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不知她是怎麼跟護理站的人員說的,回來時一臉火氣很大的樣子,然後沒多久,止痛針就送來了。
打了止痛針后,疼痛感逐漸減輕,他這才有心思問她:「你剛剛跟護士說了什麼?」
聽起來似乎在吵架。
進浴室擰來毛巾,替他擦拭臉上汗水的母親,回答他說:「就還是跟我說的那一套,什麼藥品管制,要申請有一定的流程什麼的。」
楊季燕學護士的嘴臉介面說:「你們徐先生好像比較不能忍痛出。」
母親忍笑說:「然後她就火了,嗆說——」
「我們要轉院!」她很氣,這什麼爛醫療素質,一點醫病之間的同理心都沒有,他們家固定看的那家醫院好多了,她要替他轉院。
看這兩人一搭一唱得好快樂,徐孟磊無言地看了看天花板,思考著——
拜楊季燕所賜,他大概會成為護理站人員口中的——「很脆弱、不能忍痛、沒有止痛針就吵著要轉院的徐先生」吧。
住院的那一個禮拜,楊季燕天天都來。
朋友偶然撥電話給他,知道他受傷住院,住得近的人多少會來探個病問候一下,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天天提著燉好的補品過來。
家裡畢竟還有老的小的要顧,母親無法時時待在醫院裡照料,她那時就自告奮勇要來照顧他。
她平時神經大條,在看顧病人上倒挺細心,他夜裡痛到不能成眠時她都知道,自動自發去護理站替他討止痛藥,一番好意下,他都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我還可以再忍一下……」
也沒關係啦,頂多再讓護理人員笑弄幾句:「喔,時間到了,那個很柔弱的徐先生大概又要來討止痛藥了,真準時。」
然後傷口拆線那天,她在旁邊皺眉。
「是把你的腳當紙張在釘嗎?這一排的釘書針是怎樣?醜死了。徐孟磊我跟你說,我知道一個醫生縫得超好,下次要開刀取出裡面的鋼釘時,我叫他用美容線幫你縫,再做個美容手術磨平,保證美美的看不出疤痕。」
「……」拜託楊傻妞你閉嘴。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有話直說,但真的不用這麼直。她都沒看到醫生護士臉色一字排開地冏嗎?
他已經不知道這些人走出病房要怎麼說了。「沒有美容線就不動手術的徐先生」?
算了,就算現在被當面喊死娘炮,他都沒感覺了。
他已經完全自暴自棄。
話又說回來,這家醫院的醫療素質確實不怎麼樣,當時是地緣關係,才會選擇就近處理,季燕當時嗆要轉院,是有點心直口快,但也確實是被醫療人員的漫不經心給氣到了,他是很感激她把他的事情當自己的在同仇敵愾,但也因為這樣,讓他短期內在這間小醫院的骨科病房變得很出名。
有一回,她去外面裝完水回來,告訴他剛剛在護理站,聽到有傷患家屬也在詢問「怎麼剛開完刀什麼針都沒打?他看起來很痛」之類的。
他打趣的調侃她:「那你怎麼沒把你那招教他?也嗆個兩句要轉院什麼的。」
「咦,對耶,我剛剛沒想到。」
「……」
她還當真?
他已經在醫院黑名單里了啊楊小姐!
「你還想我再被追加幾句……那個一天到晚嚷著要轉院的徐先生,自己難搞還帶壞其他房的病人?」
她偏頭思考。「會這樣嗎?」
「不會這樣嗎?」他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到底是他想太多還是她想太少?
那時,她天天都來醫院照顧他,出了院后也時時來關切,送些養身補品之類的。
朋友做到這樣,其實也夠仁至義盡,但還不只如此。
老一輩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他是大腿骨折,醫生言明,這復原時日得以年為單位,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生計問題。
家中生計目前是靠母親支撐,他的學費及日常所需,則是自行承擔,不添加家裡的負擔,受傷以後,這個暑假是無法再繼續打工了。
他還在思考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母親卻告訴他:「那個……你的學費單,季燕跟我要去了。」
拿他的繳費單要幹麼,不用想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們的交情到哪裡,讓她這樣幫忙,可以嗎?」
可不可以他不知道,當下完全是錯愕的,沒料到她會這麼做。
後來問她,她還是那句話:「朋友有通財之義嘛!」
以前他還可以回上一句「我們不是朋友」,現在卻……「我知道你行事的原則啦,這筆錢我會記在牆上,等你還我。」
他沒有在這上頭糾結太久,想了一下便坦然接受了。沒有耍傲氣的本錢,他也不會太為難自己,辜負朋友的好意。
甚至開學以後,他行動不便,得長期靠輪椅代步,她二話不說,每天到他家接送他去學校。
她總說是順便,她自己也要去學校。可他們的課表八竿子打不著,有時她早上或全天沒課,還是會大清早不辭辛勞接送他,這根本不是一句順便就能輕描淡寫帶過去的.
有時他都疑惑,真要論他們的交情,算整數了不起也才一年,她為什麼可以做到這樣?
「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幫忙嗎?你也常幫我啊,路上遇到會載我、幫我提東西、在圖書館幫我找資料,還有教我怎麼應對,不要被同學吃得死死的……」
那是因為這個笨蛋連分組報告都一個人在那裡找資料,他實在是看不過去。
「這些都是小事。」比起她做的,真的只能算得上舉手之勞而已。
「我在哭的時候,你在旁邊陪我,不敢走開一步,我跟我哥吵架,你還幫我去找他溝通……」
「這種糗事就別提了。」他抬手遮臉。是怕他忘不了自己鬧過什麼笑話嗎?
「可是我哥說,一個真正關心自己的朋友很難得。」
比起總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的同學,一直以來總是替她著想的徐孟磊,就成了很獨特的存在。
大家都說她少根筋,但是她再單純,也不會感受不到誰是真正無所求、真心把她當朋友的人,否則他又不是吃飽太閑,幹麼管她要被同學怎麼利用?不就是保護她,不想她吃虧嗎?
如果不是他這次意外受傷,一直以來真的都是他在付出居多。
「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跟你那些同學沒什麼兩樣?」遇到手段高一點的人,隨便一招欲擒故縱,這傻妞絕對中招。
她實在,太容易對人推心置腹,一點心眼都沒有。
「沒想過。」
「你可以現在開始想。」
他咬牙。為什麼這種防人之心都要他來提醒她?萬一他真的別有所圖,這個壞人當得會很沒成就感。
「是也沒關係啊,就當是朋友的緣分盡了。」所以不用想。
「反正從小到大,朋友來來去去都不長久,我也習慣了。」
「……」他輕輕嘆氣,竟然會覺得有些不舍。「傻妞。」
後來,由她代付的那筆學費,他是在隔年還清,但是從此以後,除了家人以外,心上又多了個重量,名曰楊季燕,她的事從此擱在心上擔待著,不曾輕忽。
所以當她問,為什麼沒有血緣關係的他,要跟她的兄長們一樣忍受她的二百五,他真的不覺得那是忍受。
這一路下來,她對外總是說,他對她有多好、多照顧她,但她為他做的,又哪裡少了?
她付出時,總覺理所當然,沒記在心上過,事實上,她照顧意外受傷的他、當他的免費司機、替他付學費、在他服兵役時常到他家走動,關照他家裡老小,甚至向哥哥們引薦他到她的家族事業里工作……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餐飯而已?
第一份工作,他做到現在,不曾離開。
不只因為公司體制好、不曾虧待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這裡有一部分屬於她,為她賣命總比為別人好,操到快爆肝也沒什麼不甘願。
放完颱風假,認命地回歸工作崗位,一路忙到中午,也只抽得出空來喝幾口水而已,回到辦公室休息了一會兒,整理完資料又得再奔波。
楊叔魏進來,看了他一眼。「又要出去?」
「嗯,去八樓會場看看下一期婚紗展覽的場地布置得怎麼樣。」
百貨公司與婚紗業者這一期的合作,上頭很重視,預期會有不錯的利潤進帳,馬虎不得。
「還有,下一檔的促銷規劃,下班前我會讓秘書送到你桌上核可。」
「嘖嘖嘖!唉!」正套上西裝外套的徐孟磊回眸,抽空關切兩句:「你唉唉嘆嘆是怎樣?」
「嘆一人一款命啊,有人可以簽帳不手軟,有人卻在操老命。」
徐孟磊順著他的動作,看向手中拎著的幾張紙。「不用嘆,放我桌上,我來處理。」
很眼熟,熟到連上頭的數字及簽名都不必確認。不過就是簽帳單嘛,有什麼好嘆的?
「就是這樣我才嘆。我說你啊,好歹也管管楊季燕,自己操得半死,是讓她這樣揮霍的嗎?」他痛,楊叔魏看了馨他滴血。
「為什麼是我去說?你才是她哥哥吧?」
管教的事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來。
「她只聽你的啊。」
不是哥哥們不重要,而是哥哥們跑不掉,他說他的,她照常可以挑自己想聽的來聽,但徐孟磊就不一樣了,這妮子超怕他跟她絕交,逮到機會就在他面前賣乖,對他說的話哪敢回個「不」字?
既然人家都這樣說了,徐孟磊暫且擱下工作,從善如流地接過簽帳單瀏覽一眼。
「還好啊,比上個月少。」
楊叔魏一聽,差點吐血。「快三萬了叫還好?」
對他或楊仲齊,真的是還好,零頭而已,可徐孟磊不一樣啊,一般人家的三萬塊,已經是一個月的薪水了。
「她買了兩雙鞋、一個領帶夾。」
買鞋是她長年來的小嗜好,領帶夾應該是要給他的。「她買了開心,我幹麼要糾正?」
以楊家的家世而言,這樣的花費真的不算過分,如果對象不是他,楊叔魏根本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那是她自小養成的消費習慣以及價值觀,並且也在他能承擔的範圍內,那又為什麼非得要她來遷就他?
「我還是覺得,告訴她好了……」
要是燕燕知道,這兩、三年來,她每次一到月底,口袋空空就到這裡來簽帳,賴著給堂哥養,其實一直都是徐孟磊承攬下來,不曉得會不會嚇到心臟病發?
他們知道時,徐孟磊已經交代會計將燕燕簽的帳單送到他那裡一年多了。
他原先也覺得不妥,畢竟是自己的妹妹,他們買單是天經地義,徐孟磊一點義務都沒有。
但這一點徐孟磊很堅持,說:「燕燕對我而言,是家人。」
楊仲齊想了想,便說:「算了,隨便他們。」
有時,楊仲齊看他們那樣,都會搖頭笑譫:「你們說,這像不像當丈夫的在寵老婆?」
很像,真的很像。
她購物,他負責買單,而購物清單里,總是會有那麼幾樣是為他選購的。
這到底是哪門子的朋友?簡直曖昧到破表了!
徐孟磊前腳剛走,轉身要回自己辦公室的楊叔魏,聽見手機鈴聲,又繞了回來,手機主人已經走遠,再瞄一眼來電顯示——「燕」。
既然來電者他熟到不行,也就沒什麼顧忌地代為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