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深寒重,這樣的夜裡沖冷水澡的滋味,李慕星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慾望從身體里消退,那時滾入菊叢、懷中摟抱著一具柔軟身體的觸感反倒更加清晰起來,迷茫的夜色,昏昏的月光,縈繞於鼻間的香味,這一切讓他衝動了,在他還不曾察覺的時候,他的身體便有了反應。
真是可怕的反應,是他最近過於壓抑欲求不滿,還是那個尚香挑逗的手段太過高明?赤著上半身,李慕星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月色瑩透,竟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了那雙流動著盈盈波光仿若能奪魂攝魂的丹鳳眼,那樣的眼,那樣的人,還有那些似真還假的戲弄……想著想著,李慕星一時看似痴了,站在水井邊渾然不覺,吹足了半夜的冷風。
吹風的結果是第二日他躺在床上起不來了。頭疼、腦熱、眼發黑、四肢乏力、咽喉腫痛,受了嚴重的風寒。
李慕星白手起家,如今雖是有名的商人,卻也沒沾染一般商人奢侈的毛病,住的是普通民宅,家裡也只用了一對姓陳的老夫婦,陳伯平日里看看家,整整院子,陳媽則負責伙食與清洗衣物。老兩口膝下無子,李慕星又幼年失估,相處融洽得不像主僕倒像一家三口。
李慕星作息極有規律,平常便是應酬得再晚,也總在寅時過半的時候起身,先在院子里活動一下筋骨,跑上十幾圈,再到井邊提水打滿水缸,劈夠一天用的柴,干點體力活也算是鍛煉了身體,這些年來別說是這麼嚴重的風寒,便是連個噴嚏也沒打過。
陳伯、陳媽老倆口起床后,沒見著李慕星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缸里水沒打,廚房柴沒劈,便覺著不對勁,趕緊跑進他屋裡一瞧,人還睡著呢。老倆口相視一笑,這孩子,平常跟個鐵打的人似的在本號、分號兩邊忙活,終於也有累著的一天呢。當下也不不吵他,悄悄地退了出去,陳伯去掃院子,陳媽去做飯。
等陳伯掃完院子,陳媽做完飯,李慕星仍是沒從房裡出來,老兩口想想還是不對勁,便是累著了也沒睡這麼晚的,於是又進了房,這回把被子一掀,一看李慕星臉上燒得通紅,身上滾燙,哪裡是睡過了頭,根本就是病迷糊了。這下把兩個老人家慌得在屋裡團團轉,好一會兒才想起去請大夫。
大夫請來了,一診脈,便斷定李慕星是吹了冷風了,大筆一揮,開了張方子,讓陳媽按著方子去抓藥。就在陳媽煎藥的工夫,錢季禮打發了一個夥計來問,原來李慕星今日沒有按時到柜上,分號里生意正忙,錢季禮走不開,便讓夥計來找李慕星。
李慕星那時仍迷糊著呢,隱隱聽得是分號里的夥計來了,以為柜上出事了,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哪曉得身上沒力氣,剛起身就又癱了下去,還差點從床上滾了下來。嚇得那個夥計忙道「沒事沒事」,轉個身就飛奔著向錢季禮報告這件事去了。
李慕星聽著沒事便放了心,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人又迷糊了,大概是身上燒得難受,把被子裹得像個包子,哼哼唧唧地沒個消停。待陳媽把葯煎好,趁著熱讓他喝了下去,他才安靜地睡了。
那錢季禮得了消息,摸著下巴上的鬍子倒是眼珠子一轉,差了夥計往杏肆酒坊報信去。阮寡婦一聽,二話不說,就往李慕星那裡去,進門的時候陳伯、陳媽笑得眼都眯了,大抵也跟錢季禮一般對這個漂亮寡婦早存了那撮合的心思,這時這阮寡婦居然一點也不避諱地上門來探病,便覺得那事准能成。當下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間,讓阮寡婦與李慕星獨處。
其實李慕星這時仍睡著。
阮寡婦見著李慕星病懨懨的樣子,跟他當年在杏肆酒坊耗死勁的樣子完全不同,便覺著出氣的機會來了,一指點在病患的額頭上,道:「你這孬男人,這回還不是軟了。」看著李慕星額間被點出一塊紅痕,她便覺得解了這股憋在心裡頭好幾年的氣,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用手摸摸李慕星的額頭,燙手得很,她便起身拿毛巾沾了冷水,貼在了李慕星的額頭上。
冷不防李慕星突然一伸手,竟推開了她的手,口中呢喃地嘀咕了一句「不準再戲弄我」,翻個身仍是呼呼大睡,阮寡婦哪裡知道他這是夢裡又見著尚香對他上下其手地挑逗戲弄,弄得他渾身發熱,躲又無處可躲,下意識地推拒著。她也沒聽清李慕星嘴裡的嘀咕,只是以為李慕星快要醒了,想她一個寡婦待在單身男人的卧室里始終不太合適,怕他醒來兩人都尷尬,連忙起身走了。
李慕星這一病,竟還真應了那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話來,他的身體向來康健,可也正因為如此,才分外抵不住這一場大病,也是那大夫醫術不精,開的藥方沒治住病情,反倒讓他又添了咳嗽這個毛病,待到七、八日後,風寒是好了,可就是這咳嗽,始終不見好。
病雖說沒有好全,可李慕星卻是坐不住了,他始終記著要給尚香送兩壇酒去,一能出門,他便立時跑到附近的一家酒鋪去,這還得做得偷偷摸摸的,若是讓醉娘知道他來買別家的酒,只怕又要扁擔伺候。買下了酒,又花了些錢雇了兩個人抬著,一路送到了上和南館。
這時還未到午時,監坊里安靜得很,一路走過去,幾乎沒見著幾個人,到了上和南館也拍了好久的門才有入來應門。
「這位爺……您來早了……」一個小童揉著睡眼,突然發覺眼前這人竟是曾經賞了他好幾兩銀子的人,眼立時便亮了,「爺,您請進,請進。這回想去哪裡?小柳兒為您領路。」原來,他就是李慕星頭一回來南館時那個領路的小童。
李慕星抬了抬腳,又縮了回來,咳了幾聲,道:「不去哪裡,只是來送兩壇酒給後院的尚香,有勞小哥兒給這兩個送酒的夥計領個路。」說著,又掏出點碎銀塞進了小童的手裡。
「爺要送酒給誰?」小童手裡捏著銀子一臉錯愕,以為聽錯了。
「後院的尚香,可千萬別帶錯路了。」李慕星又仔細叮囑了一句,轉身便走了。
那小童好一會兒方才醒過神來,把銀子收入懷裡,領著兩個送酒的夥計一邊往裡走一邊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沒人要的老樹根居然也開了花了。」
尚香這幾日也沒過得舒坦。
尚紅雖說服了軟,可到底不是認命的性子,鄭猴頭又是個不養閑人的,尚紅傷一好,便讓他接客。尚紅哪裡肯對客人強顏作笑,更何況是主動去尋客人的歡心,他的長相又不是特別好,客人一看他冷顏冷麵,哪還有那個興緻,一狀告到鄭猴頭那裡。鄭猴頭便把尚香找去,一番話說來意思已經很是明顯了,不能討得客人歡心的小倌自然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沒有能力把小倌調教好的調教師傅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下了,南館里從不養吃白食的人。
尚香能有什麼法子,只能低聲下氣地跟鄭猴頭下了保證,三天內一定讓尚紅改變過來。回到後院,一見尚紅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樣子,氣得他揚起手掌又想打人。尚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不躲也不閃,反倒讓他打不下去。這個人的性子,跟他當年著實相像,可又有不同。尚紅是一隻囚鳥,翅膀雖然披禁錮,可是那顆想要飛翔的心,卻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始終燃燒在眼底,即使是一心求死的那幾天里,那火苗也不曾熄滅過。而他,在翅膀還沒有長硬的時候,就已經披折斷了。
「你已經選樣了活路,現在的矯情又是做給誰看。」放下了手,尚香也板起了臉,既然尚紅不給他好臉色,他又何必顧惜什麼,在這個地方,軟言軟語只會讓人以為你好欺。
尚紅臉一白,隨即倔強道:「你這樣的人,自然不懂得什麼尊嚴,就算……就算我已經……我也絕不作賤自己做那無恥討好的事……」
尚香譏諷地看著尚紅,道:「你倒是清高啊,可惜清高換不來活命的機會,你不作賤自己,鄭猴頭就不會放過你。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鄭猴頭可不會有多少耐心等你,你自己要死便死,也別連累了我。」
「你是這館里的調教師傅,我又能連累你什麼?」尚紅鄙夷地看著尚香,「你不過是想在我身上賺回銀子,那也好辦,便照第一回的樣子,你把我綁在床上,再給我喂葯,有人不就喜歡這一套嗎?我只要眼睛一閉,便當是被狗咬。」
尚香氣極反笑,道:「好,好,算我為你白費心了,有心讓你的日子好過一點,你還偏不領情,既然你願意伺候那些客人,我自然會多事為你安排,好早日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銀子賺回來,你他媽的就算被折騰掉半條命,我也不會再管你。」
他這一氣,連粗口都爆了出來,一轉身拂袖而去,當天晚上就照著尚紅說的,把人往床上一綁,然後不聞不問,全由前院的龜公去安排客人。事後才知道那天晚上龜公安排了三個客人進房,尚紅竟真被折騰去了半條命,身上的血流得連被褥都濕透了,卻讓那三個變態的客人大為盡興,賞銀給了不少,鄭猴頭覺得有利可圖,便囑咐尚香要照顧好尚紅。
尚香有心要讓尚紅多吃些苦頭,過了兩日才去看尚紅。小屋裡一片冷清,畢竟只是新來的小倌,身邊不像尚琦那樣有專人伺候,尚紅奄奄地躺在床上,氣色委頓,面色蒼白,尚香來的時候,他正好剛從昏睡中醒來,掙扎著想從床頭几上拿水喝。
尚香給他倒了水,喂他喝了下去,尚紅喝了幾口,瞅著尚香有氣無力道:「這一回,我能得多少賞銀?」
尚香挑起那雙丹風眼打量了尚紅好幾眼,才道:「怎麼,現在就想著他銀子?告訴你,照你這身價,就是想把自己贖出去,起碼也得攢上七、八年的銀子,可是照你這玩命的法子,不等七、八年,只一、二年就得把小命送掉。」
尚紅動了動身體,牽動了痛處,吸了一口涼氣,道:「我想買些葯,你們請來的大夫醫術低微,給他們治,只怕我這個月都下不了床。」
「你會醫?」尚香的丹鳳眼猛地閃過一道光,臉上頓時堆出滿滿的笑容,「這下可好,我又多一項賺錢的門道,館里小倌們有個頭疼腦熱、傷筋動骨的,只讓你瞧,也能收些診金。對了,在你沒能把我的錢賺夠之前,你所有的賞銀和診金都是我的。」
尚紅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尚香,這個人……這個人……
「我尚香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你的醫藥費我包了便是。」尚香在屋裡一陣翻找,竟讓他翻出筆墨來,沾了水,磨勻了墨,看尚紅連起身都困難,便道:「你說吧,我來寫,要什麼葯,我給你買去。」
尚紅的身體微微抖著,明明氣得幾要吐血,可是連起身都困難的他能拿尚香怎麼樣,也只能把葯一個個報了出來。
尚紅的葯的確比先前請的大夫用的葯來得神效得多,不過兩、三天便能下地,只是當時失血過多,一時間還補不回來,臉色白了些。即使這樣,尚香也看著高興,這天往尚紅面前一坐,伸出左手擺在他面前。
「幹什麼?」尚紅一見他就眼斜眉毛長,沒有好臉色。
「診脈啊。」尚香的一雙丹鳳眼都笑眯了,「自打入秋以來我一直覺得腰酸背痛,只是手頭沒錢,也不能找大大看,早知道你會醫,也不用硬撐這麼久了。」
尚紅臉一撇,道:「你一天到晚不是跟前院的那些小孩子調情,就是到處找酒喝,喝完了就睡,什麼活也不幹,哪裡來的腰酸背痛。」
尚香心情大好地飛過一個媚眼,笑道:「你哪裡知道,想當年我也是這館里響噹噹的紅牌,那客人最多的時候,一天沒有十個,也有六、七個,鄭猴頭怕累壞了我,這鞭那鞭的補著還不覺得身體不對,可時間一長,人就不行了,一天到晚身上沒力氣。哎,想我才二十二、三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就長了出來,不討客人喜歡了。這日子就一天過得不如一天,到如今,還時不時地落個腰酸背痛的毛病。」
典型的縱慾過度,精氣虧損,所以老得快,尚紅眼裡的鄙夷更盛,暗自估計尚香最多也不超過三十歲,可瞧眼角的皺紋,倒像是四十多歲的人,真是自找的。他隨意地搭了脈,都沒仔細探脈,就順手開了張可有可無的方子,吃了不死人,也不治病。
尚香喜孜孜地去買葯,回來的時候,正瞅見李慕星從南館的方向過來,眼珠兒一轉,他便迎了上去。
「哎,李大老闆,真是有緣,奴家出個門,都能遇著您。」
李慕星送酒不進南館的門,就是不想再見尚香的面,只怕自己又叫這男妓戲弄了,他氣不得,也無從惱起,只想著躲開便是,哪曉得就是不進南館的門,竟也能遇上,不由得大聲嘆氣,站住了腳等尚香走到面前,才道:「我應了你兩壇酒,先才已叫人送進南館里,你快去……咳咳……咳……」
一句話沒說完,他倒又咳了起來。
「喲,您身子瞧著不爽利呀,還要來為奴家送酒,您讓奴家怎麼好意思呢。」尚香靠上前,看李慕星一臉戒備,他抿唇一笑,伸手在李慕星胸口輕輕拍了幾下,道:「順順氣,覺著舒坦些了沒有?」
他這裡用了正經的聲音說著,低沉磁性的嗓音里似有無限關懷,聽得人心裡倒是一暖。
李慕星只覺得尚香拍在胸口的手力道不輕不重,好似真的順了氣,他咳了幾聲便止住了,人也覺著舒坦了,不免詫異地看著尚香,這個人今天怎麼轉性了?也不知是不是尚香語氣的原因,他這回瞧尚香已是順眼了許多,心道這人倒也不是全無不可取之處,若是平日里都這般正常,光聽這聲音便也能讓人舒心了。
「李大老闆,您別這樣看著奴家,奴家這裡啊……像有隻小鹿跳個不停……」尚香捂著心口處一臉嬌羞。
李慕星剛剛一點美好的想象立時便被打破,忍不住又咳了起來,一邊咳一邊道:「我還有事,你回去吧。」說著,趕忙就繞過尚香往前走。
尚香輕笑一聲,抓住李慕星的手,道,「逗您呢,瞧在李大老闆今天特意來送酒的份上,我不鬧你,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怎麼著也得讓我好好感謝您一番。上回的銀票,這回的酒,可夠我過上一段醉生夢死的好日子。」
李慕星本欲甩開他的手,聽到他的話卻是臉一沉,道:「我給你銀票和酒不是供你享樂,你雖身在娼門,年老色衰,卻不是全無生計,若肯認真一點,哪還不能好好過日子,若只是一心貪圖享樂,下一回還有誰會給你銀子。」
「是,是,李大老闆您說得極是,奴家謹記在心。」瞅見李慕星沉下臉的樣子,尚香卻失笑出聲,口裡應著,手上卻用了力,把李慕星拉著往南館走。
李慕星哪裡看不出尚香的有口無心,心裡一陣氣惱,頗有種滿腹善心無著落的挫敗感覺,他覺著應該再跟尚香好好談談,能將一個人拉回正道也是陰德一件,便跟著尚香去了,他一心想著這事,竟也未發覺兩人的手便這麼一直牽著進了南館。
南館里這時間並無多少人出入,他們這一路行來,倒也沒什麼人看見,可是卻偏偏讓尚琦看見了。尚琦本來只是起床小解,無意瞥了窗外一眼,便見著尚香與李慕星手牽著手往後院去,他的臉當時便扭曲了,清麗的面容顯出一抹忌恨來。
其實尚琦這人沒有什麼不好,唯有一點,就是一向自恃貌美,容不得人,在他成為南館紅牌前還好些,自從成為紅牌后,便受不住別人的眼睛不看他,歡場中人,接觸的自然大都是好色之人,那些人看他年輕貌美,追捧有加,他便分外驕傲起來,唯有李慕星重重打擊了他一回。
尚琦第一回見李慕星,是在一艘畫舫上,那包下畫舫的人是個富商,請了滿城有名的商人聚會,李慕星也在受邀之列,尚琦去時李慕星正因商號里出了點事而向那富商告辭,當時畫舫上所有的人都被尚琦吸引了目光,那官商本就是尚琦的熟客,一見尚琦便向李慕星介紹,哪裡知道李慕星只瞅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尚琦那時心裡便有些不舒坦,待到第二回在芳萃軒見到李慕星,才發現李慕星根本就是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這可大大刺微了尚琦,虛榮心受損,這才黑了心不著痕迹地把李慕星迷昏,送到尚香那裡,只是想著連他這般美貌的人都不放在眼裡,他就偏要讓李慕星跟館里最老的男妓過一夜,也算是出一口氣。
到第三回見面,尚琦聽得李慕星問尚香的事,以為李慕星是惱著尚香了,他在心裡得意偷笑,便故意把尚香最不好聽的幾件事拿出來說道,成心讓李慕星更嘔心。這時居然看見兩個人手牽手地去了後院,可把尚琦氣壞了,腳在地上重重一踩,他怎麼忘了,尚香雖然老了,可是那調情手段卻是南館里最好的,那個該死的商人,瞧著一臉正經,居然也是個受不住撩撥的人,有眼無珠,連那個老頭子也看得上眼。
且不說尚琦在這裡怎麼氣惱,李慕星這時可是很驚詫地看著面前一身紅衣的人,忍不住道,「啊,怎麼是你?」
尚香把他帶進了後院,卻沒進自己的屋子,而是到了尚紅那裡。李慕星自然是見過尚紅的,當日就是他把尚紅身上的繩索解開,那時他也隱隱猜到尚紅能逃出去的機會極微,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尚紅後來的經歷。只是這時見著尚紅一臉的蒼白,便猜出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竟生出一股憐惜。
尚紅見到尚香帶了人進來,只是一臉冷漠,待看清了李慕星的臉,他一怔之後臉色卻緩和了,這張臉他自然也不會忘記,自從落入這火坑裡之後,這個人是唯一幫助過他而沒有索取回報的人。
「你們認識?」尚香也有些吃驚,旋即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笑了起來,「那便好。」說著,他把藥包往尚紅面前一扔,又道:「尚紅,這葯便由你來煎了。」
尚紅臉一變,正要把藥包扔回去,這時李慕星卻咳了起來,他觀了觀李慕星的氣色,道:「氣虛痰瘀,咳中帶喘,可是得了風寒所致?」
李慕星怔了怔,望著尚紅的眼光更加驚異,道:「正是。」
「你是沒有及時就醫,還是為你診治的大夫是個庸醫,竟讓一點小病拖成這樣?若不介意,可否讓我把一把脈?」
李慕星對上尚紅的眼,見那雙細長的眼眸里卻仍跳動著當日所見的微弱熾焰,便有些失神,不自覺地伸出了手,讓尚紅為他把脈。
尚紅半眯起跟眸,仔細探脈,兩個人一個失神,一個入神,竟沒有發覺尚香這時悄悄退出了屋內。屋外,秋意甚寒,尚香拉了拉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屋內,一眼看到了擺在桌子上的兩壇酒,酒罈是滿的,可封口卻有被拆過的跡象,不用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倒了一杯酒,嘗了一口,熟悉的兌了水的感覺,讓尚香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完了,他便又唱了起來。
「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
到底是酒苦,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苦,誰能分辨得清楚。
「活一天……酒一壺……」
他只要有酒就夠了,今日有酒今日喝,明天喝什麼誰還去管他。
是了,他可不能喝醉了,等下還要找李慕星收診金,那樣又能多喝幾天酒。好好的日子,還是留與別人去過吧。
***
李慕星從尚紅房裡出來,手裡拿著尚紅開的方子瞧了幾遍,自然他是瞧不出什麼門道的,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卻相信這張方子能夠治好他的咳嗽。或許是因為尚紅的眼神吧,在寫方子的時候充滿了自信,那不是一個小倌應有的眼神,倒更像是意氣風發的驕子,想來原本也應是一個肆意揮灑的人,只是落在這等地方,可惜了。從尚紅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尚香的眼睛,那麼美麗,那麼能奪人心魂的一雙眼睛底下,原本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李慕星這麼一想,便又有些出神了,尚紅與他說話他也心不在焉,沒講幾句便告辭了。
出了房門,只走了幾步。他便見著前面假山石上,尚香正拿著一壺酒半倚半坐著,兩隻腳懸空地搖來晃去,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李慕星走過去,迎面撲來的就是混雜了酒味的濃郁香氣,他皺了皺眉,拿過酒壺,道:「你這人……酒是怡情物,哪有你這般喝的?」
尚香手裡失了酒壺,這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抬起那雙已有七分醉意的丹鳳眼,嘻嘻笑道:「大口也是喝,小口也是喝,天晴也是喝,天陰也是喝,開心也是喝,難過也是喝,我愛怎麼喝便怎麼喝,不行嗎?」
「你愛怎麼喝便怎麼喝,我自然管不著。」李慕星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氣惱,難得他有心照應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卻不領情,拿酒不當酒地喝,想來先前給的那張銀票,只怕也沒拿去干正經事都做了酒錢了。
想到這裡,李慕星轉身便要走,尚香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
「李大老闆慢走……先把尚紅的診金與身價給了……」
「你……」
李慕星胸口一陣氣悶,猛轉過身來正要說話,卻忽見尚香搖搖晃晃從假山石上跳下來,大概是酒喝多了,腳下站不住,腿一軟人便往前摔,李慕星趕忙上前兩步一把接住尚香,惱道;「你怎的不小心些。」
尚香軟軟地癱在李慕星的懷裡,抿著唇輕輕地笑了起來,望向李慕星的眼睛明顯已經對不上焦距,可是嘴裡卻嘀咕著:「……唔,一共是十五兩銀子,拿來……」
李慕星胸口又是一悶,來不及說話就咳了起來,尚香勉強扶著他的手臂支撐起身子,一隻手在他的胸口拍著順氣,一邊道:「這麼大的人了,還著涼,真是不懂照顧自己。」
他眼裡帶著醉意,語氣親昵,讓李慕星一陣不自在,可是心裡卻奇怪地湧上一點點暖意,好象有種親人般關懷的感覺,見尚香扶著自己的手臂仍是禁不住往地上滑落,不由抱住了他,柔聲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這個人,想不到喝醉了倒比平常可親得多,不搔首弄姿時的模樣,也順眼多了。
尚香倒似沒聽懂李慕星的話一般,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李慕星的手上,他自己卻是伸著手,只是嘻嘻笑著:「不許走,拿錢來……堂堂的李大老闆,總不能……不能吃白食……」
李慕星這時也不氣惱了,只是哭笑不得,看著尚香有些耍賴地揪住他的衣襟,死死不放的樣子,著實沒有辦法,只好掏了約莫十五兩的碎銀,放在尚香手裡。
尚香拿了銀子,便鬆開手,沖李慕星嫵媚一笑,道:「大爺您走好,下回再來。」
他一向稱李慕星為李大老闆,這時突然改喊大爺,倒讓李慕星怔了怔,不知道怎麼心裡便有些不舒坦,尤其是看到隨之而來的嫵媚笑容,就更不得勁了,原本抱著人的手也就鬆了一松,尚香便這麼軟倒在地上,蹭了蹭乾枯的草皮,居然睡了。
「你睡在這裡,不也是要著涼的么。」
李慕星嘀咕了一句,彎腰把人抱起來,向著尚香的屋子走去。這是他第二回進尚香的屋子,前一次還沒注意,這時才發現尚香屋子裡的擺設傢俱竟比尚紅屋子裡的還要朴舊,一股的陰寒,而且滿屋子都是濃郁的香氣,讓他聞著總覺得難受,於是便將四面的窗子都開了,讓陽光透進,將香氣散掉。
躺在床上的尚香翻了個身,嘴裡咕噥了幾句,李慕星靠過去仔細一聽,居然還是「拿錢來」之類的話,突然心裡覺得好笑起來,心念一起,又拿出一塊碎銀在尚香手邊碰了碰,那隻手立刻抓緊了碎銀,把李慕星嚇了一跳,一抬頭看見尚香仍然睡著,那雙美麗的眼睛雖然閉上了,可彎彎的眼睫毛卻翹得極為好看,李慕星看著看著,便有些好奇起來,那層厚粉下究竟是怎樣一張臉。
床邊便有臉盆架,有水,有毛巾,李慕星忍了又忍,終於忍不過那份好奇心,將毛巾浸了水,坐在床邊正要為尚香擦臉,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呼叫。
「尚香師傅!」
李慕星一驚,當下收回了手,剛站起身,便見一人從門外走進來,兩人一照面,都是認識的。
「尚琦相公!」
「李爺?」
「李爺怎會在這裡?」尚琦一臉的驚訝,看了看床上睡著的尚香,清麗的臉上一沉,「又喝醉了,真是的,一天到晚就會喝酒。」
「他經常喝醉嗎?」李慕星聞言又皺起了眉。
尚琦道:「館里就屬他好酒,喝醉是常有的事,真可惡,他答應幫我做的香粉又得拖日子了,我把訂金都給了他,哼,一定是拿去買了酒喝。」
「香粉?」李慕星想到了滿屋子的濃郁香氣。
「是啊,他呀除了調教新人,也就靠會做香粉這點本事了。」尚琦忽然眼神暖昧地望著李慕星,掩嘴笑道:「李爺難道不知道,尚香師傅做的香粉都有催情的功效,您沒聞著他一身的香味兒嗎?只要是個男人,靠近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搖欲動,由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依著順著。」
李慕星的臉色當場就變了,想起害他大病一場的失控,難道就是這些香氣作祟?還有他面對尚香時不由自主的心軟,也是香粉的作用?
這麼一想,便越覺著是這麼一回事,他也就奇怪了,不好男色的自己,怎麼會不對尚香的投懷送抱而反感,原來如此,李慕星心裡這一氣可不輕,當場便甩了袖子,大步離去。
尚琦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得意一笑,這一回還不整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