道,她那是下意識的習慣,與人隔出距離。但是,她對他依然還有那種習慣?
他緩緩說道:「以前你也是這樣。」
「對不起,我那是習慣。」好像從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往事浮現,沈若水無聲笑了笑。「我記得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情形,讓你覺得氣惱,說你身上沒有瘟疫。想想,你從以前就有點霸氣。」頓一下,朝他身上更靠近了些,手臂微微碰觸著。「嗯,像這樣靠這麼近,還真有點不習慣,好像黏在了一起似。」
連明彥側臉看著她。沈若水對他一笑,說:「你看,靠得這麼近,你也有點不習慣,對吧?」
「不……」這些年,他習慣性地跟人有著距離,但她不一樣。
「你還可以再靠近一點。」
「你在學廣告說詞啊。」有個女性保養品的廣告,女明星巧笑倩兮,對著鏡頭微笑說:「你在看我嗎?你可以再靠近一點」。沈若水說著,不禁又笑起來。
「是啊。」連明彥看著她,眼底深處柔了起來。她現在笑得多好,不像從前那笑總是那麼苦澀。「沈……若水……」不由得輕聲喚她。她應該是快樂的吧?
「嗯?」她揚起臉,眼神帶著詢問。
「你覺得快樂嗎?」
沈若水怔了一下,停下腳步。
「連先生!」還不及說什麼,一個年輕的護士叫住他們。
兩人轉身回頭。年輕護士有點靦腆,有些不好意思,稍低著頭,微紅臉說:「對不起,這麼冒昧!但我很喜歡你的演奏,是你的樂迷。能不能……呃,能不能請你幫我簽個名?」怯怯地遞出一本精美的筆記本。
「當然。」連明彥顯得很客氣,接過筆跟筆記本,柔聲問:「請問你貴姓大名?」
年輕護士驚喜地抬頭,高興地笑起來,說了自己的名字,而後連聲道謝后才走開,還回頭對他們揮揮手說再見。
「怎麼了?」這期間,沈若水一直默默看著他,他轉身對著她。
「沒什麼。」她搖頭一笑。「我只是想起當年的你。」當年那個連明彥,少年心性,心高又氣傲,很有種逼人的氣勢。眼前的連明彥,雖然那個氣勢依然,卻柔和了許多。
那個話題就那樣岔開。連明彥沒再追問,兩人並肩走出去。外頭陽光正烈,白花光猛,感覺鬧哄哄的。兩人一起,買了蔥,買了蛋,買了蝦。
「這樣夠了。」連明彥看看手上的東西。
「還有紅蘿蔔跟青豆。」沈若水堅持。炒蝦仁蛋炒飯的話,沒有紅蘿蔔跟青豆,她總覺得少了什麼。
「這樣會不會太多了?」
「不會的。」
「要是吃不完呢?」
「不會的。」
連明彥微微傾頭看著她。沈若水抬眼問:「怎麼了?」
「我沒想到你這麼固執。」他笑。他不曾看過她這一面,但兩人這樣一起買菜,小小爭辯,這樣的日常,都充滿生趣、平靜的喜悅。
生活哪有什麼轟轟烈烈,他只要這種日常溫心快樂的感覺。
沈若水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家庭主婦大概也就這樣,想著不禁也笑了。
結果都聽她的。連明彥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她有點不放心。
「明彥,你的手……」演奏家的手需要保護的。
「我的手沒那麼脆弱,別擔心。」他朝她又笑,要她寬心。
回到海邊,他如常在一旁幫忙,兩人一起切切洗洗。窗外陽光白花,屋內水聲嘩嘩,真的是日常,卻又像夢一般……
炒飯上了桌,兩人面對面坐著。她給他一根湯匙,指指他面前的炒飯。「試試看。」
連明彥舀了一口。「嗯,好吃!」猛點了點頭。
「真的?」
「真的。你也試試。」順手就舀了一口送到她嘴裡。
沈若水也沒意識到那麼多,張嘴就吃了,反而連明彥心一動,突然意識到那是他用的湯匙,她那不提防的表情……
「好像還可以。味道會不會太淡了?」
他微微一震,回過神,說:「不會。很好吃。」心底溫溫的,她對他並不提防。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旁的大湯匙,盛了一碗炒飯給她。「喏。要不要喝點水?」又倒了一杯水給她。
「謝謝。」沈若水也沒客氣,自顧自地吃了幾口,想起什麼似說:「你別勉強,吃不完的話,我帶回去。」
「不,好吃。留著給我,我晚上吃。我喜歡吃,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我都喜歡。」
他說得正經,神色也認真,沈若水忍不住笑,說:「明彥,原來你也會這樣的甜言蜜語。」她從沒見過連明彥這一面。
連明彥搖搖頭。「我是說真的。」
「好吧、好吧,不是說煮飯的人最大,這就當是對我勞苦功高的獎勵。」沈若水仍是笑,沒注意到那注視她的眼神那眸底深處掩抑的波盪。
啊,這樣就好了……這一刻的幸福本不是他所能得的,他不應該再奢求了……
「所以……這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他笑著又盛給她一碗炒飯,然後將剩下的大半盤炒飯移到自己那側,全都霸佔。
「別一下子吃太多了,留一些晚上吃。」沈若水叮嚀,怕他真一口氣都吃了。
「我知道。」連明彥乖乖聽話。手拿著湯匙,停觸在嘴邊說:「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比明娟還啰嗦。」
「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本來早已經停住笑,聽他這麼說,沈若水不禁又微微笑起來。
「是啊……」相視而笑,眼波閃映著瀲濫的光,午後一點慵懶的陽光顯得靈動起來。
而後,練琴時,沈若水靜靜坐在一旁。連明彥很專註,投入了全副的心,就算她不懂音樂,也感覺到琴聲里的激揚,彷彿她自己的心也要澎湃起來。
「你覺得怎麼樣?」最後一個音符休止,連明彥閉著眼,整個人仍籠罩在那種激昂里,過片刻才睜開眼望著她。
「很好。」沈若水點頭又點頭。「不好意思,我不懂音樂,只會說好或不好。」那笑並沒有困窘,很坦然自己的不是。
連明彥放下琴,走向她,情不自禁,輕輕擁抱住她。他的手早已不會再抖,感覺已經回來,越來越順暢。
「謝謝。」他自己感覺得到——不,是很清楚,他現下的狀態很好,比什麼時候都好,只是想從她口裡聽到自己的好。
「我又沒做什麼。不過,我覺得很高興,即使我什麼都不懂,我也聽得出來,你的琴聲里有一種激昂的力量,很有感染力,很……怎麼說,就是……嗯,我覺得心怦怦跳的。」
他低視著她,又難自禁,輕輕又擁抱著她。
那個人也是這種感覺吧?心頭那種澎湃……雖然並不是刻意迴避,但他們一直沒有提過那個名字。他知道她不是刻意的,那麼,他自己呢……
啊,這明知道不該奢求、卻又忍不住祈求的心!
「演奏會那天,你一定要來。」他強抑住,放開手。
「演奏會?」沈若水有些不解。
「我接受了某財團文化基金會贊助的個人演奏會邀請。」只為了一個理由。
「啊!」她輕叫一聲,驚喜地抬頭。「真的?太好了!明彥。」高興笑起來。
「我希望能在有你在的地方再開始。」他的經紀人其實很不贊成,再開始應該在柏林、在維也納、在世界樂壇中心,那才激得起漣漪。但他堅持,只為了那個理由。
「你很有才華,也早受國際樂壇的肯定,我相信不管在哪裡,你都會成功。不過,我真的很替你高興。對了,是什麼時候?」
「一半個半月後。」語氣並沒有顯得特別高興或興奮,不過像是在說著一件很平常的事。
沈若水心裡微跳一下。一個半月後……離江潮遠回來的日子很近;再過六個多星期,江潮遠就會回來……她暗暗搖頭,不再去多想。「真的太好了,明彥。」
連明彥望著她;眼底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憂傷。
「答應我,你一定要來。」他唯一能奢求的。
沈若水緩緩點頭。
他凝視著,緩緩、緩緩,輕輕又將她擁抱,低低說:「我們約定好了,你別忘了。那一天你一定要來。」
一定,一定,不要忘了,和他的這約定。
「怎麼又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一直糾纏不休?」
周末下午,連明娟跟她父母以及阿姨姨丈到海邊的房子來,剛停好車,下了車,連明彥剛好開門出來,正準備送沈若水到車站。看見沈若水跟明彥從屋子裡一起出來,阿姨瞪大了眼,像瞪著仇人一樣。
「阿姨,若水是我的客人,是我請她來的。」連明彥沉聲說著,下意識地將沈若水拉近到身旁,對連父等說:「爸、媽,請你們跟阿姨姨丈及明娟先進去,我送若水到車站,等會就回來。」
沈若水禮貌地點個頭,沉默地招呼。連明娟趕緊說:「我送若水好了。」
「不必了,我送她就可以。」連明彥一口回絕。
「那我先告辭了。」沈若水又對眾人禮貌地點個頭。轉向連明娟。
「明娟,我先回去了。」
「嗯,我再打電話給你。」連明娟朝她揮了揮手。
阿姨鐵青著臉,看著他們走開。一進屋子,便高聲叫說:「這是怎麼回事?明娟,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讓那個女孩到這裡來?」
連母語窒一下,才有些不高興說:「我有什麼辦法,她要來,又不能裝個門把路關起來,不讓她過來。」
「都是因為她,明彥才會出事,好不容易明彥總算恢復,為什麼還要讓她來攪和!」
「阿姨,若水是好意。」連明娟插嘴。她知道因為江潮遠的事,阿姨把一切都歸咎在沈若水身上,對沈若水很不滿,甚至懷有敵意。她母親受到阿姨的影響,這次又因明彥受傷,對沈若水也有了不好的觀感。
「什麼好意!誰知道她心裡裝的什麼心思!」對沈若水偏見太過,阿姨的態度跟語詞都失偏頗,大失她平時的優雅教養。
「其實我們都應該感謝若水的,阿姨。要不是她,明彥也不會好得那麼快。我們自己都忙,誰能跟她一樣,不厭其煩,每天都過來看明彥,甚至陪他到醫院?」
「這關她什麼事!她居然還每天過來!明娟,你是怎麼了?怎麼都不管!」聽連明娟那樣說,阿姨更不滿。
「阿姨,明彥需要朋友的。」連明娟耐著性子。跟她阿姨簡直講不通。
「要交朋友多的是,怎麼可以讓明彥跟那種人來往!」
「明彥跟若水認識很久了。阿姨,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彥不容易跟別人熟,好不容易有個若水,他可以跟她好好聊聊。」
「等以後要是發生什麼,後悔就來不及!」
「順映,你少說一點。」姨丈勸阻。
阿姨瞪了丈夫一眼,不理他,對連母說:「你倒是說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沈若水是怎麼回事,怎麼也糊塗了!」
「順映。」連父開口。「孩子們跟朋友來往,我們為人父母的不好干涉。再說,明彥受傷的事,也不能全怪若水。」
「為什麼不怪她阡都是因為她,明彥才會受傷的!」
「順映。」姨丈拉拉阿姨。
連母說:「姐,我懂你的意思,這件事我會處理,不要再說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
「阿姨,媽,」真不明白,她阿姨怎麼會那麼固執。連明娟忍不住,替沈若水辯護說:「你們也都看到了,明彥身體恢復良好,現在狀態也非常好,而且還答應了文邦文化基金會的演奏會邀請,這都是若水的功勞,我們應該感謝若水的。」
「你少提那個沈若水!這是明彥自己的努力,關她什麼事!」阿姨不以為然。「順映,你別糊塗了。」
「我知道,但……」連母被說得有些動搖。但她心裡雖有意見,卻又明白女兒說的是事實;現在是明彥的關健時刻,她不希望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枝節紛爭。連明娟看看她父親,欲言又止。
連父開口說:「順映,我知道你關心明彥,但這一次、這件事你不要管,請你不要插手。」語氣堅定,令人意外。
「我不管,等到她那樣糾纏、勾引明彥就晚了!」阿姨不滿極了,口不擇言。
「阿姨!」連明娟忍不住皺眉。
「順映,你別再說了!」姨丈把阿姨拉到一旁,不讓她再說下去。
連母臉色微微一變,嘴唇動了動,終是忍住,過一會才說:「你不要再說了,姐。這件事我會看著辦,你就不要管。現在是明彥的關鍵時刻,我不希望有任何事影響到他的情況,等明彥的演奏會過了再說。」
連明娟又看了她父親一眼,連父回望她一眼,對她搖了搖頭。她低下頭,沒再說話;她知道她父親一定對她母親勸說了不少,一切以明彥為重,即使她母親不願也不會承認,但明彥的情況進步明顯,她母親才會任由明彥與沈若水這樣碰面。
她不知道這樣做對明彥是不是好,但至少這一刻,算是好的吧?她真搞不懂,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明彥身上——
可憐的明彥……
世上的事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圓滿?唉!
「唉,你怎麼這麼好說話!」一進班貝的辦公室,班貝就對著她搖頭。
沈若水拿出譯稿遞給她,笑說:「怎麼了?」
「還怎麼了!」班貝接過稿子。給她一記白眼。你現在不是應該快快樂樂跟江潮遠在義大利或巴黎哪裡都好逍遙?怎麼還在這裡?」好像她做錯了什麼。
「在這裡有什麼不好?還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飯啊。請我吃午飯吧。」
班貝又給她一記大白眼。「你還有時間吃飯?不用趕著去伺候那個大少爺?」
「班貝。」沈若水搖搖頭。「明彥不是那樣的。」因為連明彥必須跟邀請單位會面討論,她時間就空了出來。
「你也太傻了。讓他們這麼利用你。」班貝替她抱不平。「你小心別被人利用完了,人家就翻臉。哪有像你這樣的,把自己心愛的男人撇在一旁,對旁的男人那麼盡心。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啊!」
「你說到哪裡去了,班貝。」沈若水忍不住斜眼看看班貝,吐出一大口氣。她知道班貝是為她好,替她抱怨,但班貝實在想過頭了。「我跟明彥認識很久了,再說,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我有這個義務的。幸好明彥沒傷到手,要不然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這也是。小提琴家的手是他們的生命,更何況是連明彥那種有了國際知名度、在國際樂壇佔了一席之地的。但既然是朋友,班貝自然偏心,沈若水不抱怨,她就替她抱怨。
「話是沒錯,很萬幸;但你的道德感良心也不必那麼強,天天過去把時間都耗在那裡,你自己都不過日子了?還譯這什麼稿!你還睡不睡覺?」說著點了點放在桌上的譯稿。
「截稿期快到了不是嗎?」沈若水說:「我有睡的,你不必擔心我。
其實,我跟明彥說說笑笑的,過得也很輕鬆愉快,也不是把時間耗在那裡,你真的別擔心了。」她從來沒有跟明彥那麼相處過,那麼靠近、長時間的相處,她發現明彥其實是一個溫柔的人,與他在一起有一種安一心跟寧靜。
「你哦,說你傻你還不肯承認!我看你真該跟他們要個苦力費,就算是跟班,也該有個獎賞吧。」班貝悻悻的,埋怨她傻。
「我看還是你先給我個獎賞吧,幫我提高稿費。」沈若水笑嘻嘻的。
「我只要依靠你,這輩子就不愁吃喝了。」班貝一直在出版社任職,給她的譯稿稿費,省點的話,她自己一個人夠用了。
「你那麼辛苦做什麼?有江潮遠可以養你。」
「那倒是。」沈若水回答得愣愣地,但很坦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那你就讓他養著,幹麼這麼辛苦?」
「我總得找點事情做吧。」
「要找事情做還不簡單,去逛街、去美容、去SPA,一堆事情夠你打發時間的。」班貝連說帶比,很有股勁。
「說的也是。」沈若水又笑,也同意。想到什麼似,從手袋裡拿出一支手機。「啦,把你的手機給我吧。」
「怎麼突然開竅了?」班貝嘖嘖稱奇,把手機遞給她。
她撥了個號,將手機還給班貝。「好了,你有我的號碼,我也有你的。」
「我還以為你要當山頂洞人當到什麼時候。」
「山頂洞人也要進化啊。」沈若水笑了笑,才正色說:「我最近不常在家,所以,像你說的,有這個比較方便。好了,你到底請不請我吃飯?」
「山頂洞人不是茹毛飲血,要不餐風宿露賽神仙?」
「哪有。山頂洞人也要吃飯啊。」班貝就是喜歡抬杠。
班貝笑睨了睨她,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說:「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工作交代下去,然後先跟我到藝術大學去一趟,我們請大學一位教授審閱一套談音樂家的叢書,我跟對方約好時間了,所以你先跟我跑一趟,然後再一起吃飯去。」
「是是!你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吃人嘴軟嘛。
班貝白她一眼,很快把工作交代好。不是顛峰時間,交通還算順暢,不到十分鐘就到大學。比約定的時問早些,班貝也就不急,把車停在大學校門附近,兩人走進校園。。
「不愧是藝術大學,學生不是學音樂、舞蹈就是繪畫藝術,看著都有—種不同的氣質。」班貝四處看看,隨口說著。
沈若水吸口氣,沒說話。很多年前,她來過這所大學。記憶也就是那樣。她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手。
「怎麼了?」班貝問。
「沒什麼。」她連忙搖頭,將手放在身後。
班貝突然用手肘稍稍推推她,問:「你認識那個女孩嗎?她一直看著你。」
沈若水抬頭,見迎面走來一小群人。大概有四五個,舉手投足、神態氣質感覺都很優雅從容,走在中間那兩個女士看起來年紀比較大,邊上跟著兩三個看似學生的女孩,走在最外邊的女孩,手上抱著樂譜,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認出那女孩,連明彥住院時,她在醫院看過。沈若水朝對方微微點個頭,目光一轉,中間那個女士正看著她,瞪著她。
沒想到會那麼不巧,居然是連明彥的阿姨。沈若水禮貌地欠個身。走在連明彥阿姨身邊的女士問連明彥阿姨說:「是你認識的人嗎?」
連明彥阿姨撇開臉,不理沈若水,冷淡說:「不認識的。我們走吧。」走過去,看也不看沈若水。
班貝回頭看看連明彥的阿姨,皺眉說:「那是誰啊?你認識?」
「嗯。」沈若水苦笑。「她是明彥的阿姨。」
「看來她好像很討厭你。看吧,你好心都沒好報。」班貝明白其中一些緣由,知道江潮遠結過婚、跟連家有過關係。「你還是少跟他們牽扯吧,免得讓自己不愉快。」沈若水默默笑一下,轉開話題:「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快走吧,要不然你要遲到了。」
班貝不以為然,搖頭說:「人家那樣對你,你還那麼好脾氣!你要繼續當好人也就算了;但笨也笨得有代價吧。」
「好了,你快遲到了。」沈若水拉拉班貝。
「沈小姐——?」剛走幾步,便被人叫住。
沈若水回頭,看是剛剛那個女孩。對方兩眼直看著她,目光緊逼,面敵應陣似,又像談判似,有種咄咄逼人。
「你還記得我吧?我們見過,我叫吳倩蓉。」
看樣子大概會沒完沒了。班貝看看時間說:「你有什麼事,下次再說。我們還有事—一」
「我有很重要的事。」吳倩蓉打斷班貝的話,有點急促。
沈若水說:「班貝,你趕快去吧,等事情辦完了再打電話給我。」
反正這年紀的女孩,想的大概也就是那些,不過是什麼雞毛大的事,沈若水自己可以處理,所以班貝也不擔心,且跟對方約好的時間快到了,就先走了。
「請問你有什麼事?」等班貝離開了,沈若水才問。
吳倩蓉雙手抱著琴譜,緊靠在胸前,一雙水潤黑漆的大眼不客氣地盯著沈若水,目光很緊,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委屈說:「你跟連大哥是什麼關係?」
『我跟明彥是朋友。」原就可以猜到,沈若水沒有太意外,語氣平淡。
「什麼樣的朋友?」吳倩蓉追問。
這怎麼分類?沈若水略為蹙眉。
「是一般、普通、熟識還是親密的朋友?」吳倩蓉邊說邊盯著她,注意她表情的變化。
沈若水臉色平淡,說:「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跟連大哥只是普通朋友?」吳倩蓉不禁提高聲音,接近質問。
「可普通朋友會好到天天去找連大哥,每天陪著他,早也在一起。晚也在一起?」
「這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知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你可以無所謂,可是連大哥呢?」還有,她知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不懂你的意思。」
吳倩蓉瞪著她,眼情有點紅。「你當然懂!誰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不要老是找借口每天去找連大哥。你不要纏著連大哥!」
纏著明彥?沈若水不目覺地愣一下。
「那不是倩蓉嗎!」道路那頭,兩個女孩子看見吳倩蓉,小跑過來。
「倩蓉!」看到一旁的沈若水,隨口問說:「你的朋友?」
「不……嗯……」吳倩蓉含糊應著。
女孩子也沒在意,心思都在別的事上,語氣輕快興奮地說:「你怎麼還在這裡!你每次要是聽說了,都是跑第一的。」
「什麼事?」
「你還不知道啊!」女孩們有些意外,口氣更加興奮:「連明彥來了!就在學校里。」
「真的?」吳倩蓉又驚又喜,烏黑的大眼立刻發亮起來。
「對啊!你真的不知道?」
「在哪裡?」』吳倩蓉急切地問。
「聽說在第一教學樓吳教授辦公室那裡。還以為你早去了!他上回來不也是去那裡?聽說他到歐洲發展之前,吳教授曾經指導過他不是嗎?我們正要過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過去?」
那還用說!吳倩蓉急忙拉住她們,著急說:「我們快過去吧!」
匆忙間停了一下,回頭看沈若水一眼,眼神凌厲尖銳,寫滿排斥不滿,像私人領地前面常會掛的告示牌上的警告那樣——生人勿近;或者動物進食時,對侵入者發出的低鳴警告——這是我的,不要靠近。
沈若水呆了一下,站在那裡,直到吳倩蓉都走得不見人影了,才醒了似,吐嘆了口氣。
原來明彥也來了。真是巧啊。那當年,她第一次來這大學的時候,就遇到了明彥……啊,回憶真是種奇怪的東西,又遠又近的,有時縹緲難尋,有時歷歷在前。
她又吐嘆口氣。不過,這一次應該不會再那麼巧了,也沒必要去找——
手機響起,她手忙腳亂一陣才接了,還不是很習慣。
「若水。」電話那頭,班貝的聲音又輕又小,像是捏著嗓子,又像捂著嘴似。「對不起啊,說著說著不知怎地,我得請教授吃飯了,今天不能請你吃飯了。」
「我知道了,沒關係。」
「你不必等我。你自己回去沒問題吧?」
「當然。我又不是小孩,你別擔心。」
「對不起哦。」
「收了電話,她又呆了一會。本來預期好跟班貝一起吃飯,一下子打亂。好像什麼部分突然抽空一樣,一下子無事,腦袋空白起來。
「若水?」身後忽然輕輕一聲叫喚,有些意外,更是驚喜。
沈若水回頭,不禁愣住。「明彥!」』
心裡才想不會那麼巧,怎麼就那麼巧!太戲劇性,太小說性安排似的巧合啊。
「你怎麼會……你不是……」說著,停下來。剛剛那兩個女孩不是說?
「我跟主辦單位就約在附近,討論完后就過來拜訪以前指導過我的教授。」連明彥笑又笑,充滿沒預期的喜悅。「你怎麼會在這裡,若水?」
「呃,我跟班貝……嗯,一位朋友一起來的。她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過來的,我沒事就跟著過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明彥開始叫她的名字,不經意又自然。
「真是巧。以前也這麼遇見過,我們真的很有緣。」連明彥望著她。眼底的波濤太滿,反而收住笑。
「就算沒遇見,明天也會碰面的。」
不,那不一樣,對他來說意義不一樣。連明彥不自禁走近一些。從前的從前,一點一滴都記在他心裡。
「對了,你去醫院了嗎?」如今對明彥,沈若水已習慣他的靠近,不會再下意識地拉開距離。
「正打算過去。」
「啊,那……」有迪一兩難。
「吃過飯了嗎?」連明彥問。
沈若水搖頭。
「那麼……」他牽住她的手,左右看看,確定方位。「一起吃飯吧。
這裡的學生餐廳還不錯。」
「啊,可是……」
「可是什麼?」他牽著她的手,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可是……明彥……」雖然不見得每個人都能認出連明彥,但連明彥身高腿長,很容易引人注目,小道上來往的人,不時對他們投上一眼。
「你不想去嗎?」連明彥停下來,看著她。
「不。」沈若水搖頭。「只是……」或許是記憶深處里的什麼吧,她實在不習慣藝術大學這種氛圍。
「要不,換個地方?」
「嗯。」沈若水輕輕點頭。
連明彥牽著她,牽得更緊一些,往大學外走去。既不顧盼,也不在乎周遭時而投來的詫訝目光。他不想在乎,也不去在乎。相聚這一刻,他能有的只是這一刻;因為有這一刻,這以後,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裡,他才能熬得過那時時似乎總是在黑夜裡的深刻的痛與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