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山隱隱,羊徑曲折,澗溪深處,桃源人家。
正值春濃。
桃源谷里,桃花盛開,蜂飛蝶舞采蜜忙,落英之處,花隨流水飄無蹤。
這天兒……適合睡覺。桃雁君這麼一想,就毫不遲疑地從屋裡搬出一張竹編躺椅,擺在一株桃樹下,舒舒服服地躺下。
腰腹間的隱隱的酸痛,讓他白玉般的面龐上微微顯紅,如胭脂般的顏色竟比頭頂上的桃花更艷麗三分。揉了揉腰,他面上露出一抹透著甜蜜的笑容,到底不比當年,一夜顛狂這身骨頭已有些受不住,可裴清對他的愛,卻一如八年前,從不見減退半分。
人生一世,能得一人相偕相老,夫復何求。千丈紅塵,萬里河山,又與他何干。
半眯著眼,桃雁君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一片向著他飛落的桃花,微微張嘴,舌尖一卷,桃花含入了口中,他也閉上了一雙困頓的眼。補一覺,醒來時大概裴清也該回來了。才半日不見,他已開始想念。
日漸西移,快落山的時候,一個青色的身影從桃林里慢慢走來,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金紅的殘光照在他半邊臉上,顯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好一個風采翩然的俊朗男子。
他就是裴清。
走到屋前,一眼看到搬張躺椅睡在桃樹下的桃雁君,裴清不由寵溺一笑,放下手中一大擱東西,走過去輕輕搖著桃雁君的手,道:「雁君,醒來,睡在這裡要著涼的……」
如此叫了三、四聲,桃雁君的眼皮子終於動了,微微睜開眼,連裴清的臉孔都沒看清,就下意識的抬起雙手環住了裴清的脖子,迷迷糊糊地給了一個輕吻。裴清一聲低笑,擁住懷裡的愛人,毫不客氣的把這個輕吻加深,直把桃雁君吻得差點要透不過氣來,人才從半夢半醒中完全蘇醒過來,把裴清推開幾寸距離,喘著氣道:「一回來就占我便宜,你啊……真沒出息。」
裴清一副冤枉的樣子,忍笑道:「你這可是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吻我的,再說……我這點出息早就全用在你身上了,還不滿意,那我晚上可得再加把勁了,拼了老命也不能讓雁君你看扁了。」
說著話,忽然覺得嘴裡有什麼東西,吐在手心裡一看,是一片已經沒了顏色的花瓣,捲成小小一團,不用想也知道是剛才從桃雁君嘴裡渡過來的。搖搖頭,把花瓣扔了,雁君什麼都好,就是喜歡含花瓣這個毛病總也改不了。以前好奇,也拿了片含了含,一入口才發現這花瓣會一點一點地滲出苦味來,所以裴清總也不明白,雁君為什麼喜歡含苦的東西。
桃雁君聽他話裡有話,雖是老夫老妻,臉上還是飛紅了,瞪了他一眼,視線轉而落在裴清帶回來的一大擱東西上,道:「你去山外不是買米和鹽嗎,怎麼還有其它東西?」走過去翻了翻,除了米和鹽,還有一大罈子酒、幾味葷菜和一大塊臘肉。
「我想這一個多月幾乎天天吃素,嘴裡快淡得辨不出味來了,怕你受不了,就買了些葷菜,那塊臘肉也夠放上半個月吧。」裴清笑嘻嘻道。
桃雁君眯起了眼,笑道:「你嘴裡淡,可別賴我身上。不過……今晚正好是月圓之夜,這酒嘛,倒是買得及時,我也有好久沒有對月飲酒了。」
「我知道你每到月圓的時候,都喜歡在外面賞月喝酒,可惜這幾年來我的內傷一直不見好,不能陪你喝,你怕勾了我的酒癮,也跟著不喝。這幾年來你一直不惜耗損功力替我療傷,如今我已好了八、九成,喝酒也無礙了,所以我今天下山特地多跑了十里,買來了山下最好的酒。」
「難怪回來得比以前晚了一些。」桃雁君拍開酒封,深吸一口氣道,「好香的酒氣,的確是好酒。快八年沒有喝酒了,今天我們要一醉方休。」
「不成不成,只准小酌,小酌怡情,喝醉了,回頭我怎麼能在你身上多多出息一回呢?」
裴清調笑的口吻,惹得桃雁君羞惱,一腳踹過去道:「誰要你出息,一身臭汗,還不快洗洗去。」
裴清一邊躲閃一邊笑道:「遵命,我一定洗得乾乾淨淨,再來拚命出息。」
桃雁君先還裝出一臉惱色,待裴清拿著衣服去了溪邊,他才笑了開來,一臉幸福地將這些東西都拿進了廚房。
一輪圓月升上來的時候,西邊的天空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在夕陽最後的餘光衝擊下,那輪圓月顯得很小,淺白淺白的,看上去有些凄慘。
那張躺椅還在桃樹下,前面多了張桌子,酒和食物散發出陣陣香味。
兩個人坐在躺椅上,裴清坐相還好,帶著點愜意的坐姿更顯得他風采翩然,而桃雁君就慵懶得多,像是沒有骨頭一樣趴在裴清的肩膀上,一隻手拿著酒杯正要往嘴裡倒,裴清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道:「空著肚子喝酒不好,先吃點東西填一填肚子。」
桃雁君眯著眼睛笑了笑,鬆手讓裴清將他手中的酒杯拿走放到桌上,等裴清抬手去拿筷子的時候,他突然發力把裴清壓倒在躺椅上,裴清楞了楞了,好笑道:「別鬧,快起來。」
桃雁君偏就賴在裴清的身上,蹭了蹭裴清的胸口,喃喃道:「真舒服。」裴清的胸膛又寬厚又溫暖,當年他無意撞入了裴清的懷裡,對這副胸膛就生出一種莫名的眷戀,直到現在,有時候桃雁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愛的究竟是裴清這個人,還是裴清的這副胸膛。
或許,他先愛上的是這副胸膛,進而愛上了擁有這副胸膛的人。
對於桃雁君的不合作,裴清毫無辦法,只能帶著一抹寵溺的笑容,給桃雁君當肉墊。
天色漸漸暗下,入夜時,風突然颳了起來,時不時,有幾片桃花瓣飄落,有一片好巧不巧地落在了裴清的唇畔,有些癢,裴清正要揮去花瓣,冷不防桃雁君伸出手來拿起花瓣放入了自己的嘴裡。
「真苦……」好一會兒,從桃雁君嘴裡吐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
裴清失笑,既然覺得苦為什麼還要含在嘴裡呢?搖搖頭,桃雁君的有些做法,他總是想不明白。
天黑了,月色也漸漸明亮起來,比之先前的慘淡,現下顯得精神許多,灑下了大片大片的柔和光芒,即使沒有點上燈籠,也無礙於桃、裴二人,都是內力精湛的人,只要一點點光線,已經能夠看清周圍。
「餓了……」感覺到肚子里提出了抗議聲,桃雁君終於捨得從裴清身上爬起來。
裴清坐起身,整了整衣服,看著一桌的菜,無奈道:「你看,全都冷了。」
桃雁君無所謂道:「冷了便冷了,味道一樣就好。」桌上除了裴清買回來的葷食,還有他親手炒的兩個素菜,兩碗白米飯。
「我拿去熱一下。」裴清起身,正把菜都端起來,又讓桃雁君拉了回去。
「沒關係,又不是不能吃。」桃雁君夾了一筷山筍放進嘴裡,嚼了嚼,滿口都是山筍特有的清香,「這個很好吃,你也來一口。」
就著桃雁君手裡的筷子,裴清咬了一片山筍,桃雁君看他吃了,眼兒笑成彎月一般,放下筷子,拿起酒杯聞了聞,陶醉道:「好久好久沒喝酒了,都快忘了酒是什麼滋味。」說著,微傾酒杯,伸出舌頭,竟舔了舔酒液,然後咂舌。
裴清一聲輕笑,道:「你這樣子怎麼跟只小饞貓似的,有你這麼舔酒的嗎?」
桃雁君努力鼓起眼睛,道:「我不是饞貓,是酒鬼。」話音一落,猛地脖子一揚,這一杯酒竟讓他一口飲盡,還不夠,順手把裴清的那隻酒杯也拿過來,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啊?」裴清一驚,伸手想攔,卻頓在半空。
兩杯酒急急地下肚,桃雁君的臉上泛起了一陣酒紅,柔柔的月光灑在他半邊臉上,雖不是什麼絕美面容,竟也別有一種誘惑,看得裴清移不開眼,氣息漸漸不穩。
「裴清,我愛你。」
桃雁君軟軟地靠了過來,倚在裴清的胸膛上,一雙被上沖的酒勁醺得有些迷濛的眼定定地看著裴清,猶沾著幾滴酒汁的唇緩緩湊了上去。
彷彿受了誘惑,裴清禁不住地扶住桃雁君的頭,正要深吻,猛地身後桃林中傳出一聲幾乎低不可聞的輕響,他身體一震,轉而將桃雁君環在身前,向後看去。十幾步外的一株桃樹上,不知何時,倚著一個人,一根桃枝從他面前斜插而過,遮擋了大半的面孔。
「對不住,打擾了。」那人見裴清回頭,輕笑著彎腰致歉。
「誰?」裴清心生警戒,想起身卻被賴在身上的桃雁君所阻。
「柳芫卿。」回答裴清這個問題的,卻是倚在他懷中的桃雁君,說話的時候,仍是半閉著眼,看也沒看那人。
那人緩緩步走上前來,對著桃雁君躬身一禮,道:「八年未見,楚桃先生仍記得柳某的聲音,幸之。」接著,又向裴清一禮,「二公子,很久了不見了。」
「原來是你。柳芫卿,你來做什麼?」裴清臉色變得凝重。
「二公子離家八載,老夫人甚為想念,思之成疾,芫卿奉命來請二公子回去。」月色下,柳芫卿的面容顯露得清清楚楚,極美的一張臉,有種女子般的妖嬈,然而從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飛揚氣息卻是屬於男子才有的剛勁,再怎麼美麗,也不會被弄錯性別。
「母親她……」裴清猛地站了起來,倚在他懷裡的桃雁君驟然失去了支撐,往地上一頭栽了下去,好在裴清反應及時,一把將他撈了回來。
桃雁君無力地笑了笑,道:「你去吧,當年你背著不孝之名隨我隱居,如今,總不能母病而不顧,坐了這不孝之實。」
裴清聽得母病,心頭大亂,可再怎麼亂,也沒能忽視桃雁君的不對勁,攬在懷裡的身體似乎已經站不穩,臉色也白得不正常。
「雁君……雁君……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手為什麼這麼冷?」
裴清的話音未落,桃雁君已是一口血噴在他身上。
「雁君!」裴清失聲大叫,心慌手亂的把桃雁君唇邊的血漬擦去,卻止不住從桃雁君口裡湧出的血,越擦越多。「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酒里……有毒……」桃雁君勉強說出這一句話,已是氣力不接,喘了幾聲,倒在裴清身上。
「二公子,對不住了,老夫人有交代,勿必要請得二公子回去,芫卿只恐二公子倔脾氣發作,不肯回去,只得在酒中作了點手腳。」柳芫卿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你……放肆!你怎敢……怎敢……」裴清氣極,眼見桃雁君一口又一口的吐血,心裡又慌又痛,「把解藥拿來,我隨你回去就是。」
「二公子武功超群,若是解了毒又反悔,誰能攔得住您,豈不是要讓芫卿為難,不若二公子還是先隨芫卿回去,楚桃先生之毒容后再解。」柳芫卿的話不急不緩,面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卻是成竹在胸,不怕裴清不答應。
「混帳東西,雁君這樣子,能等到容后嗎?只怕我前腳走,他後腳就毒發身亡,柳芫卿,雁君若有三長兩短,我定不饒你。」裴清嘶聲怒吼,氣得渾身都發抖。
「二公子放心,只要您肯跟芫卿回去,芫卿自不會傷了楚桃先生的性命,這裡有一粒藥丸,讓楚桃先生服下,可暫時壓制毒性一年,待二公子回到家中,芫卿自會將解藥雙手奉上。」
眼看桃雁君連話都不能說了,可見毒性之烈,裴清哪裡還有猶豫的時間,二話不說搶過柳芫卿拿出來的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塞進桃雁君口中,看著桃雁君吃力地咽下,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桃雁君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葯見效了。
「裴……清……」
一聲細微的低喚,讓裴清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緊緊地抱住桃雁君。
「沒事了……沒事了……雁君……」
桃雁君看著裴清一臉的擔憂神色,努力笑了笑,道:「別擔心,我……感覺好多了……」
「二公子,老夫人病勢沉重,不宜久候,您還是快隨芫卿上路吧。」
裴清怒瞪了柳芫卿一眼,抱起桃雁君,大步走進屋裡,把桃雁君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小心地按了按被角,低聲道:「雁君,你等我,少則半月,多則三月,我一定把解藥帶回來。」
桃雁君深深地凝視著裴清的面容,像是尋找什麼,又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心裡,終於,他半閉了眼,輕聲道:「我能照顧自己……你早點回來。」
裴清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門口,再望一眼桃雁君,終於咬著牙著飛身而去。
「噗!」
裴清前腳一走,桃雁君後腳就從床上翻滾下來,一口血噴出三尺遠,按住絞痛欲裂的心口,他一拳打在了地上,泥土四下飛濺。什麼解藥,分明是毒上加毒。
好狠……真的好狠啊……
這一拳,打去了桃雁君最後一點力氣,躺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在黑暗籠罩眼前的那一刻,沾滿了血的唇畔卻逸出一抹笑來,顯得萬分詭異。
半柱香后,一個黑影閃進了屋裡,探了探桃雁君的鼻息,確認人已無氣,原還要用手中的刀在要害處再戳一刀,卻被那詭異的笑容一嚇,不敢多留,轉而也出了屋向柳芫卿復命去了。
黑影剛走,桃林里又閃出兩個人影來,進了屋裡,其中一個人飛快地塞了一粒葯進桃雁君的口中,又灌了水,看著桃雁君喉嚨處一動,藥丸滾了下去,才舒出一口氣,一把扛起桃雁君,與另一個人飛速離去。
此時,月色已被雲掩住,夜涼如水,桃花影重,一片寂寥。桃源仍是桃源,只是再無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