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要她別來,她還真的就不來了。

當日曆翻過第七張,鳳遙清晨對著餐桌上空無一人的位子,分不清是在生誰的悶氣。

孫旖旎沒再來找他一起用餐了。

連著七天,他都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吃飯。

那天不讓她跟來,只是不希望自己在情緒惡劣時,措辭不當傷害了她,才要她別跟上來,獨自冷靜一會兒。

他承認,心裡是有些不太愉快的感覺,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在她心裡有人比他更重要,她甚至為了保護那個人,拍開他的手,與他對峙。

原來,他心胸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開闊,能夠淡然笑看一切,他也會斤斤計較、會想獨佔她全部的目光……

他苦笑。

既然等不到她來,他只好自行出門覓食。

大門一開,未曾預料會有一道嬌荏身影抱膝蜷縮在他家門邊,小小嚇了也一跳。

「妳……」他定神一看,認出她是住在孫旖旎隔壁的鄰居,他搬家那天,她也有來幫忙,是個笑容甜甜的,單純又善良的女孩子。

「曉意,妳找我?」

恍惚失焦的眼眸抬起,好半晌終於定在他臉上,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去找旖旎,但是她最近心情很不好,臨江說……或許找你也可以。

鳳遙看不懂手語,但也約略猜得出她有事找他。

「先進來再說。」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

也不曉得在他門口蹲了多久,起身時一陣顛晃,他連忙伸手扶住她。

他讓她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轉身倒來熱茶。剛剛觸及她的手掌,冰涼得缺乏溫度。

「好,現在可以說說妳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的性情一向無法與人太過熟絡,和綺情街的鄰居們交情雖稱不上淡漠,但也沒好到有事第一個會想到要來找他,必然是遇到得由他解決的事情。

水杯的熱度煨暖了她,空洞的眼眸稍稍回溫,她擱下水杯,掏出口袋裡的手機,輸入幾個字。你是旖旎的主子嗎?

他看了一眼。「或許吧。這很重要?」

她點頭。那你應該也聽說過,我會讀人的心語。

「是曾經聽君雅稍稍提過。」其實是樊君雅告誡他,綺情街怪人一堆,尤其是周曉意,千萬別與她有任何肢體接觸,否則連小時候干過什麼蠢事都會被挖出來,一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旖旎說,我讀心的能力是她主子的,等有一天我心灰意冷,打心底排斥這個能力時,她才有辦法收回。

鳳遙讀完那串文字,反問:「所以妳現在是心灰意冷?」

周曉意指節僵硬了下,才繼續在手機按鍵上移動。

有這樣的能力,其實很痛苦,人有的時候無知一點,是一種幸福。

什麼都能看透的時候,發現世界其實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那種對人性失望的打擊,真的很難受。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掛著面具活著?在不同的場合說不同的話,也許應酬了些,卻有其必要性,太過真實地呈現,反而赤裸裸得傷人。

那麼,她又何必與別人不同?有些事情,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

鳳遙看完,沉吟了下。「我以為妳並不排斥這樣的能力。」

她一直很樂觀開朗,在看透人性之後,依然保持純善的一顆心,真誠待人。

如果這樣的能力真的是他給的,那麼他當初賦予她這能力時,必然是基於某種考慮,或者機緣如此,至少,於她人生歷程中,能夠有所成長。

我也一直以為我習慣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有一些真相,醜陋到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習慣……

他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字,好半晌,她都沒有再按下一個鍵。

一顆水珠滴落停放在按鍵上的拇指,她顫了顫,才緩緩移動,請你……收回讀心的能力,我不要它、不要它了!

她一直重複打著「不要它」,淚水也一顆顆接連不斷地墜落。

鳳遙按住她的手背,於心不忍。

如果真是他造成她如此煎熬,他該怎麼幫她?

淚水懸在眼眶,她瞪大眼,抬眸望他。

就在他貼上她的手之後,一種不同於人類體溫的莫名熱度傳導而來,她訝異極了。

「抱歉。」誤解她詫異的來由,鳳遙連忙收回迭在她手背上,被她死死瞪著的右掌。

不。我只是很意外──我讀不出你心。

「是嗎?」

也許你真的是它的主人,請你幫幫我……

「我不確定該怎麼做……」但如果真如她所說,這能力原就是來自於他,那麼,它應該能感應到主人的召喚,回歸原處才是。

他再一次靠近她的手,試圖找回方才那股莫名的騷動。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一個禮拜前在大賣場,在臨江的身上也感受過,像是有些什麼指引著他。他順從本能,移近她掌心處,蠢蠢欲動的熱源呼應著他──

他停在離她掌心三寸處,便不再動。

周曉意張大眼,看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湧現暈黃微光,一點、一點,慢慢凝聚成一顆光球,落入他掌間。

光球透出的光芒晶燦而耀眼,其間包裹著一個中文字,她還來不及看清,便沒入他掌心之內,消失無蹤。

這樣,就行了嗎?

「我不確定,但妳可以試試看,有問題再來找我。」

周曉意道了謝,沒多待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像是想到什麼,拿起桌上的筆,寫了幾行字。

鳳遙送了客,站在客廳中央,反覆讀著她留下的字句,凝目沉思。

旖旎找了你很久,從我認識她以來,她始終都執著於這件事。

她看起來很聰明,好像無所不能的樣子,收容我們這些被世人歧視的「怪胎」。雖然我們口不留情,心裡其實很感激她讓我們有一個可以自在生活的空間。

但是再聰明的人也會做胡塗事,尤其她太在意你,就容易失去明智的判斷能力。無論她做了什麼,能不能請你看在她一心一意愛你的份上,給她多一點點的寬容?

愛嗎?

他們誰都不曾說過這句話,彼此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純粹的男女情愛,摻雜了太多,真要去分析,成份最重的也難說定是愛情,那種相互依恃、同生共存的意義,早己遠勝於愛情。

也因此,當他面對她竟會為了臨江而反抗他,那太過陌生的憤怒以及複雜又酸楚的情緒,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調適,才會在那當下轉身走開。

方才收入掌心的光球,彷彿在體內躁動著,微光熨得他胸口發燙,隱隱約約似有什麼欲破柙而出。太多畫面由腦海飛掠而過,關於他與她,那段她極力隱藏的秘密──

「奇怪,門怎麼沒關……鳳遙你在嗎?」來人一路循聲進到客廳,見他蹲跪在客廳中央,眉宇深蹙,連忙上前去扶他。

「鳳遙、鳳遙?怎麼了?」

焦慮的嗓音,拉回他些許神智,一半仍停留在腦海中徑自出現的畫面里,一時難以區分現實與幻境。

「你……」她瞪大了眼,由他不設防的思緒中完整拷貝她腦海中的畫面。

他們之間,一向存在著這樣的靈犀相通。

他想起來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她鬆了手,驚慌失措地退開,臉上血色褪盡。

鳳遙撐著額頭,試圖壓下混亂飛掠的場景,力持清明思緒,待看清眼前那張屬於向唯歡的臉容后,眉心蹙起。

她怎麼又施起仿容術了?

她那張臉,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美──至少在他眼中是這樣,她為什麼老是要頂著別人的身份?

他其實不太愛她施行仿容術,在他看來像是蒙上一層面具一樣,極不自然。

「妳……」

未及開口,她匆匆打斷。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她急急忙忙轉身就要逃開。

「妳給我站住!」他對她這副見了鬼的表情非常有意見。一個禮拜躲得不見人影,好不容易來了還不用自己的身份,這些也都罷了,一見面就走人什麼意思?他有這麼礙眼嗎?

「多留一刻都不願嗎?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來。」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用這副嘲諷的口吻說話,但她就是有那個本事擾得他情緒一團糟。

「我……」她低垂著頭,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心慌意亂之下,她驚怯得沒有辦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就是來談分手的……」

話一出口,鳳遙不可思議地瞪住她。「妳說什麼?!」

「我、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個性不適合,所以沒有辦法……」

鳳遙還是瞪她,沒有任何動作。

客廳內一片悄寂,空氣凝滯。

很好、好極了!她避了一個禮拜,就是為了丟給他這幾句話。

一個人到底能被拋棄幾次?如果不是她太奇葩,就是他夠愚蠢,居然又一次讓她狠狠甩開。

鳳遙閉了下眼,再開口時,沒有怒火翻騰,也不厲聲質問,而是冷冷的、令她頭皮發麻的極致冷淡「我們曾經交往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一廂情願要試的人是妳,我從來沒有許諾過妳什麼。」

她一愣,錯愕地仰首。

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她從來不知道,他也能有如此冰冷無情的一面。

「如果妳想說的就是這個,真抱歉還勞煩妳走這一趟,向小姐請回,我還有其他事要忙。」

「鳳遙……」她幾乎立刻就後悔了,她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他。

只是,背身而去的他,已經不打算打搭她。

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她懊惱地咬唇,無法不覺得自己很豬頭。

靠近,怕他想起那些她曾背叛過他的事實;退開,又必須面對他的冷漠與不諒解……怎麼做都錯,怎麼做都會失去他。

孫旖旎痛苦地蹲下身,無助垂淚。

她到底該怎麼辦?

這一次,她真的把他給惹毛了!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曾如此生氣過……這個渾蛋女人,居然說要跟他分手!

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情侶交往嗎?他們之間是一句分手就能交代的嗎?他們之間……他們之間該死的真有辦法一句分手就切割得乾乾淨淨嗎?

渾蛋!她真的……渾蛋得很徹底!

本尊都已經避著他了還不夠,連分身都專程來談一次分手。很好,他現在知道,她想與他徹底切割的意願有多堅決了!

滿腹氣悶地站在陽台上吹風,鳳遙試圖讓躁怒的心情平息下來。

微風徐徐送來涼意,似在安撫他。

和小丫頭吵架了?

誰的聲音夾帶在熏風之間拂掠過耳畔,他一時無法辨明來處。

這小丫頭也真厲害,能讓沉靜無欲的靈山神君一次次失了自持。千年前錯過這出好戲,這回我可得睜大眼看清楚。

「你是誰?」他沒有辦法和不明對象交談。

「日游神呀。連我都認不出來,鳳遙,你變得好弱,讓人怪不習慣的。」

面對這些高來高去的神字輩人物,他當然弱。

鳳遙不理會對方的嘲弄。「有何指教?」

「你難道不想知道,丫頭為何避著你嗎?那是因為她心虛。」

她心虛。只有做錯事的人,才會心虛。

面對他時,許多次不經意浮現的愧悔,他耳聰目明,怎可能一次都沒瞧見?只是她不想說,他也就不提。

迎著風向,他移向位於街尾、她所居住的方向,一雙並肩而立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孫旖旎仰首望來,卻在瞧見他時,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似的,驚嚇地躲到臨江身後。

她的閃避舉止再度挑起他一腔怒火。

他是會吃了她嗎?需要她這樣戒慎恐懼地逃離他!

「呵呵,看來她和那頭狼感情很好喔。鳳遙,你被比下去了。」

不用說,他有眼睛看。

從他搬進來那天起,就聽附近居民耳語過不少八卦,知道臨江與孫旖旎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誇張的那幾則,還遙傳臨江與朱寧夜、孫旖旎大玩三人行,並且大小老婆從不爭風吃醋,很懂得分配時間。

傳言太誇張,他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遙傳真的只是遙傳嗎?

孫旖旎是寵臨江寵得不可思議,這點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全綺情街里,獨獨臨江獲得此殊榮厚愛,凡是臨江開的口,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不捨得讓對方失望。

臨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確實與眾不同。

不肯承認自己是在介意,胸口翻騰的酸楚痛意令他無措,他綳著臉,冷冷移開視線。

不去看,便能不想。

可是,怎麼也找不回最初無欲無求的淡然自持,腦中凈是想著她平日賴在他身上撒嬌的模樣,那柔軟帶媚的身段,或許也會依偎在臨江身上。

「嘖,這丫頭也夠狠了,奪你元靈丹便罷了,還拿去孝敬情郎,萬般阻撓你取回失物……這在人界,不就是那戲曲演的,挖親夫的心來救姦夫,搧墳地以求墳土快乾,好與姦夫逍遙快活的蛇蠍女子嗎?嘖嘖嘖,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女人心若是要變,十輛牛車也拉不回……」

砰!

鳳遙只覺怒不可遏,耳邊那叨叨絮絮的聲音教人無法忍受,伸掌一揮,便出現疑似物體撞擊后產生的點點光芒。

他無心探究發生何事,冷著臉轉身進屋,附帶將落地窗緊緊拉上。

咦?

孫旖旎一臉錯愕,望著被打飛到腳邊的「物體」。

「日游神好閑,在練習吐血嗎?」

這妮子的嘴……她一定得這樣打招呼嗎?

對於剛剛陷害她,祂一點都不會愧疚!

日游神哼了哼。

祂也有神格啊,怎麼能承認當神的剛剛被一個人類打飛吐血?

祂錯了,就算鳳遙淪為人類,潛藏的能力還是驚人,剛剛真的不該惹怒他的,他一點都不弱……

「還有心情跟我耍嘴皮,妳家主子現在大概恨得想一把掐死妳了!」

花顏僵了僵,笑意頓失。

一旁的臨江看了不忍心,出聲道:「她已經很難過了,你不要這樣嚇她啦!」

「是嚇她嗎?她自己做過什麼對不起她主子的事,都沒跟你說過嗎?」敢做就不要怕人講,被鳳遙恨到死也是剛好而已。

臨江被祂再說出更多刺激孫旖旎的話,趕緊拉了她進屋去。

「寧夜烤了小餅乾喔!」她以前很喜歡,常常跟他搶著吃,希望她吃了心情會好一點。

「你知道我曾經做了多可惡的事嗎?」

「咦?」正要進廚房去端餅乾的腳步停住,又繞了回來,蹲在她腳邊。「那妳想要說嗎?」

就怕說了,連他都會覺得她很討人厭,理都不想理她了吧──

她盯著自己光禿禿的指尖,自言自語般徑自說道:「你曾經說過,我家主子會放心讓我為他奔波,尋找他留給我的那些訊息,是在指引我去找他,因為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相信我就算找上千萬年也會願意……」

「其實,你錯了,那不是感情和信心,是懲罰……就算、就算原先有那麼一點感情,也全都毀在我手中了……」

那時的她太貪玩,心情不定,無法如祂終年守在靈山,修行在她來講,簡直是枯燥又乏味的人間酷刑。

有時,夜遊神來訪,聽祂說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人間絕美景緻,對那鮮活而生動的體驗總會心生嚮往,想自個兒去見證一番。

於是,在主子打坐修行時,有那麼幾次,她悄悄溜往人間,去看那傳說中的人間繁華。

她不曾在人界生存過,無論最初的瑤池或後來的靈山,那只有真誠與美好,不存在欺騙。那時太純真的她,學不會防人,識不得謊言。

在人間,也遇到過不少精怪,她認識了白狐,她和一名書生在一起。

書生不知白狐身份,她也小心地不讓他察覺。

白狐說,因為書生救了她,就是她的主人,若非有他,自己早已喪命,因此她以身相許報這救命大恩。

她聽的似懂非懂,夜裡窺看白孤與書生歡好。

她想,她家主子於她也是有再生之恩的。

來到人間一趟,她才知曉,原來自己是如何幸運,許多異類修行,往往一念之差便墜入魔道;而她,明明是最不認真的,卻比睡蓮姊姊還早修得人身,甚至具有仙質。

主子對她的再生之恩,又豈下於書生與白狐。

她學著,回到靈山,將那些女子媚態盡數用在主子身上。祂初始是詫異的,就在她學著白狐將手伸向祂襟口,祂總算有了回應,將手探向她──

書生都是憐愛地將白狐納入懷中好生親吻,然後再將她壓往床鋪──

啪、啪、啪!

她是被壓往床鋪了沒錯,白嫩嫩的小屁股也順便挨了幾掌。

「誰教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不知是疼痛或驚嚇,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晚,她被趕往書齋,罰抄一整本文曲星君送祂的古冊凈化心靈。

那一日,她備感委屈,紅著眼眶邊抄邊哭,完全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而後,始終待在門外瞧她的主子嘆了口氣,還是推門進來了。

要讀她的心緒對祂來說是何其容易,她心裡頭對祂明明是多有埋怨,暗罵祂是壞主子,可沒料到她一碰到祂冰涼的指尖,還是好習慣握起來搓暖。

垂眸凝睇她專註關懷的舉動,祂心房暖融。

「哭成這樣,覺得很委屈?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也搖頭。

祂耐心地抬袖將她哭了滿臉的淚水、黑漬一一拭去,還原白凈絕美的秀容。

「誰要妳學那些煙花女子的媚態?好人家的女孩不該如此。」

「煙花女子的媚態不好嗎?只對你而已也不好嗎?不好為什麼人間好多女子都在做?她們說那是心愛的人……我很心愛、很心愛的主子,也不能做嗎?那誰才可以?」

她常有許多疑問,過去,祂也都會一一回答,可這回,祂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我很心愛、很心愛的主子。

只對你,也不行嗎?

柔柔的,帶著純真的魅惑,水眸含情。

祂聽見自己挫敗的嘆息,壓上猶有許多疑惑想發問的水嫩唇兒,將她帶往床帳,實地歷練那些她好奇得半死的男女情事。

她不懂女子嬌羞,對一切都是新鮮而有趣的,不避諱她探索、迎合,無心勾挑,燃起赤裸裸的情慾歡纏……

床幔遮掩羞人春光,火熱喘息間,祂無聲地懊惱低吟──

再讓妳去人間,終有一日會學壞……

她還是常去人間。

白狐與她成了無話不談的姊妹淘。

鳳遙知白狐本性純善,未造惡業,只是一心一意想報恩,陪伴在書生身旁,並無邪念,也就沒阻止她與白狐來往。

她常常回來,告訴祂白狐妹妹的事。

她想助書生進京趕考,但是沒有盤纏。

老道士說,她若要與書生一起,就得拋下所有,以凡人方式生存,不得使用妖術擾亂人間。他們很窮,她進大戶人家當婢女仍是攢不夠錢,眼看科期將近,她無奈地進了媚香樓。

說到這身,她癟了癟嘴。「我現在知道,為何你會說煙花女子不好了。」

送往迎來,陪酒賣笑,對所有的男人使媚,真的很不好。

鳳遙拍拍她,一如以往,將她摟進懷中安慰。

她將臉埋在主子懷裡,吸了吸鼻子,還是覺得好難過。

白狐是為了書生,明知不好還是願意去做。後來她問白狐,這是為什麼?

白狐說:「因為我愛他。」

愛?因為愛,做什麼都可以嗎?可是書生髮現了,誤會她貪慕榮華,與她大吵了一架,罵她煙視媚行、恬不知恥。

直到她哭著將攢足的銀兩給他,書生才頓悟她的心意,好懊惱地抱著她流淚,直說:「今生定不負妳……」

後來,書生上京了,白狐便日日倚門而盼。

她常去找白狐,發現她一日比一日憔悴,白狐告訴她,人間的老道長不允她靠近書生,但她保證自己是為報恩,絕無危害書生之意,老道長被她的誠心感動,以符紙鎮住她的妖氣,以免傷及書生。然而,這會損她道行,她心口時時如火焚般痛著,時日一久甚至會傷了元神,終至灰飛煙滅。

她覺得白狐好傻,好了短短時日的相處,拿自己五百年的道行去賭。

「值得的。能與他戀上一段,就是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都值。」白狐凄傷而不悔的笑容,至今她仍忘不了。

後來,書生真的高中了,衣錦還鄉,捧著鳳冠霞披回來尋她,要她風風光光過門,成為他的妻。

但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著她。

鄉人說,她耐不住寂寞,與大官走了,去過風光的奢華日子。

他怎麼也不信,守在過去兩人相守的竹屋裡等著,夜裡,眼神空洞而悲傷,一遍遍地自問:她真是那種虛華女子嗎

他得不到答案,也從來不曾見過竹屋外那抺飄蕩的魂,悲涼而凄傷。

為此孫旖旎哭了好久好久。

白狐元神耗弱,臨死前,她答應過她,要想辦法讓她與書生再結來世緣。

鳳遙聽了,只是搖頭嘆息。「白狐情孽過重,若帶著如此深重的情孽轉世與書生重逢,也必會災劫重重,這是妳想見到的嗎?」

或許任她就這麼灰飛煙滅,對她才是仁慈的做法。

她不允,硬是要救,鳳遙拗不過她,只得出手,護住她的元神不散,等待時間轉世。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書生,又溜到凡間去,發現書生已娶了妻,孩子也將在今年秋天出世。

她氣極了。白狐妹妹為了他幾乎賠上一切,他一副情深男子模樣,才沒幾年便將舊人拋諸腦後,歡歡喜喜迎新婦!

這是什麼愛情!一點都不值,她真想將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白狐妹妹被他擺在哪兒!

那株栽在書生舊居的柳樹精諷刺笑道:「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個個薄倖寡義,早勸過白狐了,她偏聽不進耳。」

「才不是!」她直覺反駁。「至少我家主子就不是!」

主子待她極好,什麼都依她,身邊也一直都只有她,才不像柳樹精說的那樣,個個寡情又三心二意。

「祂只有妳?」柳樹精像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別說靈山只栽妳一株雪絳草,其餘花花草草祂從不入眼?」

「……」她想起了睡蓮姊姊,多清靈絕美;還有桃花姊姊,風姿俏麗……主子時時都在盤算她們幾時能修得肉身……

書生一開始也只有白狐,但是人間佳麗如雲,他心頭又能惦著白狐多久?

「從來只有痴傻女子為情郎付出一切,妳幾曾見過男人將他的一切交託予一名女子?」

是嗎?所以……主子會不會也像書生一樣?她要如何才能確認這一點?

「向祂要元靈丹呀,要是祂肯給,真心便無庸置疑,就像白狐願為書生交付一切的心意。」

柳樹精的話如魔咒一般,日日夜夜在腦中迴繞,揮之不去。

鳳遙察覺了她的不快樂,關懷探問。「怎麼了?誰惹我們家旎旎心頭不順,眉兒不展?」

她偏頭,避開長指逗弄,完全提不起勁。

祂這才驚覺事態非同小可,抱來她,與她眼對著眼,鼻對著鼻。「來,說說看妳又在人間瞧見什麼了?」

她抬眸,低道:「我覺得不公平。」

「什麼事不公平?」

「為什麼死的是白狐妹妹,不是書生?」

她就為了這個看不開?

「沒有什麼公不公平,情真意切,願為對方付出,明知賭命也是她自個兒的決定,無人勉強她。縱使最終輸了切,也當無怨。」情之一字,若事事講求公平,那便失真了。

「那,我要看你的元靈丹。」祂願不願意交付?願不願信她?

鳳遙愕笑,不懂這話題是怎麼跳的,能夠由白狐的死轉移到祂的元靈丹。

見祂只是一徑沉默,未曾給予回復,眼眶逐漸蓄起水氣──

祂不願意,祂不肯!她對祂沒有那麼重要……

「怎麼這樣就哭了?我又沒說不。」祂搖搖頭,完全拿她沒轍。

也許真是太寵她了,明明不只一次告誡自己不該事事順著她,下一回依然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鳳遙緩緩吐納,口念心訣,引出體內的元靈丹,直到一顆赤紅珠丸凝聚在自己托起的掌心,彤光燦燦。

小小一顆元靈丹,卻蘊含祂萬年修為,凝聚祂的生息命脈。

祂連命都敢交到她手中。

她驚奇她張大眼,望住被移往她掌間的紅色珠子。

這……就是祂的元靈丹?

人間男子起誓,總說要挖了心給情人瞧瞧,鳳遙挖了心也不會死,連結祂生息命脈的是這種元靈丹,如人間男子之心。

她左瞧、右瞧,要如何才能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她呢?

鳳遙被她惹笑,她好奇心向來便重,因此也沒多想其他。

「借我玩玩,晚些再還你。」她像個小惡霸,也沒問人家主人願不願意,便捧了往外跑。

她愛玩便給她玩,玩個三、五日還不成問題,她雖純真、孩子氣了些,倒也知輕重,不會胡來的。

誰知,這一回偏就惹出了天大的風波,導到祂幾乎元神散盡,千年曆劫……

「睡蓮姊姊……」她小心翼翼捧著元靈丹來到池畔,探頭道:「我問妳、我問妳唷,主子的元靈丹是祂萬年間一點一滴修持起來的,那我要怎麼從裡面聽出祂的思緒呀?」

「傻丫頭,誰說元靈丹聽得出思緒的?」初醒的睡蓮伸伸枝葉,身姿迎風搖曳。

「咦!不行嗎?」柳樹精騙她!

「妳想知道什麼,直接問主子不就好了?」

就是怕主子不肯實說呀!

可……祂的生息命脈在她手中。心底小小的聲音反駁回來。

祂一直都極寵她,就算未來也會寵睡蓮姊姊,只要不會少疼她就好,她不一定要弄懂人間在說的什麼愛呀情的,對不對?

雖然這樣想心裡會悶悶痛痛的,她還是決定推開這惱人事兒,不要再去探究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拎著裙擺欲回竹屋,她才上了曲橋,腳下便給絆了下,差點跌落池子里與睡蓮姊姊作伴,捧在胸前的元靈丹也被拋飛而去。

「啊!」她急急忙忙爬起要去撿,一道身影快了她一步奪去。

原來方才絆倒她的不是藤索,而是柳枝。

它化成人的模樣,好醜,非男非女、妖魅異常,是所有柳樹都生這副德性,還是它墜了魔道?

「你怎麼進來的?」一般妖物不可能進得了靈山。

「妳忘了,有一段時間妳常去找小白狐。」他就是在那時悄悄吸取了她身上的仙氣,才得以突破結界到此。

「臭柳樹精!把元靈丹還我!」

「還妳?」柳樹精把玩著掌間溫熱如火的光球。「我好不容易才騙到手,吞了它能增千年修為呢,如此至寶,怎麼可能還妳?」

原來,他真的在騙她!

「那是我主子的!」貪心鬼!要道行不會自己練嗎?好可惡!

她伸手去搶。

不記得究竟是如何發生的,當時情況混亂,兩人起了糾葛,鳳遙聽聞吵鬧,循聲而來,柳樹精見了祂,又讓孫旖旎糾纏著無法脫身,慌亂之下,在她伸手奪取的瞬間,元靈丹不經意被震飛而去,打落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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