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把桌上飯菜吃完,我們再來談。」然後,她將女兒由木桶里撈起,用布巾包妥了回房。

替女兒一件件穿上衣物時,她輕聲問女兒。「爹都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說——有人要來搶我,我們要躲起來,不可以被找到,不然我就要跟爹分開了,是真的嗎?娘,我要跟爹一起,我們不分開、不分開……」說起此事,尋兒眼眶還懸著豆大的淚珠。

所以,她就跟著爹一道躲起來了?

這祝春風!都胡亂跟女兒說了什麼啊!把女兒也搞得惶恐不安的。

話說到這分上,要說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那就是在裝蒜了。

他八成是回家吃午飯時,聽到她和譚青華說的話了。

她凝思著,是該找個機會,好好跟他把話給談開——

結果,還沒能跟他說清楚,祝春風就病倒了。

凍了一夜,不生病才怪!

尋兒倒還好,他脫下自己的袍子,把女兒包得牢牢的,抱在懷裡,沒給冷著,現下還能紅潤精神的在床上爬。

「尋兒下來,爹病了,別鬧他。」陸想雲端著熬好的葯進房。才片刻沒盯著,女兒又爬上床去了,非得每隔一會兒便要探探她爹,確認安好。

她知道尋兒擔心爹,可這樣在他身上鑽來爬去的,病人哪能好好休息?

「那爹什麼時候會好?」趴在父親身上的尋兒,枕在肩窩處瞧了一會兒,不嫌煩的一再問著同樣一句話。

「你少鬧他,讓爹好好睡,很快就會好。」

「喔。」尋兒正要「忍痛」離開父親身上,祝春風忽而伸手,將女兒抱住。

「我要尋兒陪。」

這神情!活似她是拆散鴛鴦的大惡人似的。

她沒好氣道:「你想把病過給尋兒嗎?」

一說到女兒的健康,祝春風果然乖乖鬆手了。

趕尋兒自個兒去前院玩,再喂他喝完葯,夫妻倆相對無言了片刻。

「阿風,你都聽見了,對不對?」

他偏開頭,不說話。

打回來至今,他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擺明了在跟她嘔氣。

「阿風,你誤會了,我沒要跟他走,尋兒也不會。」

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麼,又咽回,持續沉默。

「好,你不信我,抱著尋兒躲起來,那我呢?我跟著他走就無所謂了嗎?你只要尋兒,不要我?我對你而言,就這麼不重要?」

「才不是!」他忍了許久,似是再也忍無可忍,不甘被她冤屈,一股腦兒全爆發出來。「是你不要我!你說,心不同路,同床夢也不同,他也說,你跟他有話聊,聊到天亮,我、我、我……不是你要的那一個,你只是為了報恩才嫁我,你喜歡的是他,他懂很多學問,我笨,什麼都不懂,配不上你,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每次一見那個人,就失魂了。

第一次,忘了要牽他的手。

第二次,忘了他愛吃的糕。

只要見到那個人,她就忘了他。

他雖然不是很聰明,可是他知道,不想留的人,硬留下來了,她也不會快樂,以前是他不懂事,強要娶她,如今他懂了,她要走的話,他不能留。

但是尋兒不一樣,尋兒比較愛他,不愛那個男人,他可以留。

「那個人是尋兒的親爹,不管我再疼尋兒都改變不了,他如果要來搶,我搶不過他,我只好躲,躲到讓他找不到……」

陸想雲訝然,震愕難言。

她以為他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其實,他心裡是清楚的,只不過是不說破罷了,嘴裡說著他是尋兒的爹,心裡卻在害怕,哪一天會有個男人,名正言順來搶奪他心愛的女兒。

「你既然了解,為什麼……還硬要我生下來?」

「你捨不得……你不說我也知道,阿娘說,每個孩子都是娘親肚裡的一塊肉……」要舍下肚裡的肉,怎麼可能不疼?反正、反正只要是從她肚裡出來的,他都愛,那又為什麼非要她捨去不可?

傻子!這個傻子!一心為她,付出了這麼多,卻笨得不懂得要留她。

「他要帶我走,我不見得願意跟他走啊,你為什麼不來問問我呢?問問我喜不喜歡和你一起生活、睡同一張床,共同養兒育女?」

「你沒有拒絕他……」祝春風落寞道。

他躲在遠處,悄悄等著,以為她會回絕,可是一直等、一直等,她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個人。

等得一一心也冷了,不想再看她為難掙扎。

陸想雲這才驚覺,自己還欠他一個解釋,以往以為他沒擱心上,也就不會特地去提,若是早跟他說清楚了,或許便不會讓他這般惶惑不安了。

「他有個自小訂親、未過門的妻子,他家裡頭堅持,定要他娶,我不想與人共事一夫,便離開他,嫁了你,如今如何,我沒問,多半是拗不過家裡,把對方娶過門了吧,阿風,我若想回到他身邊,當初就不會走了。」

是這樣嗎?

可是她不是不喜歡了,是被逼著離開的……

「那現在,他家裡要是知道有尋兒,一定會讓你進門的……」他低嚅。

怎麼說了這麼多,他還不懂?

她心下也微微惱了,捧來一個木匣子,打開往下傾倒,散了一床的紙張,上頭,還能辨識凌亂的墨痕字跡。

「那這些呢?你說得這麼瀟洒,我要走就讓我走,那又何必自己偷偷躲起來練著這些字?」

那是在找他的那一晚,在舊屋裡頭髮現的,原來他常一個人神秘兮兮躲起來,是在練習寫這些。

他脹紅了臉,大掌羞愧地東遮西遮,想要掩飾。「你別看,很醜……」

是很醜,歪歪斜斜的字跡,東一畫、西一撇,完全沒照著筆畫來,只是仿著她寫給他的字柬,依樣畫葫蘆地練著。

十歲父母過世之後,他就沒再拿過筆,沒人在旁教著,難怪成效不彰。

但是,他還是很努力地練著,想要回應她的心意,希望能跟上她的步子,懂她所懂的一切,讓心同路,夢相依。

她眼發熱、鼻發酸,忍著哽咽,念著紙上字跡。「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這什麼字?」筆畫太多,扭成一團了。

「檻!」他難堪地垂下頭,怎麼追,也都追不上吧?他連讓她看懂寫些什麼都辦不到,學不來那樣的氣質、學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張紙柬,也是我們定下姻緣的初始,所以你才會練這首詩,對不?」她笑著,淚水從容而落。「祝春風,你真的很愛我。」

原來,他如此在乎她,纏綿心思已在腦海里百轉千回,努力想要回應她,她居然還以為他沒那麼多複雜心思。真正傻的人,原來是她。

「有什麼用……」再愛,還是追不上,外面的人永遠會指著她惋惜,巧婦配拙夫常眠。

「當然有用。」她一張張疊妥了,珍惜萬般地放回木匣子里。「往後別躲起來胡寫一通,跟我說一聲,我教你,一筆一畫都會仔仔細細地教。」

「你不是……」抬眼對上她,又弱了嗓。「要跟他走了嗎?」

哪還有機會教他?

她不在,他也不學了,永遠都不學了,才不要瞧著傷心。

「我沒拒絕他,是因為根本連拒絕的必要都沒有,我已經嫁了你,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祝家嫂子,他一廂情願,我何必跟著他瞎攪和?阿風,你難道對自己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我說你好,不是說假的,這三年的夫妻生活,快樂也不是假的,跟你在一塊兒,我快活甘願,自在得很。」

「所以、所以……」她沒要走?她會一直、一直當他的妻子、跟他在一塊兒?

他膽怯著,不敢問出心頭那貪心的想望。

她傾向前,淺淺啄了他唇瓣一記。「我待你的心意,就像你對我一樣,與你一同蓋的被子才會暖,我還欠你一個兒子呢,你忘了嗎?」

對,他們還要一起生兒子、要當一輩子夫妻……他愣愣地點頭,任由妻子憐惜地將他摟入懷間,枕在心窩上,聽著她心跳的頻律——撲通、撲通的,就跟他一樣。

他們的心是一路的,一路的!他懂了,眼眶濕濕的,用力抱緊她。

「娘、娘——」小尋兒蹦蹦跳跳進來。

「有個沒見過的人,拿糖要給我吃。」爹有教過,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要先問過爹娘。

村子里的人尋兒都認識,若要說到面生的——夫妻倆對看一眼,心下領悟。

她握了握他的掌,無聲給予承諾。

「你歇著,我出去看看。」知她不會走,祝春風安心了,躺回枕間,信任地交由妻子處理。

陸想雲出外一看,果然是譚青華。

「你又來做什麼?」她以為,他們已經有所共識。

「昨晚鬧出的事,我聽說了。」

「那又如何?」還不都是他挑惹出來的。

「我回頭想了又想,尋兒怎麼能交由這種人撫育?」動不動就拖著孩子離家,哪天真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是好?

「你不跟我走,我無話可說,但我譚青華的孩子,必得受最好的教育,絕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沒頭沒腦地胡亂教一通,好好的孩子都給教壞了——」

陸想雲低頭,對上女兒仰著小臉,一臉好奇的打探目光。

「尋兒,你去房裡陪爹,他剛剛說好寂寞、好想念他的寶貝尋兒——」聽母親這麼一說,話尾都還沒收,哪還見得著人?

她笑了笑。「瞧見沒?尋兒多黏她爹。」

「我才是——」

「青華!」她淡淡打斷他。「你可知,若不是他當年的堅持,尋兒早讓一碗下胎葯給除得乾乾淨淨了,今日你還有機會站在這兒,評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尋兒的爹,這一輩子都叫祝春風。」

他一窒,無話可駁。

「他的恩情,我很感謝,可孩子的未來——」

「尋兒三歲了,你瞧她這樣有什麼不妥嗎?」活潑伶俐、貼心懂事,哪兒不如。

「那是你教得好一-」

「你錯了,那是阿風教的,打小,尋兒就黏她爹,她學說話、懂是非,都是阿風教的,你不會知道,阿風有多愛她,你只看到他拖著尋兒鬧離家,卻沒看見他脫了衣袍把孩子裹得暖暖的,自個兒現在還受了寒躺在床上,尋兒是他的命,你懂嗎?」他憑什麼莫名其妙地出現,便要奪人家珍寵了三年的心肝寶貝?

「你知道,他爹娘是遇上匪徒劫掠,跌落橋下雙雙身亡嗎?這十年來,他懼橋而遠之,每每陪我回娘家總要繞道,連過橋都不敢,可是那日,他在橋底下躲了一夜,睿智如你,別說猜不透其中原由。」

全村都知道他怕橋,就不會找到橋邊來,為了他的尋兒,為了躲得誰也找不著,他連最懼怕之物都能躲上一夜,這一切,他真能無動於衷嗎?

「這就是祝春風,若你說,我怎麼可能對這樣的人動心,這就是原因,三年來,多得是這樣的感動,一些些不經意的小舉動,幽微地扯動心弦,這樣一個傻氣、執著又認真的男人,誰遇上了都要愛他入骨。」

譚青華啞口無言。

別說他一句也駁不了,就算能,也沒有必要了,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整個人、整顆心都向著祝春風去了,多說何益?

「我懂了……」他黯然低語。無論是孩子、還是愛情,都要不回來,他的存在,既多餘,又不識趣。

「你放心,往後我再不會來打擾你。」

陸想雲與他談完,送了客回到房裡來,丈夫喝了葯,此刻已然睡熟,女兒窩在他的臂彎,同樣睡得香甜。

他信她,只要她說了,他便信,學不會多疑猜忌,否則此刻,哪能睡得如此安穩。「你啊……」她笑了,悄然在床畔落坐,守著她生命中最珍視的兩名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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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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