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她悶悶的說。

「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他是那樣惦念著她，就算是後來強硬的把關於她的一切丟進匣子里上鎖，那匣子，還是擺他心裡最深處。

懷裡的她抬起頭，委屈又氣惱的望著他，不忘揮了兩拳以茲回報，「記得還跟我演陌生人！」害她活像是個傻子，一顆心被他提上又拽下。

「光說我，你自己還不是很鴕鳥？明明知道是我，我不承認，你就打算龜縮著也當作不認識我這個人嗎？」他不滿的質問她。

「不然呢，你現在是莫蘭迪的設計總監，高高在上呀！我——」

屈指往她額頭彈了一下，「不要講這種話。」

不管他當什麼做什麼，他還是宋曉濤，而她也還是黎蔚雅。什麼都不會改變。

捂著發疼的額頭，黎蔚雅凝望著他，驀然，她笑了……

「好懷念喔！」以前，他也常這樣動不動就彈她額頭，真不敢相信，十三年後重溫這種滋味，感覺會這麼的開心。呵，他真的是她的曉濤。

「傻瓜。」他沒好氣的說，嘴角卻不住的揚起。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喂，戴維，什麼事？」

聽見那名字，黎蔚雅掛在嘴邊的笑容倏地僵凝，一個她不願想起的事實，硬是從她腦袋裡跳了出來——他和戴維是一對同性戀人。

興許是因為並著肩，當戴維慌張的聲音透過手機傳到宋曉濤耳里時，也隱隱擦動黎蔚雅的耳膜，那句「你去哪裡了？」活像是情人間那種牽挂式的緊迫盯人，讓她沒來由的一陣胃部緊縮。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出來尋找靈感。」沒好氣的答。

「可是時間已經不早了，應該要回來盥洗，準備休息了，你不回來，我怎麼有辦法睡覺？」

對戴維來說，照顧品牌的靈魂人物宋曉濤是他此行職責所在，要是Milton有什麼閃失，潔西卡肯定會叫他這個助理捲鋪蓋走人。

「你想睡就去睡，關我什麼事，我有攔著你嗎？」宋曉濤覺得莫名其妙。

潔西卡這女魔頭，派個姦細在他身邊兜來轉去也就算了，居然還管很寬，也不想想，對於他的卧底埋伏，他都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是還想怎樣，要不要乾脆在他身上裝個GPS衛星定位儀算了。

而且，為什麼非得要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打擾他？

「可是……」

「可是我現在不想回去，等我想回去了，我自然會回去！」宋曉濤掛掉電話，對著黎蔚雅孩子氣的抱怨，「沒看過比他還羅唆的人。」

她扯著略顯僵硬的笑，低頭迴避他的眼神。

心抽著，痛楚緩緩蔓延開來……

完全是戀人間的對話，完全只有宋曉濤與戴維的世界，根本就沒有她的立足之地，黎蔚雅當機立斷——

「你還是快點回酒店，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低著頭不看他，飛快的收拾面前的泡麵碗筷。

「我送你。」

她扯出僵硬的笑，「不用啦，我就住這附近。你請便利商店的員工幫你叫計程車回酒店，車子來之前，就在這裡坐著等。先走了，掰掰。」

故作輕鬆的拿起新買的垃圾袋，黎蔚雅前腳才跨出便利商店，後腳，宋曉濤追了上來，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容拒絕的說︰「你剛才是從這方向來的，所以往這邊走應該沒錯吧？」

他的手就像帶著一股微弱的電流，隨著體溫，傳進她身體里，泛起戰慄。

她怯怯的望向他。

老大不爽的挑眉，「什麼表情？以前我也是像這樣牽著你的手走路回家。」

他目光澄澈，像覺得這是再稀鬆平常的一件事，專註的眼神令她不禁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以至於忘了掙開他，任由他牽著自己往前走。

瞬間，一股微小而確切的幸福包圍著她。

但，為什麼有罪惡感？

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好像偷了戴維的幸福似的……感到罪惡。

直到睡前躺在床上，她都還為此內疚著。

是她被相認的喜悅沖昏頭了，以為他還是以前的曉濤——或許某部份是，但某部份已經不是——嚴格來說，他已經不完全是以前的曉濤了。

黎蔚雅，不可以這樣，從現在開始，他不屬於你，你們只是朋友，老朋友。

能夠找到他真正的感情歸屬，她應該替他高興的，為什麼會覺得有一絲心酸惆悵呢？

黎蔚雅拉起棉被，將縮成蝦米的自己蓋住，心裡五味雜陳。

當某人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時候，城市裡M精品酒店的總統套房裡，宋曉濤卻像個期待遠足的小孩子，興奮得睡不著。

他好喜歡她靠在他懷裡的感覺，十三年的分離，在那一瞬間，彷彿都獲得了慰藉與平復。

他一邊畫著設計圖，一邊想著她的身影，笑容沒停過，握在手中的筆就像是著了魔，停不下來。

她是他的繆思女神！

但，旁邊那雙目光實在該死的礙眼！

戴維翹著蓮花指，雙手盤胸輕抵下顎，一臉古怪的瞅著宋曉濤——

出門前氣呼呼，進門時笑眯眯，習慣了Milton的帥氣臭臉，突然看他這樣笑眯眯的，還真是覺得說不出來的詭異。

一道不爽的警告目光狠狠掃來，「看夠了沒？看夠了就滾回你房間去。」少在這邊打擾他構思他的設計。

走，當然要走，他都快要困死了，要不是他在外溜達遲遲不回來，現在他早泡完澡，敷著面膜躺在床上，舒服的享受睡前一個人的寧靜了！

莫蘭迪的台灣分公司就坐落在敦化商圈的商業大樓里，相較於紐約總部的龐大陣容，這是個小而美的編製團隊。

聽到品牌的靈魂人物要來，他們原本要大張旗鼓的弄間豪華辦公室好給宋曉濤使用，但被他一口拒絕了。

他是為了台北旗艦店的開幕而來，最多最多不會待超過兩個月的時間，花一堆工夫搞間豪華辦公室給他這個過客，實在不符合經濟效益，把所有精力拿去規劃旗艦店還比較實際。

再者，他下榻的M精品酒店不只有最棒的View，還有最先進的商務設備，不出門，也可以輕鬆工作，甚至跨海遙控在紐約的設計部門。

他會踏進台北分公司來，通常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跟旗艦店的負責團隊開會，聽取最新進度。畢竟，為了開會把公司的大隊人馬找到飯店去也太過勞師動眾，還是他自己過來比較節能減碳又省事。

會議室里，例行的進度報告正在進行，因為工程進度落後的緣故，氣氛從一開始就不大妙。

「……目前進度落後不少，可能要做最壞的打算把開幕的日子延後。」硬著頭皮講出這句話后，這位香港分公司派來支持的汪經理不安的低下頭。

會議室里的空氣頓時凝結……

宋曉濤單手支頤，玩味的瞅著對方，眼楮眨也不眨。

許久，眉目清朗的他微掀薄唇問︰「你知道我最拿手的是什麼嗎？」

會議室里，大家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仍是由這個倒霉的汪經理代表回答，「是設、設計衣服。」

「錯。是『拒絕』。針對你剛剛的提議，我的回答就是，不。」強悍而霸道。

猛然抬頭，「可是……」

斂起笑容，臉色陡然一沉，宋曉濤神情一改先前的愜意，怒聲教訓——

「沒有可是！在發現進度落後的第一時間，你就應該要求對方立即增派人手，把握每分每秒，哪怕是拼了老命也要把進度給我趕上，現在所有的事情都照著進度走，就卡著旗艦店的工程，你居然敢要我把開幕的日子延後？」

「……」江經理瑟縮成一團。

「去把合約給我翻出來，請公司的法律顧問好好研究，隨時準備訴訟事宜，告訴對方，如果不肯加派人力趕工，到時候趕不上開幕的日子，那莫蘭迪絕對提告。還有，派人二十四小時在現場給我盯著，哪怕是一根木頭、一根釘子、一個把手、一片陳列架，通通不準偷工減料！」

「……是、是。」他渾身冷汗直冒。

「現在，開幕日期需要延後嗎？」宋曉濤凝聲問。

「不、不需要，我馬上請包商增派人力趕工。」

最後，這場會議沒有一個人是笑著走出會議室的，宋曉濤臉色凝重，其他人則一個個灰頭土臉。

大家都徹底見識到，莫蘭迪的設計總監確實不只會設計衣服，「拒絕」也非常拿手！

一肚子氣的宋曉濤剛走出會議室，黎蔚雅就踩著急促的步伐一路從外頭奔進分公司的辦公室，他循聲別過頭去，正好看見臉蛋紅撲撲、鼻頭滲著薄汗的她朝自己奔來。

「對、對不起，我來晚了。」不住的喘氣。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一心一意奔向自己的模樣，剛才還大發雷霆的他頓時心頭一暖，忍不住勾起嘴角莞爾調侃——

「滿頭大汗，你是去跑了馬拉松才過來的嗎？」

深邃的黑眸揉著笑意，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魅惑，看得黎蔚雅心中小鹿亂撞，老半天才能勉強吐出一句回答，「當然不是。」

宋曉濤挑眉，「還是跑錯了地方？」他失笑道︰「我不是讓戴維通知你今天在公司開會嗎？」說完，他伸手揩了揩她滲著汗珠的俏鼻。

親昵的舉動，讓剛剛才見識到他發飆的員工各個瞠目結舌，就連當事人黎蔚雅也被他嚇了一跳，縮了縮肩膀，臉紅心跳的趕緊解釋，「我是去看座談會跟服裝秀的場地，又去拿VIP邀請函樣本。」

他眯起眼楮瞅著她，「那你在外頭跑肯定又沒撐傘了。跟你說過多少次，外面太陽那麼毒，你是沒中暑不甘心嗎？」

從小就是這樣，每次夏天出門，不管黎阿姨怎麼叮嚀，她總是開了門就一溜煙的跑得不見人影，沒有一次記得帶傘，非要曬到滿臉通紅幾乎中暑了才甘心，他念她，念著念著，不知不覺，叮嚀她帶傘成了他的工作，而後的每個夏天，他就像唱片跳針似的不斷念著，連她都笑他像是壞掉的音響。

曠職十三年，重新擔綱卻不見絲毫生疏，宋曉濤很是得意。

雖是數落，卻充滿了呵護之情，黎蔚雅何嘗不心動，可是當她看見一旁的戴維，所有的心動都變成了心虛。

她暗暗斥責自己——

黎蔚雅，你到底在幹什麼？宋曉濤只是把你當成老朋友，不要忘了，他已經有戀人了！

死命管住自己的心，她力持冷靜的揚起合宜但稍嫌疏遠的淺笑說︰「宋總監，我們還是把握時間趕緊開會吧。」

宋曉濤為她突然改變的態度困惑的看了她一眼，須臾，「好。」率先轉身朝會議室移動。

「來，黎小姐，這邊請。」戴維掛著笑容說。

「謝謝。」

整個會議過程，她都刻意避開他的眼楮，因為害怕一被他專註的眼神看著，自己就會像奶油一樣徹底融化。

她談了個異業結盟，把座談委託「新絕雜誌社」辦理，由他們提供場地籌辦座談，內容將會刊登在對方的雜誌上。

「這是新絕提供的場地，差不多可以容納五百個人，時間訂在這個周末下午三點鐘，屆時會安排一位引題的主持人……這個是服裝秀的場地，設計師已經丈量過現場，舞台模式會比照紐約時裝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