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阮瀟瀟因為一個親吻,整夜失眠,直到清晨才入睡,但這樣一來,準時九點上班的嚴醒,只能在阮家庭院里等待,等到僱主起床為止。
嚴醒自然不知道阮瀟瀟失眠,只當她賴床。至於他自己,雖然睡眠未受影響,卻也心煩意亂。
他在庭院中走來走去、四處閑晃,最後在一張木製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煩悶地點了煙。
阮家寬廣的庭院經過專人設計,車道的兩邊除了應季花卉之外,還有數排修剪得極為美觀的樹木,這張供人休憩的長椅就位於一排常綠灌木叢後方,一公尺半高度的樹叢,正好給了嚴醒思考的隱私。
他大大地吸進一口煙,對自己前一晚的行為很懊悔。
馬的,他的自制力跑哪裡去了?
他幹麼吻她?
沒錯,他氣瘋了、想殺人,尤其想宰掉那隻光溜溜黏在她身上的長毛猩猩,但他把她拉出那個糜爛墮落的鬼派對,狠狠罵一頓就夠了,何必吻她?
然而一見她被自己罵得眼眶泛紅、滿臉委屈,他就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手一伸便將她拉了回來,狠狠地給她親下去,要不是理智及時回籠,恐怕他想做的還不只那些。
吸了沒幾口的煙又被他擰熄,他焦躁地抓了抓頭髮。
嚴醒啊嚴醒,你這個大白痴!明明知道她不是你能染指的對象,竟還干出這種蠢事!你這不是替自己挖個墳墓,然後往下跳嗎?
可是,吻她的感覺,比他想像中的還美好……
警覺到自己思考的方向,嚴醒駭然,正要甩開不該有的思緒,便聽見灌木叢後傳來的說話聲。
聽起來是阮家僕人偷閑聊天,兩個都是女的。
他對別人的隱私沒什麼興趣,本想起身走開,但是他們談話的內容,又讓他坐回椅子上。
「……對了,阿芳,昨天的蘋果日報你有沒有看到?先生的緋聞被登出來了,這次居然是那個拿過金鐘獎的——」
「小惠,這種事不要在這裡說。」叫阿芳的女子忙截斷同事的話。「要是被小姐聽到就不好了。」
「我就不相信小姐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一定多少心裡有數啦。」小惠似乎頗不以為然。
「反正你小心一點就對了,先生和太太平常就算再怎麼吵架,在小姐面前也都裝出一副和睦的樣子,要是你說了什麼被他們知道,肯定叫你走路。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疼小姐的。」
「我知道了啦。」小惠頓了頓,又道:「記得我以前剛來的時候還很羨慕小姐咧,覺得她命好,不用工作,要什麼有什麼,不過現在想想,覺得像她那樣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先生女人一個接一個換,太太也幾乎都不在家,生在這種家裡,還不如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
「也對啦,看到小姐那樣老是一個人吃飯,感覺挺可憐的,連從來不八卦的江管家,有次都聽到她感嘆說:『那孩子,從小就沒有父母陪在身邊,怪孤單的。』。」
「是喔……」
「好了啦,要是被人發現我們躲到這裡偷懶,會挨罵的,而且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做。」
「啊!江管家叫我給花瓶里的花換水,差點忘了!」兩名女傭逐漸走遠。
嚴醒坐在長椅上,許久未移動。
他記得,關定涯也說過,她是個寂寞的孩子。
而他卻一直沒發現。
不,不要再多想,這些人都說錯了一點——
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無論她跟她家人之間是什麼樣的情形,她都得想辦法自己面對。
這並非他的問題,她該學著長大。
他唯一該做的,就是跟她保持距離,避免再干下昨晚那樣的蠢事。
嚴醒下定決心,頑強地忽視胸口那股心疼的感覺。
他是喜歡她的吧……
一定是,不然他怎麼會吻她?
可是他為何對那晚的事隻字未提?
會不會,他也跟她一樣有些難為情?
阮瀟瀟坐在車後座,第N次冒出這些問題,可惜這兩天來,她只敢把話藏在心裡,沒膽子問出口。
事實上,就戀愛方面來說,也許一個國中女生都比她經驗豐富。從小到大,除了關定涯之外,她不曾多看其他男性一眼,現在發現自己居然對關定涯以外的人動了心,倒教她有些彷徨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你喜不喜歡我?」或是「你為什麼吻我?」這類的話,就算她再怎麼想知道答案,仍是無法坦率問出口。
好討厭啊……平時她明明不是這樣的,為什麼現在變成了畏畏縮縮的膽小鬼?
「大小姐,你還沒說要去哪裡?」
「呃?」阮瀟瀟回神,那低沉、好聽的嗓音害她心跳又快了一下。「就直接回家吧,今晚我爸媽都在家,我們要一起吃晚餐。」這個解釋聽起來沒什麼必要,但是因為難得全家一道用餐,她開心得想昭告全世界。這也是為什麼,她會特地出門購買母親喜愛的甜點和父親偏好的雪茄。
這時她突然想到,要是她告訴父母親,她喜歡上自己的司機,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可能不會太高興吧……答案浮現,因為她很久以前就知道父母親對家中「下人」的看法。
但阮瀟瀟並未消沉太久,因為她很快地想到一個解決的辦法。
於是她說:「嚴醒,你……想不想換個工作?長久當司機也不是辦法,如果我求我爸讓你進他公司,他一定會替你安排一個不錯的職位。」
她的想法是,如果嚴醒替她父親工作,一定可以成為他的得力下屬,然後這樣一來,如果他們交往,父母親也不會有太大意見。
交往……阮瀟瀟的臉一陣熱。唉呀,她想得好遠,自己都覺得害臊呢。
可是,他怎麼都沒講話?
「嚴醒?」阮瀟瀟疑惑地看向後視鏡,卻對上了一雙異常冰冷的眼睛。
她心頭一震,為什麼他是這種眼神?
「大小姐,我只是個粗人,連高中都沒畢業,對大公司里的事一來完全不懂,二來也沒有興趣,或許你覺得開車不是什麼稱頭的工作,但是對我來說,它是一份正正噹噹的職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毫無溫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刃似地刺向她,阮瀟瀟原先的熱忱全數消失無蹤,只覺得一陣涼意竄過身體。
「我只是想……」她怯怯出聲,卻無法把話說完。
他的眼神太無情,聲音好冷酷,一點都不像那晚激烈吻住她的男人。
這樣的反應讓她受傷,阮瀟瀟咬住唇,望向窗外,免得一不小心哭出來。
車內陷入長長的沉默,然後不知道是不是她聽錯了,前方似乎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
「大小姐,我對自己的工作沒什麼不滿,沒有必要換,所以以後你也不用再提這件事。」這一次,嚴醒的聲音緩和了許多。
但儘管如此,阮瀟瀟仍感到不安。
她惹他討厭了嗎?
也許,他就像她以前猜測的那樣根本就不喜歡她……
那麼他又為什麼要吻她?說不定那個吻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
忽地,阮瀟瀟完全沒了自信。
「我要離婚!」
「別挑這時候無理取鬧,瀟瀟馬上要回來了。」阮松城蹙起眉頭。
「我無理取鬧?!」姜秀樺氣得管不了那麼多,把八卦報紙摔到桌上。「你看看這什麼?要不是朱太太把報導給我看,我還不知道你惹了那麼大的新聞!你行!這次居然還勾搭上一個跟你女兒差不多大的得獎女明星,結果我呢?現在成了大家的笑柄!」
「不要誇大其辭,事情沒那麼嚴重,這種狗仔記者寫的垃圾,幾天之後就沒人記得了。」
丈夫不以為然的態度只是更加激怒姜秀樺。「你知不知道報紙上寫了什麼?上面還講到我!居然拿我跟那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比較,說什麼我年華老去又揮霍成性,所以挽回不了丈夫的心,這教我以後在朋友面前怎麼抬得起頭來!」她冷笑。「你這人哪還有什麼心,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心早就被狗啃了!」
「你夠了沒?」阮松城的嗓門也大了起來。「難道他們有說錯?也不想想你這些年來打牌輸掉多少錢,信用卡刷爆多少張!不說別的,光是整容的費用就夠開一家小公司了!花那麼多錢好像也沒差,一樣面目可憎。」
「你——」姜秀樺看起來像快中風。「我不管!我要離婚!你等著好了,我會把你過去所有的情婦名單都公開,到時絕對告得你傾家蕩產!」
「離就離!要不是為了瀟瀟,我早八百年前就跟你離了!」
「那正好是我想講的話!」
「爸、媽!夠了!你們別再吵了!」
阮氏夫妻同時轉頭,神情閃過驚慌。
「小姐……」江媽急忙從廚房趕出來,但已太遲。
阮瀟瀟臉色發白,手裡提著的紙袋落到地上。
原來她的父母之間的關係,竟已惡劣到這種地步。
原來她遲遲不敢戳破的表象背後,竟是如此不堪。
她還傻傻地告訴自己,他們之間只是暫時的不和,總有一天會言歸於好,真是笨到家了。
「瀟瀟,你……你站在那裡多久了?」阮松城不安地問,但馬上從女兒的表情得到答案。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媽,你不用再騙我了。」阮瀟瀟的聲音發顫。「我有眼睛,這幾年來我都看到了,我只是笨得寧願跟著你們一起騙自己。」
「瀟瀟,不管怎麼樣,爸爸媽媽都是愛你的。」姜秀樺急道,全沒了稍早的潑婦樣。
「你媽說的沒錯。」阮松城難得同意妻子的話。「不管怎樣,瀟瀟,你都是我們最寶貝的女兒。」
「我知道。」阮瀟瀟深吸了口氣,力持鎮定。「但是無論你們決定怎麼做,請不要拿我當理由。」她不想成為父母在一起的唯一原因,那樣的話,這段婚姻將失去意義,她要背負的責任也太沉重。
阮氏夫婦啞然無語,阮瀟瀟拿起手提包,又說:「我希望你們能平心靜氣地好好談談,就當我這個做女兒的求你們。」然後她轉身就要離開。
「小姐,你要去哪裡?」江媽急問。
「我到朋友家過夜。」今晚,無論如何她都無法繼續待在這裡。這個家,太冰冷、太令人心寒。
阮松城罵她老婆。「你看!都是你!要不是你開的頭,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我?上報紙頭條的可不是我!」
阮瀟瀟走出門外,將父母的吵架聲摒除在身後。
她已經讓嚴醒提前下了班,庭院中只有她父母的座車和司機,她很確定他們目前沒空介意她使用任何一輛車。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
她能去哪裡?
嚴醒訝異地瞪著不請自來的訪客,這不是他不久前才送回家的僱主嗎?
不過,更教他錯愕的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可以在你家過夜嗎?」
不會吧……
嚴醒傻了足足五秒,在看清她的神情之後,才會意到她說的「過夜」,並非他想的那一回事,是他自己思想不純正。
她的神情很平靜,太平靜了,平靜到他直覺地認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尤其那雙失去生氣的眼睛,空空茫茫的,像只迷途的小動物。
對了,她本來不是要跟她父母吃飯嗎?難道說是他們的問題?
阮瀟瀟誤解了他的沉默,嬌艷的臉上掠過黯然。「不行嗎?沒關係,打擾了,再見。」
「等等!」嚴醒想也沒想地拉住她,卻又沒了下文。
不是才決心和她保持距離嗎?為什麼現在又抓著她的手不放?
但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讓這個模樣的她,就這樣離開。
對著那張不解的臉龐,他暗自嘆了口氣。
他一定會後悔讓她留下的,他知道。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開了口。
「進來吧。」
嚴醒的家是三房兩廳的公寓,三個房間中,一間屬於嚴醒,一問屬於嚴寶貝,剩下最小的一間,則是極少派上用場的客房。
但這天夜裡,嚴家客房外,聚集了一大一小、交頭接耳的兩個人影。
「爸,客房裡的燈還亮著,阮阿姨進去了那麼久,好像還沒睡耶。」嚴寶貝壓低了音量,以免被房間內的人聽到。
「嗯。」嚴醒也從門板下泄出的燈光發現了。
「你會不會覺得阮阿姨今天有點怪怪的?」嚴寶貝說出自己的觀察心得。「像我說笑話給她聽的時候,她明明有在笑,可是又讓人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傷心……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就是怪怪的啦。」
嚴醒看著女兒,不由得訝異於她的敏銳。他以為只有他看出來了。
阮瀟瀟來的時候,他們父女正在吃飯,自然也替她準備了一副碗筷,席間,她跟上次一樣與寶貝說說笑笑,晚飯後又與他們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才宣稱疲累想先歇息,從頭到尾看起來都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只除了她看他們父女的眼神中,不小心泄漏的傷感。
只是他沒想到連寶貝也察覺到了。
「爸,你要不要進去看一下?說不定阮阿姨真的有什麼心事,現在一個人偷偷難過呢。」
寶貝說的沒錯,那個死要面子的女人的確有可能躲起來偷哭。
不過——
目光移向穿著連身睡衣的小女孩。「寶貝,你不是早該上床睡覺了?怎麼還在這裡晃來晃去?」
「老爸,你還不是一樣在阮阿姨門外走來走去,你也在擔心她厚?」
被說中心事,嚴醒氣惱地瞪她一眼。「小鬼!快去睡覺,當心我打你屁股!」
「好啦。」
寶貝回房后,嚴醒又看著客房的房門好一會兒,才伸手敲了敲。
等了許久,沒人應聲。
她睡了嗎?可是燈還亮著呢……
嚴醒擰起眉頭,猶豫了好久,才把手放在門把上。
不親眼確認一下她沒事,恐怕他今晚別想睡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