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掌燈時分,趙府各園各院燈火通明,惟獨北院里燈火不燦,「去雲軒」里更是幽微,幾乎暗不見光。婆子與家丁們躡手躡腳、探頭探腦,不時面面相覦,噤聲不敢多言,偶爾說上一句話,也是壓低嗓子,深怕驚著什麼似。又不時對「停雲閣」的方向投去一眼,交換個眼色又噤聲不語。

「停雲閣」里,趙子昂臉色鐵青、滿臉肅殺,陰沉地坐在那裡,眸里怒火簇簇,不出一聲盯著應如意。應如意似只等著挨宰的小兔,忐忑不安。在大街上猛不防被趙子昂強挾持上馬的驚懼仍殘留於心。趙子昂挾持著她像挾只貓狗畜牲,縱馬賓士,她只覺身邊風聲呼呼,全身無力可憑,隨時會墜馬似,一顆心難以自抑地驚跳蕩動,要跳出胸口似,讓她驚恐不已。

瞧趙子昂一臉憤怒,不知會怎生處置她。吊起來毒打一頓,然後將她賣了?或是囚禁上幾日,不給她吃喝,然後要她作牛作馬到死?心中種種假設揣測,不覺更是不安。

「你怎麼出了『停雲閣』的?」趙子昂終於開口,表情仍舊陰沉冷肅。

趙府二爺策馬在京城繁華大街上飛奔,攔腰劫持民女上馬,躂躂賓士而去,已廣為傳開,成為京城百姓男女老少談論的奇事。更有甚者,二爺一臉盛怒,肩扛著府里丫頭應如意進府,府里上下無不愕然怔呆、面面相覷,卻無視府內上下那驚愕詫訝的目光與嘩然,一路將應如意那丫頭扛進「去雲軒」,引得眾人猜疑、屏息相對,不敢稍出聲響,一眾惶惶不安。

趙子昂卻全然未去考慮京城男女老少的談議與府里上下驚愕。當日他一早趕去田莊,原打算當日來回,卻不料多耽擱了一日,回途中臨近京城路上,馬車又因故陷落在路邊溝里,他讓從雲留下處理,獨自策馬先行。不料,入城方片刻,遙遙竟見應被他囚禁在「停雲閣」里的應如意出現在熱鬧大街上,且與一名男子同行,相互談笑,笑得甚為開心。胸臆但覺陣陣怒濤洶湧,全身血液逆流般,怒氣奔騰衝撞不已,恨不得大聲喝叫咆哮。

可究竟為何?為何他竟──

只是小小一名丫頭,舉足毫無輕重的一名丫頭,他為何憤怒至此,甚至傷害、嫉妒、疼痛的情緒皆一涌而起,脫口而出那句話?

「呃……窗外有棵樹……所以……」陰沉雙眸盯視下,應如意不禁囁嚅起來。

「你又是怎麼出府的?」

「呃……」氣氛更糟更低。「那個……帳房裡缺人手……那個,嗯,嚴管事碰巧就找到了我──嗯,我是說,不小心就碰到帳房嚴管事。然後,然後,在帳房裡又遇到趙……那個趙總管,然後,趙總管差我出府辦事……」

氣氛緊繃高壓得讓人不敢喘口大氣。從被捉回府到現在,都幾個時辰了,趙子昂一直那副肅殺陰沉的模樣,要殺要剮亦不幹脆一點,讓她一顆心上下皆不是,忐忑不安。

趙子昂不發一語,冷肅陰沉表情不變盯著她。

「噗咚」、「噗咚」。她聽得自己的心不安地竄跳不停。這等要生要死不明的情況最是折磨煎熬。

「啊!我受不了了!」應如意哇叫出來,惶惶又急躁地口不擇言。「我是打算偷溜回去沒錯,既然被你抓到了,算我倒楣,看你是要將我吊起來毒打一頓,或是不給我吃不給我喝,還是攆出府什麼的,隨便你!總之,你快做決定,這樣吊在這裡,難受死了!」

「回去?回去哪裡?」趙子昂不理她哇哇大叫。

「當然是我來的地方。我跟趙府只簽了一年契,又不是賣身給你,了不起我把銀兩還給你,反正到哪都是做苦力,我沒必要賴在趙府。」

「趙府不要的,沒人敢要。被趙府攆出府的,你以為你還覓得到落腳處?」居然還敢如此張狂。不過小小一名鄉下野女,他就不信她真不會害怕。

「你──」她惱起來,隨即又頹然。她還真沒耍個性的本事。任它時空怎麼倒流移轉,她終不過是一個平凡無能的小角色。「你究竟想怎麼樣?」

「你既然賣身趙府,就是我的人,我說什麼,就聽什麼,不得違背。」

「是是。」

「你給我聽好,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離開趙府──甚至這院里半步,我隨叫你就得隨到,懂了沒有?」

根本是將她軟禁!

「那如果趙總管差我──」

「不許。」沒等她把話說完,便一口打斷。

「那大爺、三爺或四──」

「也不許。」低喝一聲,又將她的話打斷。「不管是誰,只要沒有我的允許,都不許你擅自離開。你要是敢再犯,就別怪我不留情。」

留情?呵呵!他還有情嗎?

「是是。」儘管趙子昂的臉色仍是很難看,看起來似乎不用毒打,也不用餓肚子了。

「我問你,」趙子昂忽問道:「那名男子是誰?」

「啊?」沒頭沒腦的,應如意不防一愣。

「今日在鬧街上與你同行那名男子。」

「啊,你說仲卿啊。」

仲卿?趙子昂眼色陰了一陰。

「你跟他好到可以直呼名諱了?」哼了一聲。

「叫名字也不行?」應如意不由得咕噥。「我今日才識得他。他是嚴管事的內侄,在帳房裡任事,趙總管差我到『商印齋』,要新出市的小說本十冊,仲卿怕書太重,才好意相陪。」

今日才相識便相談那般歡心、笑得那般愉快?趙子昂眼色又一陰。帳房嚴管事的內侄……他稍有印象,他記得……嗯,長相是少有的好,頗為儒雅清俊,年紀似與子揚相仿,亦似乎尚未訂親……

不由得暗哼一聲。瞧應如意那大眼大嘴大鼻,絲毫無纖巧婉約,粗糙不堪。可不知怎地,卻有股明媚之氣,有別其他女子所有的溫婉嫻靜的鮮麗風情。那個嚴仲卿也看出了?目光一轉,趙子昂不禁蹙起眉。不過是名鄉下野女罷了!什麼明媚、風情,不過是不懂矜持、節數的粗俗。

「今日之事便算了,若你敢再犯──」

「是是,奴婢不敢。」

「最好是如此。」

「是是,從現在開始,二爺說什麼,奴婢就做什麼。」這樣總可以了吧?

趙子昂冷眸一瞪,銳光如劍,似是要將她刺穿。應如意不防打個冷顫,但覺前途多憂起來。

「那麼,二爺,奴婢現在可不可以吃飯了?我從早上開始,連一粒米都未進,更別提大魚大肉,肚子餓得咕──呃,嗯……」在趙子昂冷眸逼視下,聲音越來越小,細而不聞。

何止是她粒米未進?今晨他便急於趕路,到現在為止,肚腹仍是空空──他突地一悸,有什麼襲上腦子。他不願深思細究,不再去多想。

「從雲。」他喚一聲。

「是。」門外的從雲出聲答應。

不消片刻,便讓人上了一桌飯菜,應如意先是一陣欣喜,隨即愁眉苦臉。

「怎麼了?」表情變化,全落入趙子昂眼裡。

「那個……嗯,我得伺候二爺用餐是吧?等二爺吃完我才能吃上一口,可不知二爺多久才會吃完……」

趙子昂神色動也不動。「不必了,你坐下一起吃吧。」

「真的?」應如意喜形於色,喜道:「謝謝二爺,那我就不客氣了。」一屁股坐下。

從雲似一怔,望了應如意一眼。趙子昂倒似早已預料到般,表情仍不動,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糟了!應如意抓起碗筷,正待扒一口,忽然暗叫聲糟,她會不會高興得太快、坐得太乾脆,連忙抬起頭,期期艾艾道:

「呃,那個……二爺,方才二爺說你說什麼,我就得做什麼,那麼,呃,奴婢這算奉二爺之命,對吧?」幸好,趙子昂的臉色還只是像原來那麼難看而已,應該沒事。

「嗯。你吃吧。」

應如意咧開嘴笑,毫不客氣地大口扒飯,開心吃起來,吃得又快又急,一碗接一碗,只差沒狼吞虎咽。

一旁的從雲如常面無表情;趙子昂亦若無其事般,從容吃起飯。

「子揚,你看子昂是怎麼了?」

趙府丫頭在京城鬧街上被人劫持上馬,同行的趙府帳房的年輕執事急著要報官,卻發現劫人的竟是府里的二爺,這事在京城裡鬧得沸沸騰騰。嚴仲卿立即將此事稟報他這個趙府大爺,可趙二爺眾目睽睽下背扛著丫頭回院,府內上下嘩然一片。趙大爺沒了主意,便找上老三。

趙子揚一副沒事人模樣,老神在在。「儘管放心,大哥,不會有事的。」

他已找嚴仲卿問明了是怎麼回事,知道那丫頭是應如意,便顯得一點都不著急。

「三哥,這叫大哥怎麼放心?此等鹵莽作為,簡直不像是二哥。」趙子林十分憂心。這事若是三哥所為,他尚能理解,可一向冷靜自持的二哥失常做出這等事,不免令他憂心。「那丫頭一定做了什麼,惹得二哥震怒,得想想辦法才行。」

「放心,我保證沒事便不會有事。」

何以如此肯定?趙大爺與四爺十分不解。

「你們都未看出來嗎?」趙子揚笑道:「近年來,子昂總是一臉冷肅,府里上下都畏懼他,能惹得子昂如此動怒的人不多了。那如意丫意能夠解開子昂的心結也說不定。」

「你是說……不會吧?」趙大爺瞪大眼不可置信。

趙子林亦未料到,搖頭道:「可能嗎?二哥會輕易就忘掉彩雲姐的事嗎?」

「這也不是不可能。子昂一直表現得若無其事,把痛苦全壓在心底,可他性情大變,還有那什麼『去雲軒』,他真正感受根本是欲蓋彌彰。現在若能發泄,把心底的憤怒痛苦全發泄出來,未嘗不是好事。發泄了,便能真正忘掉彩雲帶給他的傷害。」

果真如此,那自是最好。

「可這麼一來,那丫頭豈不是……」趙子宣看看兄弟。

趙子揚聳個肩。「那也沒辦法,算如意丫頭運氣不好──或者是太好,可為了老二,只好暫時委屈她了。」說得挺無奈,嘴角那抹笑卻耐人尋味,保留了什麼。

「我記得趙總管上回提過,那叫如意的丫頭是隻身上京城投親,雙親已不在,亦無其他親人。我們就多貼補她,別虧待她。」趙子林想了亦過意不去。

「子林,你心地真好,如意若知道了,一定會很感激你。」他這兩個兄弟真是只思其一,不想其二。

「唉,倘若彩雲那事不那麼糟,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趙子宣道。

趙子林年紀輕,顯得善感,臉色略為黯然,道:「彩雲姐與二哥互有情意,亦已互許終身訂了親,卻──」憤恨甩頭。「都怪顏伯伯太貪慕權勢,強拆散彩雲姐與二哥,另結了王翰林那門親。」

趙子揚一改乎日嘻皮笑臉,冷冷道:「顏老爺固然強行拆散彩雲與子昂之事,可如果彩雲能多堅持,也不會那麼容易。這不光是命運,彩雲太輕易屈從於她父母之命,不能夠堅持,這才是為什麼會傷害子昂那麼重的緣故。」

「話不能這麼說,三哥,」趙子林道:「彩雲姐畢竟有她的苦衷,生身父母的命令與哀求,她怎麼堅持反抗?」他對沉靜溫婉動人的彩雲姐一直有好感。

趙子揚冷笑一聲,不欲多言。趙子宣道:

「對了,子昂打算怎麼處置仲卿?帳房嚴管事一早就找上我,憂心忡忡的,一直求情,求我替仲卿說情,讓子昂別追究。」

「這又不關仲卿的事。」趙子林與嚴仲卿交好,聽事情扯上嚴仲卿,略為蹙眉。「我找二哥說去。」

「等等,子林。」趙子宣叫住他。「子昂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去找他,只是自討沒趣。」

「可是……」

據嚴仲卿所言,他們也只知道趙子昂突然策馬出現,可沒人知道他為何動怒,挾持應如意上馬。不過,應如意闖的禍,府里上下皆知,也都清楚二爺厭惡這個丫頭,猜想約莫又是她闖了什麼禍,才惹得二爺動怒。

「還是我去瞧瞧吧。」趙子揚起身,拍了拍衣擺。

話這麼說,老二正在氣頭上,他不會傻傻跑去觸楣頭,還是先去帳房看看,嚴管事年紀不小了,禁不起嚇,先去定定他的心。

帳房裡只有嚴管事及嚴仲卿。嚴仲卿倒還好,他自認沒做什麼,一臉坦白,並不怎麼擔心,正忙著算帳。倒是嚴管事,一頭白髮更白了。

「二爺!」看了趙子揚像看見救星似,連忙跑過去,連聲道:「二爺,您可要幫幫忙,向二爺求個情,仲卿他鹵莽不懂事,惹二爺生氣。三爺,求求您──」

「好了,嚴管事。」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我去幫你說說便是。我保證不會有事的,你儘管放心。」

「多謝三爺。」嚴管事心中大石放下一半。催促侄子道:「仲卿,你還不謝過三爺。」

「多謝三爺。」嚴仲卿早已起身立在一旁,出口答謝。

「嚴管事,你忙你的吧,我有事跟仲卿聊聊。」

「是有什麼不對嗎?」嚴管事緊張起來。

「放心,我說沒事就沒事。」總算支開了嚴管事。轉向嚴仲卿,道:「瞧你,倒是老神在在,一點都不急。」

嚴仲卿恭謹道:「仲卿心中當然不無擔憂,不過,我自問並沒做錯什麼,二爺並非不明是非之人,是以不安歸不安,但也相信二爺會秉公處理。倒是讓嚴伯替我擔憂,心中著實過意不去。還有如意……如意還好吧?她沒事吧?」

「你倒看得明白。」趙子揚笑道:「放心好了,那丫頭好得很,三爺保證如意跟你無事便無事。你倒是將當時發生的事再詳細說一遍。」

「嗯,就如同我先前向大爺與三爺說的,我隨如意一同出府往『翠玉堂』與『商印齋』,一路上說說笑笑,聊得很是開心。快到「翠玉堂』時,突然一匹快馬沖著我們奔來,我背過身想掩護如意,被台起的勁風沙石摔開──」突而頓一下,心頭被什麼一抓。

「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什麼?不管什麼,你都說出來,越詳細越好。」

「沒……」嚴仲卿先是搖頭躊躇一會,猶豫道:「三爺,我也不確定,可當時我聽到二爺似乎說什麼……」

「哦?二爺他說了什麼?」

「當時我並不知馬背上的人便是二爺,只是一股勁力將我摔開的同時,我聽見身後馬背上的人……我是說二爺,咆哮著,嗯,我也不十分確定……」

「沒關係,你說。」

「二爺似是叫說,應如意,連你也想背叛我嗎?」

「當真?」趙子揚猛一揚臉。

嚴仲卿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趙子揚眼珠子轉了轉,蹙蹙眉,然後轉向嚴仲卿,突然發現什麼似,上下打量他,跟著嘴角勾起來。

「仲卿,可否有人對你說過,你是個好看的男子?」

嚴仲卿一怔,隨即苦笑一下,有些難為情。「三爺,請您別跟我說笑了。」

趙子揚嘻嘻一笑。忽問道:「你說你與如意說說笑笑,聊得很是開心,而後,二爺驀然出現,事情便發生了,是不是?」

「確是如此。」嚴仲卿又怔一下,不明白三爺的用意。

「那我就明白了。」趙子揚點點頭,解開謎似。「你放心,仲卿,沒你的事,二爺只是在嫉妒。」

「啊?」嚴仲卿一頭霧水。「三爺,我不明白您所說的。」

「你不必明白,連二爺自己也未必明白。不過,你放心,不會有事,你就將這話轉告給嚴管事,省得他操心。」

嚴仲卿只能點頭,將信就信。轉過頭,忽見趙子昂走進帳房,驚道:「啊,二爺。」

趙子揚回過身,嘻笑道:「二爺,什麼風將你吹到帳房來。」

趙子昂瞪瞪他,蹙眉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安撫人心啊。二爺你日前那驚人之舉,使得府里上下人心惶惶,我不過來安撫一下怎行!」

趙子昂又瞪瞪自家兄弟,再掃了一旁嚴仲卿一眼。

「二爺……」嚴仲卿幾分不安。

「嚴管事呢?」

「啊?二爺──」嚴管事回帳房,吃驚叫道。

「你回來得正好,我有事找你談談。」趙子昂不笑不動,光站在那裡,便逼得人忐忑不已。

「二爺,您有什麼事找我……找我談……」嚴管事不禁看看侄子,又看一眼趙子揚。

趙子昂轉向趙子揚及嚴仲卿,下逐令。「你們兩個都出去。」

恐怕是為了侄子仲卿的事……嚴管事心裡更加不安。

「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談,非得趕我們出去?」趙子揚嘻笑。

「你再啰嗦,我就讓人架你出去。」

「是,我走便是。」

趙子昂就近坐下。「你也坐吧,嚴管事。」

嚴管事坐歸坐,為了侄子的事卻坐立難安,期期艾艾道:「二爺……仲卿那孩子鹵……鹵莽不懂事……若惹了二爺您生氣,請二爺大……大德大量──」

趙子昂抬手打斷他。「他叫仲卿是吧?多大年紀了?」

果然是為了仲卿的事,嚴管事戰兢回道:「二十四了。」

「二十四?那麼跟子揚年紀相仿。成家了沒?」

「還沒。那孩子雙親早逝,沒來得及替他娶親。」

「那麼,有中意的人家沒有?」

嚴管事點頭。「仲卿在家鄉有一名喚惠珠的青梅竹馬,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惠珠是個好姑娘,可惜她爹早逝、她娘多病,底下又有一雙年幼弟妹,全仗她一人替人洗衣勉強養家度日。仲卿每月固定寄錢給惠珠。他也努力攢錢,打算早日迎娶惠珠,照顧她一家老小。」

「他有對象了是嗎?」趙子昂表情動了一下。「那好,你讓他馬上準備,迎娶對方。看需要什麼,就由趙府做主負責,讓他即日成親。」

「啊?」嚴管事不由得一呆,半張著嘴合不攏。「可……可……」

「你讓他馬上開始準備。需要多久時間?一天?兩天?夠不夠?我會吩咐趙總管,儘快把需要的東西辦齊,這兩日便辦好,讓他兩日後便動身去迎親。」

「二爺……」嚴管事總算吁口氣過來,大喜道:「多謝二爺!謝謝二爺!」原以為禍事臨門,沒想到峰迴路轉,竟是這等喜事。「我馬上告訴仲卿這個好消息!」

「快去吧。另外,讓人傳話給趙總管,叫他過來見我。」一貫冷肅的神色霎時似乎閃動一下。

嚴仲卿娶親的消息傳到應如意耳里,她只覺腦門轟然一響,死盯著面前的人。

「真的嗎?藕生。你沒聽錯?」含苞未放的蓓蕾就這麼夭折,「尚未出師身便死」,未免太慘了。

「千真萬確。」藕生用力保證。兩人站在北院門處,隔著一道高檻,一個在檻外、一個在檻內,因為二爺下令,沒有他的允許,不許應如意踏出北院一步,所以藕生來找應如意,兩人也只能如此檻外檻內站著相對。

「你這麼確定?」聲如遊絲,有氣無力。

「當然了。」藕生不察有異。「聽說還是二爺親自應允,由二爺作主,採辦迎親所需的一切物品,還讓趙總管儘快辦成,好讓仲卿哥哥早日動身去娶親。」

天黑了,地暗了,應如意但覺天地霎時昏暗無光。好不容易遇上個理想──好吧,她自以為是的對象,一見如故又談得來,心中結出小小蓓蕾,哪知含苞尚未放,便乾死夭折永遠也開不了。

唉唉,怎麼還打採得起來。

藕生還興高采烈說個不停。「二爺真是好心的人。我一直很怕二爺,沒想到二爺他心地這麼好。若不是二爺,仲卿哥哥恐怕無法這麼順利就娶親,多虧有了二爺,全仗二爺幫忙,二爺真是太好了──」

二爺、二爺、二爺!

開口閉口二爺,右耳左耳全是二爺,上也二爺下也二爺。二爺!二爺!二爺!

「藕生,」她匆匆打斷藕生。「我覺得有點頭暈,我先走了,改天再說吧。」撩起衣裙下擺,轉身匆匆離開。

「如意姐!如意姐!你沒事吧?」藕生擔心追喚兩聲,想追上去可又懼怕二爺,不敢隨便跑進去。

應如意已經聽不見她叫喚,氣沖沖一古腦兒跑到「去雲軒」。剛踏進去,不巧有人由內出來,收腳不及,硬生生撞上去。

「啊!」如同撞到一堵牆,厚實又堅硬,並且穩如泰山,晃都沒晃一下。

「慌慌張張做什麼?」又是那冷冰冰的聲音。她已經聽得十分習慣,他一張口,她便已知是他。

「去雲軒」里除了他趙二爺,也不會有誰。

「我哪慌慌張張了。」近日她越來越不恭順了。「我要出去。你要將我關在這院里多久?」

趙子昂盯視她片刻,居然點頭。「也罷。帳房正欠缺人手,你不是略懂算帳,就過去幫忙。」

嚴仲卿都娶親去了,她還去帳房做什麼!沒精打采、不甘不願的。

「怎麼?你不想去?」趙子昂眸光一斂,又盯住她。

「呃,我頭有點暈……」

「哦?方才不還生龍活虎。」

「我突然覺得頭暈不適。」

「是嗎?三夫人要上香山萬佛寺燒香祈願,府里幾個大丫頭隨行伺候,既然你身子不適,就待在院里吧。」

「啊,我──」

「怎麼?」

唔,三夫人跟梅小蘋不合,她跟去了不討喜。可難得的機會可出府遛遛,錯過了可惜。

「沒什麼。」還是算了吧。

她轉過身,走開兩步,又回頭折回去。

「那個……」趙子昂還站在原地,她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二爺,我……那個……天氣熱……我渾身黏答答地,可不可以──呃,那個,去那池子洗浴?」

大熱天洗溫泉好像更熱,可浴后只要到陰涼地方待一待,應該會很舒服。

「可以。」

「啊?」趙子昂居然一口答應,也不啰嗦,應如意反倒愕愣住,半張開嘴。

「把嘴閉上,難看死了。」

「是是。謝謝二爺!」愕愣過後,應如意眉開眼笑起來。「那我這就去準備。」跑開兩步,想起什麼,又回頭。「二爺,那個,你要不要一起去啊?」反正有雙池不是嗎?一人一邊。

趙子昂動一下,沉聲道:「還不快去。再啰嗦,你哪也不必去了。」

「是是!」

這就表示她可以出院了,順便到府里其它地方遛達遛達,要不,去找梅小蘋喝個茶。

想想,趙子昂也許不是那麼糟糕差勁的人。他長得是不怎麼英俊,除了身材高大一點,沒什麼亮眼之處,又老是冷著一張臉,更不可親。不過,嗯……他也許真的沒有那麼差勁……哎哎!不過才允許她洗浴,她就心軟了,可真沒出息。

不管怎麼說,能洗浴還是好的。以前哪會覺得洗浴是如此舒服的事,只覺得天天洗,麻煩死了。刷牙洗臉也是。還有「大大小小」的時候──啊!她真懷念那抽水馬桶!

運氣真是不好,池子外有幾個丫頭看著,不讓她進去。應如意低聲下氣,道:

「二爺允許我在池子洗浴的。」

「怎麼可能!」丫頭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你甭想騙人,二爺怎麼可能允許下人在池子洗浴。這玉池是夫人跟奶奶才能用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你也配嗎?」

「可是,二爺真的答應我了。要不,你們去問問二爺。」應如意辯道。

「問二爺!?」丫頭有點兒惱。「你這人真狡猾,明知道二爺不許我們上院子里去,還要我們去問二爺。」

「可是──」

「你快走!」一個丫頭上前推她。

「你們在做什麼?吵吵鬧鬧的。」春桃與冬梅不巧經過,兩人手上各捧著一個錦盒。

「春桃姐,冬梅姐。」丫頭們見是她們兩人,態度丕變,恭敬道:「是這樣的,這應如意好不要臉,居然想到這池子洗浴,還騙我們是二爺應允她來的。」

「是啊,春桃姐,冬梅姐。二爺怎麼可能會答允。論身分、論地位,除了三夫人與奶奶之外,在這府里就數春桃姐與冬梅姐最有資格用這池子。可春桃姐跟冬梅姐你們倆都沒能用這池子,這應如意竟有臉說是二爺允許她來的。」

「好了,別再說了,我們都明白了。」春桃比個手勢,轉嚮應如意。「怎麼又是你,如意,凈是惹禍。」

「欸,春桃,冬梅。」應如意咧嘴笑,遇到冬梅一個冷眼。

「好一陣子沒見著你了,一碰著就有事。」她惹的那些禍,府里上下沒人不知曉,尤其上回被二爺扛回府里那件事,更不知是又闖了什麼禍惹得二爺那般震怒。

「呃,我……那個──」又不是她故意的,明明是趙子昂答允她,她們不信,她有什麼辦法。

「真的是二爺答允你到玉池洗浴的嗎?」冬梅詰問。口氣很不好,壓根兒不相信她。

「當然是真的。」冬梅打開始便不喜歡她,她也不指望冬梅相信她的話。

「你這麼說,我們也不可能去問二爺,可口說無憑,又不能隨便放你進去。」

「就是嘛。冬梅姐說得對。」丫頭附和。

哎哎!洗個澡都這麼麻煩,風波這麼多。

「好吧,我走就是了。」算了,她也懶得爭了,再糾纏下去,又驚動其他人,更沒意思。

她掉頭走開,也懶得再理春桃與冬梅,無精打采地回到北院。不料,趙子昂竟還在院里。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那張冷肅的臉難得的露出點意外,挑了下眉。

她去了尚不到半炷香的時候,怎麼如此快就回來?

「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有。我只是改變主意不想洗了。」

聰明的趙子昂稍微猜想便知是怎麼回事。眼色略沉,沉聲道:「跟我來吧。」朝外走去。

「等等,二爺──」應如意一急,拉住他手臂。

趙子昂頓一下,才緩緩回頭,目光落在她拉住他的手上。應如意尚未察覺有何不對,也沒放手,自顧道:

「我改變主意了,不洗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壓根兒沒進過她的腦袋。

「你──」趙子昂蹙眉。

終於,應如意頭一低,察覺到,放開手道:「啊,不好意思,我沒注意。不過,這也沒什麼──」

「沒什麼」?男女肌膚相觸竟「沒什麼」?趙子昂眸子一冷,神態冷起來。

「二爺生氣了?」瞧他臉色不對,應如意以為又惹到他,解釋道:「我不是故意,也無意冒犯二爺,只是一時沒想到那麼多,便拉住了二爺。」

她想的竟是這個?她毫不在意嗎?

「我問你,」趙子昂沉臉問道:「你皆若這般,隨便便拉住陌生漢子嗎?」

問得應如意一愣,有點不解。「當然也不是隨便,可碰個手也沒什麼,再說,二爺也不是陌生人,朋友間握手或摟抱什麼的很平常。」

趙子昂眸光更冷,甚至多了鄙夷嫌惡。應如意先還納悶不解,望著他片刻,心頭驀然一閃,霎時恍悟。她竟忘了她是在什麼石器時代!

解釋不清,她乾脆掉頭走開。趙子昂一把按住她肩頭,將她扳回身。微慍道:「我准許你離開了嗎?」

只許他碰她,就不許她碰他──應如意瞅瞅他按住她肩的手,瞅著他,道:「是是,奴婢太放肆了,是奴婢的錯。」

「你──」這聲「奴婢」,不知為何,突然令他覺得刺耳。

他盯著她一會,目光忽然一縮,推開她,掉頭大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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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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