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酒館里,播放著令人放鬆的爵士藍調,他們並坐在沙發上面向著巨大的玻璃帷幕,透過帷幕,夜晚的台北正向他們展示著絢麗與輝煌。
「家宇,你為什麼沒和你的母親住在一起?」
「爸過世后,媽交了男朋友,決定和他一起回香港,而我打算留在台灣。」
「那時候你多大?」
家宇回想一下,「高二。」
「才高二?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
「可能我怕尷尬吧,畢竟我和王叔叔非親非故,而且我相信王叔叔會把我媽照顧得很好。」她朝他笑了笑,「再說,我也捨不得我的朋友啊!」
「所以,你從十七歲開始,就一直一個人生活。」他下意識的一面順著她的髮絲一面深思道。「也就是說,你高二就開始打工了。」
「嗯……這樣講好像對又好像不對,我是一個人『住』沒錯,不過我不是一個人『生活』,我一有時間都會繞去看看朋友,大家也都很關心很照應我。」
唐雅人的手忽然頓住。
「伯母沒有要你和她一起去香港嗎?」
「我們有談過,最後我媽尊重我的決定。」她轉過臉,好奇地望住唐雅人,「怎麼了?」
「只是想要知道宇宙人的成長史。」
「討厭,不要再叫我宇宙人啦!」她捶他一記。
他笑著,輕鬆地接住她的扮拳,將她拉入自己懷中,輕咬了下她的耳朵,成功地讓宇宙人忘了怒氣,轉為滿臉通紅。
「再告訴我你的事。」唐雅人說。
家宇覺得自己的成長史真的是簡單又無聊到不行,真不懂唐雅人怎麼會這麼感興趣。
「你還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把我買給你的衣服讓你母親穿?」
「嗅……」家宇眉眼間流露不安。「你生氣了嗎?」
他輕哼一聲,「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的禮物會被轉送出去。」
「對不起,其實我起先也不知道,她告訴我她這次回來沒有帶合適的衣服,所以就從我衣櫃里借了,我媽說她想給你一個好印象……你不會介意吧?」
「為什麼你今天出門時不選那件衣服?不喜歡?」
「當然不是!是因為……它是白色的啊,我今天還得打工,我會害怕把它搞臟,而且穿那麼貴的衣服我會緊張,你以後如果要送,可以買便宜一點的嗎?差不多一千……不不,五百元以下就可以——」
聽了她的解釋,唐雅人支著額發出無奈的低笑。
一聽見他的笑聲,家宇的不安立刻就消失了。
「吼——你笑了,太好了!笑了就表示沒生氣,對吧?」
「你倒挺會察言觀色的啊?我什麼都沒說,你一個人就說完了。」
「那我有沒有說錯呢?」她很自信地望著他笑。
「沒有。」唐雅人揉揉她的髮絲,「好了,再跟我談談你父親。」
還談啊?今天的唐雅人很愛談話噢!
「我父親啊,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父親!他最疼我了,我爸生前經營一間小小的鋼鐵廠,他每天出門上班前都要聽我給他彈琴,周六的早上會帶我去騎腳踏車,夏天帶我去海邊找寄居蟹、泛舟;冬天會帶我去山上看紅葉,有時還要我約了朋友一起去田裡腔窯!他從來不會問我為什麼考不到一百分,但每天都會問我有沒有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有沒有認識新朋友……」
談起父親,家宇嘰哩呱啦地說個沒完,比手划腳,眉飛色舞。
「……後來鋼鐵廠倒了,我爸爸病了,一年後他就走了。」說到這裡,她明亮
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唉,我真的好想他喔……」
家宇的母親說得沒錯,家宇的個性非常像她爸爸。
唐雅人摟著她的雙手緊了緊。
「家宇,你還有我。」他低語著。
家宇仰起小臉,因為感傷而浮現淚意的眼眸,緩緩地漾出一抹笑意。
「我知道。」
她的笑容那樣純稚,那樣動人,唐雅人忍不住將她攏入懷中,深深地吻住她。
「童家宇,母親林貞芸,父親童日升,經營日升鋼鐵廠,於童家宇十五歲時過世,隨後林貞芸認識香港貿易商王炳鈞,兩年後隨王移居香港……」
「改嫁?」
「不,王炳鈞有妻子,是惠氏集團的長女。王炳鈞是得到惠氏的資金挹注,才能把他的貿易事業拓展到今天的規模,總而言之,是典型的企業聯姻……」
頭戴棒球帽的男子吐出一口無奈的長氣,望向面向落地窗的修長人影。
「雅人,你特地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調查這件無聊的陳年舊事?」
唐雅人回頭,瞪了孟翔一眼。
「這不是無聊的小事。」
唔,這種表情……有意思!
「這個叫童家宇的是誰?」孟翔的手指在鍵盤上躍動,叫出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素素凈凈,看起來就與她的背景一樣簡明。
「我的女友。」
「噢……哇!」
太好了,得到一則免費的資訊!他的手指立刻忙碌起來,將最新的資訊key進電腦中。
「所以你現在在和這個叫童家宇的女孩交往?」
孟翔將唐雅人的資料連結上去,還不忘註明資料來源為「當事人親口證實」,並同時加註上日期。
「你想調查她,是擔心她接近你的動機不單純?」
「第一,我調查她是想知道更多關於她母親的事;第二,不是她接近我,是我去接近她。」
「知道她母親的事要幹麼?你難道想一箭雙……」收到唐雅人警告的目光,孟翔投降似的舉起雙手,「沒事!當我沒說。」
「我想知道,為什麼林貞芸隨王炳鈞搬到香港,卻不將女兒一起帶去?」
「以動物性本能來說,一般而言沒有人喜歡替別人養小孩的;再說,王炳鈞對太座頗有忌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笑,王炳鈞都敢包養小老婆了,還說什麼己心憚?
「你覺得一個男人一個月願意花多少錢包養一個女人?」唐雅人間。
「那得看那男人的身價,以及他對那女人的……嗯哼,功能性,有多著迷。」
「如果是你呢?」唐雅人問。
孟翔溜出很是受辱的表情。
「嘿,老兄,一個條件如我的男人,是不需要花錢包養女人的!」
「如果是王炳鈞呢?」
孟翔叫出王炳鈞的照片,仔細打量三秒,然後說了一句頗羞辱人的話。
「恐怕得花上不少——如果是跟我比的話;不過據我所知,女人的接受度是很寬的,五千塊到五十萬或更多,這說不準。」
「如果一個女人可以分辨出魚子醬的種類,並且隨口說出相配的佐餐酒呢?」
「如果不是具有美食家的天賦,也不是家學淵源,那恐怕需要不少,肯定不是五千或五萬那種等級。」孟翔搓了搓下巴道:「不過單憑這點線索,要知道確切數字還是有難度——雅人,你真想知道王炳鈞花多少錢包養小三嗎?」
唐雅人定定望住他。
「如果我說是呢?」
孟翔摸摸鼻子。
「好吧!我會去查。」
「我還想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回台灣。」如果只是回來探望女兒,實在沒必要拖著那麼大的行李箱。
「沒問題。」
「謝了。」
「真要謝我,就透露一下你最近的投資標的吧!你的投資建議比那些理專管用多了!」孟翔將筆電裝回背包中,笑道:「據我所知,連海曼投顧的三巨頭都聽說了你的事,對於你的投資分析策略很感興趣。」
「一碼歸一碼,這事我們另外再找時間談。」
孟翔樂歪了。「一言為定。」
二人走出書房,唐雅人忽然看見客廳里坐了一名不遠之客。
「哈羅——」何悠悠坐在沙發上,朝他綻放出如花笑饜:「Surprise!」
唐雅人與孟翔對視一眼。
「先走了,我再跟你聯絡。」孟翔低聲道。
「嗯。」
孟翔壓低了帽檐,避免讓眼神與何悠悠接觸,安靜迅速離開唐雅人的公寓。
「你怎麼進來的?」唐雅人質問。
「管理員認得我啊!這又不是我第一次來,而且你的大門是虛掩的。」何悠悠笑著起身,朝唐雅人走近,她的柔荑輕觸唐雅人的臉,「怎麼?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這個驚喜呢!」
唐雅人避開她的碰觸,走進開放式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
「你來做什麼?」
她朝他眨眨眼,然後媚媚地一笑。
「來看你啊!我想起我們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相處了,這樣怎麼像一對未婚夫妻呢?」
見她又老調重彈,唐雅人隱忍脾氣。
「你該知道,那是我們的母親在少女時期的玩笑話。」
「我知道你一直把它當成玩笑,但是我很認真!」何悠悠眉宇間流露出一貫的任性:「不管有多少人追我,我的心裡只有你,一直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真正想要的——」
唐雅人忽然將瓶子往流理台一放,雙眸盯住她。
「真的只有我嗎?真榮幸!」
他諷笑的口氣,冰冷的眼神,令何悠悠頓時噤聲:心頭髮寒。
何悠悠咬住下唇,在他剔透冷澈的目光中,承受一種被揭穿的難堪。
她怎麼會忘了,唐雅人有多了解她?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聚光燈下的寵兒,愛玩、敢玩也有本錢玩,她的美貌使她佔盡優勢,對這與生俱來的優勢也毫不吝惜的使用。
她的身邊從不乏愛慕者、裙下臣,她享受被男人注視的虛榮感,視他人奉上的真心為勳章:只要她在的場合,她要所有的男人眼底就只能有她。
她並不習慣有男人無視於她,那樣的男人通常會引起她的興趣,使她忍不住要用盡手段征服——這是她的劣根性。
但她唯獨不曾對唐雅人這麼做,因為在她心中,只有他是特別的,她相信他也是活坦么想。
「我與那些人只是玩玩,你真以為他們能取代你在我心裡的位子嗎?」何悠悠紅著眼眶道:「我喜歡的是你,為什麼你總是要把我推開?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給我們彼此之間一個機會?」
唐雅人注視了她半晌。
「因為我們太相像了。」他低語。
「難道相像不好嗎?」她氣惱地反問。
「我們都是不完整的人,而我們不完整昀地方是一樣的,若我們在一起,只會覺得更寂寞。」
聽見他這麼說,何悠悠忽然激動起來。
「我不相信!這只是你的藉口,一個拒絕我的藉口!」
「如果我們在一起,我們所過的生活,不過是和一堆同樣空虛的人,重覆著夜夜笙歌、宴飲享樂、放浪形骸的生活!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承受狂歡之後的落寞。」
「沒錯,我們一直在經歷這些,但交往後不同的是——我們會一起經歷這些,所有的一切我會陪著你一起度過!」
唐雅人閉眸。到底要他怎麼說她才懂?
「但我已經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
「你別儍了!你以為一堆人拚死拚活賺錢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想要過我們這樣的生活!」何悠悠扣住他的手,對著他吼:「你只是對這樣的日子感到有點厭煩,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就是你想要的!」
望著她執拗的眼神,唐雅人抽回自己的手。
「我想我不是那個適合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