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嘎--」隨著剎車的聲音,一輛計程車停在了街口。坐在裡面的男人接過司機找剩的零錢,仔細數了一遍,這才扯下安全帶,慢條斯理的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霓虹燈流光溢彩,廣告牌上衣著性感的女郎嘟著紅唇看著他,媚眼如絲。街道兩邊連著一間接一間的Pub,模糊不清的音樂伴著粉紅曖昧的燈光,絲絲點點泄漏出來。
男人唇角掀起一絲笑意,習慣性的拂了一下額前短短的瀏海,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然後一邊將手機貼在耳邊,一邊沿著街道往前走。
鈴聲響了七八下后,終於被人接了起來。「喂?」十足不耐煩的語氣,「幹嗎?」「凌微,你在哪裡?」男人一邊往街邊的酒吧內瞧,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詢問著。「我在學校啊!」「在上晚自習嗎?」「是啦是啦!你打電話過來幹嗎啦!」
男人已經走到街道盡頭,拐了個彎,停下了腳步:「我打電話去你學校,你們老師說你今天沒去上課。」「……那也不用你管!」「你在哪裡?」男人的雙眸盯著路邊電線杆下的一個身影,繼續不動聲色的講著電話。
「說了不用你管!我……哇啊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驚叫,拿著手機靠在電線杆上叼著煙的少女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把搶過了電話,剛轉頭,手腕就被一把抓住了。
「丁丁丁沂!」少女叼著的煙一下子掉了下來,嚇得說話都結巴了,「你你你……」
「逃課不好,說謊更不好。」丁沂微笑,將搶過來的手機瀟洒放進了自己口袋,「女孩子出入這種場所,還抽煙——凌微,你還記得自己是個高中生嗎?」
「把手機還給我!」凌微口氣兇狠起來,「要你管!」
「手機沒收,高中生不需要這種東西。」丁沂挑眉,「明天起不準念住宿,我送你上課。」
「你是我爹還是我媽?!你有什麼資格管我的事!」
「唔,說得好。」丁沂抓著凌微的手稍稍一施力,滿意的看著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微微一笑,「那要不要現在就打電話給爸媽,問問他們的回答?」
凌微閉上了嘴,狠狠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哥還在家等你回去吃飯呢。」男人鬆開手,拍了拍她的肩,「今天是他生日。」
「誰要給他過生日?哪天他死了我就買個蛋糕回去拜他!」
丁沂的臉色冷了下來:「凌微,你再說一遍?」
凌微抖了一下,依然嘴硬:「我沒有那種哥!」
「展凌微,任性要有個限度!凌峭忙了一下午,準備了一桌子你喜歡的菜等你回去,你還要怎樣?他是你哥,你和他之間有什麼仇恨值得你咒他去死?!」
凌微一聲冷笑:「那我媽當年是怎麼死的?!」
良久的沉默,最後丁沂輕聲說:「凌微,那是意外。」
凌微死死的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是啊,他最無辜,他也是受害者嘛!」
丁沂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輕輕將凌微的身子摟在了懷裡:「凌微,過去了,事情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了,忘了吧。」
凌微的頭埋在他懷裡,哽咽著說:「對不起,我沒辦法不恨展凌峭。」
丁沂只能嘆息著抱住她。
過了好一會,凌微輕輕從男人的懷裡掙脫出來,勉強笑笑:「放心吧,我懂得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不用擔心我。丁沂,你不會怪我剛才說話難聽吧?」
丁沂笑了笑:「小丫頭,你什麼時候對我說過好聽的話?」
凌微眼眶又紅了:「我,我……我其實……」咬著唇,最後還是說不出來。
「算了,你今天實在不想回去就別回去吧。」丁沂嘆了口氣,摸摸她的頭,「我送你回學校。」
凌微默默點了點頭。
「以後不要再來這種地方了,女孩子不準抽煙,聽到沒?手機還你,我會每天打電話查勤,記住想騙我你還沒這個功力,知道不?」
凌微擦著眼睛接過手機,笑了起來:「你好羅嗦,大叔!」
丁沂敲了她頭一下:「沒大沒小。」然後就走到街口去開車。
凌微低著頭跟在他身後,默默的看著地面上長長的黑影。
丁沂……這麼多年,對我這麼好,對展凌峭這麼好,為什麼?
你實在是個溫柔的男人。可惜我知道,不是因為你愛我,或者他。
***
送凌微回學校后,丁沂返回了住處。停好車,推開門,熱騰騰的飯菜香撲鼻而來。然後不意外的對上一雙渴望的眼眸。
「凌微呢?」展凌峭往他身後看去,「她沒跟你一起回來?」
丁沂無奈的笑笑:「她不肯回來。」
展凌峭的臉上瞬間滿是失望。他身後的男人攬住他,溫柔的安慰道:「沒關係,有我陪你是一樣的。」
「她,她還是不肯原諒我……」
「你又沒錯。小丫頭不懂事,等她大了就明白了。」丁沂也笑著叫他別放在心上,然後望向抱住他的男人,「蛋糕和紅酒都準備好了嗎?」
「放心,我親自去買的。」
丁沂詫異的挑眉:「喔,真難得。以你的性格,不是只會交代下屬去辦的嗎?」
顏暮商甜蜜的笑道:「凌峭是我的寶貝,我當然要凡事親力親為。」說完,還在凌峭臉頰上親了一口。
展凌峭立刻紅了臉:「你,你這個人……」
丁沂大笑著把他的話接下去:「這個人,就是肉麻當有趣。凌峭,到我這邊來,小心越是甜言蜜語越是不安好心。」
顏暮商也笑著回嘴道:「我就是對凌峭不安好心,想拐我的寶貝去你那邊,免談!」一面說一面摟緊了懷裡的人,秀長的鳳眼裡滿是警告,無聲的宣告著占有權。
丁沂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走去廚房了。
凌峭等丁沂離開后,輕輕掙脫了顏暮商的懷,低聲道:「你,你不要當著丁沂的面這樣!」
「怎樣?」更加惡意的撫摸上他的腰,顏暮商的笑聲曖昧而低沉,「怕他吃醋?」
凌峭的臉一紅:「我總覺得……不好。雖然他從沒說過什麼,可是我們這樣,我們畢竟……」
顏暮商笑著捏他的臉頰:「放心吧,丁沂不是那種多嘴的人。我認識他那麼多年,我了解他。」
凌峭眨眨眼:「我以前都以為他和你是一對。」
「哈!」一聲輕笑,顏暮商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塞進嘴裡,「他那麼無趣,怎麼會合我的胃口?我和他認識十七年,他喝茶只喝普洱,看電視只看新聞。討厭吃西餐,討厭喝紅酒——這麼多年,一成不變。」
「你們感情很好吧?」
「還行吧。」徐徐吐出一口煙,顏暮商微微一笑,「算合得來。」
凌峭忽然覺得很羨慕。
很羨慕顏暮商和丁沂之間比他多出的那十七年。
吃完晚飯,丁沂強迫顏暮商幫忙洗了碗,然後就把他趕回去了。顏暮商雖然很怒,但迫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當丁沂拎著他的鞋丟到門邊時,也只好告辭走人。
丁沂在他身後笑得惡劣:「老牛吃嫩草吧,也不是這麼容易吃到的。在這裡白吃可以,白住就想都別想!」
顏暮商怒視著他:「丁沂你說什麼?!你敢說我是……」話還沒說完,大門就「砰」的一聲在他眼前關上了。
完全無視門外的怒吼,丁沂把門反鎖好,轉身若無其事的對著展凌峭微微一笑:「老色狼就是要這麼打發。凌峭,快去洗澡吧。」
凌峭小聲道:「他不會生氣嗎?」
「他今晚吃到腸子都快打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丁沂笑著摸摸他的頭,「凌峭我教你一招,顏暮商這種男人不能順,不能寵,要釣著他的胃口慢慢折騰——他對你好十分,你還他一分就夠了,不用那麼小心翼翼,懂嗎?」
凌峭皺眉:「那不是……太沒良心了嗎?」他覺得顏暮商疼他喜歡他,他就應該加倍的回報。而且,他也是真的很喜歡顏暮商啊。
幹嗎要用這種手段來綁住他呢?
「哈哈哈,你同顏暮商講良心?」丁沂大笑起來,「無奸不商啊凌峭,顏暮商是情場如商場,永遠只追求利潤最大值。不要讓他覺得已經完全得到了你,這不是玩他,這是自我保護,明白嗎?」
凌峭低下頭:「他……以前真的很花心吧?」
丁沂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住,凌峭依舊看著地面,聲音有些抖:「他,只是覺得我夠新鮮,所以才和我在一起的吧?」
尷尬的沉默。
「你想太多了。」丁沂最後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輕聲說,「抱歉我說得有些過了。怎麼說呢?顏暮商不是那種追尋新鮮感就會隨便展開一段戀情的男人。他花心,呵呵,是因為他夠挑剔啊。凌峭,何必妄自菲薄呢?你配他是綽綽有餘啊。」
「啊?」
「他個離了婚,三十好幾的老男人有什麼在你面前驕傲的資本?」丁沂微笑,「你可愛,單純,是他最喜歡的類型。他不是一見你就喜歡上你了么?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那可是他第一次這麼主動追求一個人呢。」
凌峭紅著臉也笑了:「顏大哥才三十二歲,被你說的跟個老頭子一樣。」
「他和你一比,可不就是個老頭子么?」丁沂笑笑,「今天凌微還叫我大叔呢。」
凌峭眼神一黯:「凌微她始終不肯原諒我。」
「那丫頭嘴硬心軟而已……」
「不,她是應該恨我。」凌峭輕聲說,「因為我害死了媽媽。」
多年前的那場事故,是一個永遠纏繞在他心底的噩夢,任憑時光如何沖洗,揮之不去。
「你沒有錯。」丁沂的聲音異常的冷靜而堅定,「凌峭,你不需要自責。」
凌峭因為這句話,紅了眼眶。
如果不是他,媽媽就不會死吧?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在放學的路上傻乎乎的相信那個陌生男人的謊話,以為他真是爸爸的朋友,帶他回家,媽媽就不會被那人用刀砍傷,更不會為了保護他而抱著那男人一起跳下窗戶吧?
從七樓的窗戶上跳下去……很痛吧,媽媽?
可是那時候的他,除了躲在角落發抖哭泣,什麼都不會,甚至連撲過去抱住那男人大腿的勇氣都沒有。於是他眼睜睜的看著媽媽在他面前跳了下去。
他永遠不能原諒那個怯懦而自私的自己。
那年,他十歲,凌微七歲。
媽媽死後的第三年,他爸爸再婚。丁沂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生活中。他是他繼母的弟弟,比他大十歲,和她姐姐一起搬進了他們家。凌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丁沂時的情景,他拎著個大大的行禮包,站在他家門口,一雙笑起來會彎彎的眼睛,一張招人喜歡的臉。凌峭一見他,就忍不住心生親近感。
凌微也很喜歡他,雖然當丁沂拿出個玩具趴趴熊送給她時,她彆扭著「哼」了一聲,但還是在跑回房后,小心的擺在了床上。
可是他和凌微雖然不討厭丁沂,卻始終無法接受新媽媽,怎麼都沒辦法對父親的新婚妻子露出笑容,於是每天這個家裡的氣氛都很尷尬。最後,凌峭的爸爸只好另外買了一套房,和妻子搬了出去。而丁沂就留下來照顧凌峭和凌微兩兄妹。
後來凌微上高中念了住宿,而他,這麼多年便一直和丁沂生活在一起。
有時候想想,為什麼他會愛上顏暮商,而不是丁沂呢?就像丁沂和顏暮商之間,那麼多年的相交默契,為何沒有發展成愛情呢?
或許……就像顏暮商說過的那樣,丁沂給人的感覺便彷彿一盆炭火,緩緩的釋放著熱量,溫暖卻不夠激烈吧。
「喂,你還要在我身上掛多久?」驀地頭頂響起丁沂有些無奈的聲音,凌峭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一直趴在丁沂的肩上。
「啊,抱歉。」凌峭急忙站起身子,神情微赧。然後,咬著嘴唇輕聲問,「你和顏,顏大哥是高中時便認識了吧?他,他那時候是什麼樣?」
「他?和現在差不多,收情書收到手軟。」丁沂回想著笑了笑,「很多女生喜歡他。他又會玩,朋友很多。」
「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吧?」
丁沂愣了一下,慢慢的笑了:「不,當然不是。我們只能算普通朋友而已。」
「可是這麼多年你們卻一直保持著聯繫呢。」凌峭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你們從以前起就是死黨。」
丁沂走到茶几旁,倒了杯茶,慢慢的喝乾,然後背對著凌峭回答:「我只是和他有個共同的死黨而已。凌峭,想知道顏暮商以前的事,就去問他自己吧。」
很明顯,他並不想繼續和凌峭展開對於顏暮商的討論了。凌峭敏感的察覺到,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丁沂心底不想被人探知的某個角落。
他跟顏暮商以前……也許曾經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吧。
丁沂說的沒錯,想知道顏暮商過去的事情,最好是親自去問他。可是,凌峭總是怕,怕自己在顏暮商面前太小氣,又怕自己問錯話,讓顏暮商不高興。
在這場感情中,他始終處於被動而懦弱的地位。膽怯,惶恐,患得患失。原來過了這麼多年,他仍舊沒有改變。
***
周末,丁沂準備了一堆零食去凌微的學校看她。凌峭手裡拿著一本嶄新的畫冊,躊躇的盯著丁沂收拾東西的動作。
丁沂把一包薯片塞進帆布袋,抬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手中的畫冊拿過來丟進了布包:「出了新書想送給凌微,有什麼好怕的?」
「她,她不喜歡看這種書的……」凌峭結結巴巴,他的職業是兒童讀物作家,每本書都是自己親手畫的插圖,夢想是能寫出像《哈里·波特》那樣的暢銷書籍,還能被拍成電影。可惜他沒那麼好的運氣,每本書的銷售量都不好不壞,每次出版社寄樣書給他,他都拿來藏在自己的書架上,不敢送給別人看。
甚至連顏暮商他都不給看,丁沂總是笑話他,又不是寫色情小說的,何必這麼怕。凌峭微紅著臉說:「他會笑話我的。」
丁沂只好嘆氣,做他出書後喜悅的唯一分享者。知道他其實很希望凌微也能看到他的新書,便每次將他的新書包好送給凌微,至於她究竟是看沒看,就不知道了。
「顏暮商約了你吃飯吧?」丁沂將帆布袋的拉鏈拉好,回頭問了一句。
「嗯。」
「那正好,你告訴他一聲,晚上我們高中同學聚會,老地方下午六點半。」
「為什麼要我通知他?」凌峭奇怪的問。
「我懶得打電話,你順便說一聲就行了。」丁沂將包背在肩上,穿好鞋,想起來又加了一句,「對了,什麼時候約凌微的老師吃個飯吧,那丫頭最近逃課厲害。」
凌峭吃了一驚:「凌微逃課?」
丁沂笑笑:「恐怕是叛逆期到了吧。你找時間約她老師出來見見面,問問她最近的情況,實在不行就別讓她念住宿了。」
凌峭認真點點頭。
丁沂忽然覺得,自己有時候真像這兩兄妹的親爹。
中午凌峭和顏暮商約會吃飯,然後顏暮商問要不要去他家,凌峭高興的答應了。
坐在車裡,凌峭有些緊張——他昨晚上下了一晚上的決心,想知道顏暮商以前是什麼樣子,想知道他曾經喜歡過什麼樣的人。這些問題……應該不算過分吧?
他的事情,顏暮商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到了顏暮商家,雖說不是第一次來了,凌峭還是臉紅紅的跟在顏暮商後面進了門。坐下喝了一杯顏暮商遞給他的冰可樂,凌峭鼓起勇氣開口:「我,我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嗯?」顏暮商抱著他的手臂鬆開一些,低頭看著他,「什麼照片?」
「就是你小時候啊,以前念書時的照片。」凌峭握著杯子,聲音越來越小,「我想看看你以前長什麼樣子。」
顏暮商盯著他,見凌峭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起來,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你想看我就拿給你看,幹嗎小心成這樣?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無論你對我有什麼要求,我都會滿足的。」然後就站起身來,走進房間去了。
凌峭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到時候一邊看照片一邊問顏暮商以前的事情,他應該就不會反感了吧?也不會懷疑他是有意查探他的過去吧?
等顏暮商拿著本相冊從房間內出來在他身旁坐下,凌峭趕緊將手中的杯子放下,湊過頭去。
相冊一頁頁翻開,有顏暮商上幼兒園時的,有他念小學時的,有他念初中時的。越往後翻凌峭越緊張,深怕忽然看到顏暮商摟著個女孩子的照片蹦出來。
然後,凌峭發現了一張有丁沂的照片。
「是丁沂!」凌峭連忙指住那張照片,「是他上高中嗎?」
「是我們高二時的全班合影。」顏暮商抽出那張照片,「這麼多人裡面你還能一眼發現丁沂,夠厲害的啊。」
凌峭伸手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照片,低頭仔細看,發覺丁沂和顏暮商之間站著另外一個男生。三個人緊挨在一起,那男生笑得很開心,顏暮商的表情有些僵硬,而丁沂則是徹底走神,眼睛都不知道望到哪裡去了。
凌峭看著照片中的那個男生,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奇怪,為什麼會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呢?
「看夠了吧?」顏暮商從他手中抽走照片,夾回相冊,「我往下翻了。」
「等等!」凌峭急忙按住,然後翻回前頁,指著那個站在他和丁沂之間的男生,「你們三個,以前是好朋友嗎?」
顏暮商微笑著的臉忽然僵住了,凌峭心裡一抖,正後悔果然說錯話時,誰知顏暮商隨即又恢復了常態,懶洋洋的一笑:「你猜對了。」
他臉上仍然帶著笑,可是凌峭感覺到他的語氣里沒有一絲笑意。
如果他猜得不錯,這個男生應該就是丁沂說的那個,他和顏暮商共同的死黨吧?
「那他現在……」
顏暮商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打斷了凌峭正要問下去的話語。顏暮商把相冊丟給他,示意他自己慢慢看,然後就走到另一個房間接電話去了。
凌峭捧著相冊,往後翻,發覺顏暮商高中時的照片並不多,而且幾乎全是一堆人在一起的合影,壓根就找不到他和誰單獨一起時的照片。
而他翻完了整個相冊,再未在任何一張照片中發現丁沂,或者那個男生的影子。
顏暮商打完手機,匆匆走過來,略帶歉意的說:「抱歉,我有事要急著出去。」
凌峭急忙放下相冊,跟著站起身:「沒關係,我先回去好了。」
顏暮商點點頭,送他到門口,凌峭想起來,忙回頭說:「對了,丁沂要我告訴你,晚上六點半你們高中同學聚會,老地方。」
顏暮商神情僵了一下,隨即笑笑:「我知道了。」
送凌峭出門后,顏暮商坐回到沙發上,打開相冊,抽出了那張照片。良久,眼神黯了一下,合上了相冊。
「你終於回來了嗎,唐歡。」
2
體育館內人聲喧嘩,高校籃球聯賽正在舉行。看台周圍坐滿了圍觀的人群,大多數都是十六七歲的學生,當然還有許多家長,偶爾也夾雜著幾個閑人。
比賽至精彩處,轟然叫好聲不絕於耳。顏暮商指間夾著煙,緩緩吐出煙圈。
「哎呀,真懷念。」他身邊坐著的男子,戴著一副幾乎要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舉起手中那罐啤酒喝了一口,「這個體育館以前又舊又破,想不到現在變得這麼漂亮了啊。」
「你十幾年沒回來了,變化大的何止這個體育館。」
唐歡側過臉,望著顏暮商,唇角挑起一絲笑:「你也變了很多。」
顏暮商沒有說話。
「我原本還約了丁沂的。」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著,唐歡看向場內,「可他說下午沒空。我聽到他旁邊有女孩子的聲音——他結婚了嗎?」
「沒有。」顏暮商淡淡的回答,「那個應該是他姐夫的小孩,只是個高中生罷了。」
「你呢?」
「離婚了。」顏暮商掐滅煙頭,放進座位扶手內的煙灰槽,「還好沒有小孩。」
「呵呵,你看,我們三個果然都是一樣。」唐歡仰起頭,望著頭頂的天花板,輕輕吐出一句話,「不得善終。」
不得善終。
我詛咒你,不論喜歡上誰,都不得善終。
***
丁沂一個人走在街上,黃昏與夜晚交錯的時候,滿街都是擁擠的人群,看了看時間,還差十分鐘六點半,可是離目的地越近,腳步便越沉重,實在很想藉口不去參加這場同學聚會。
一切都從下午突然接到那個電話開始。
唐歡……
聽到他聲音的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找藉口拒絕了和他見面,手機掛斷後,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從沒想到他還會回到這個城市,從沒想過還會再見到他。
一直以為這些往事隨著時光的流逝,已經永遠的消失了過去。一直以為只要不回頭,便能心安理得地微笑著這樣生活下去,想要忘記曾被傷害的那個人,並非對他避之不見,恰恰相反,真正該避之不見的應該當是那個人才對。
每個人心底都藏著一個妖孽。
埋起來,碾碎,壓緊,風乾……卻無法消失。
***
吵吵鬧鬧的KTV包廂內,桌面上橫七豎八排滿了啤酒瓶。好幾個人對著一隻麥克風在吼,完全不在調上的歌聲震得牆壁都在發顫。
包廂門被輕輕推開,剛露臉的人還來不及開口就被蠻橫的扯入了房內。
「丁沂你竟然遲到了一個小時!」一隻沾滿了口水的麥克風強塞入了丁沂手內,「罰,罰你唱歌……」
丁沂無奈的看著面前顯然已經醉到分不清東南西北了的男人,幸好有人出來推開了他:「唱什麼唱!丁沂你果然面子大,要我們輪番打電話叫你才肯過來!你自己說要怎麼罰?!」
丁沂只好尷尬的笑:「抱歉。」
「哈哈,罰他喝紅酒,他最討厭那玩意兒了!」有人不懷好意的起鬨。
「那可不行!」丁沂嚇壞了,急忙求饒,「我一喝紅酒就吐!」
「罰你還怕你吐?我們可是個個都去吐過一回了!」來人拎著個紅酒瓶,不依不饒的企圖強灌。最後還是有人出來替他解了圍:「算了,讓他喝啤酒吧。」
丁沂一見站起來的人是唐歡,笑容差點僵在臉上。直到冒著絲絲涼氣的玻璃杯塞進了他手裡,他趕緊仰起頭,一口喝乾。
放下酒杯,滿屋子的人中他看到了唐歡,也看到了顏暮商。
彷彿高中時也是這般,鬧哄哄的聚在一起喝酒唱歌醉成一團。只是那時的房間沒有這麼大,音響沒有這麼好,他們……沒有這麼老。
「唐歡,你太沒勁了!」抱怨聲響起,「這瓶紅酒可是特意給丁沂留著的呢!」
「讓他喝紅酒那不等於要了他的命。」唐歡懶洋洋的笑,「人道點吧。」
「男人哪有喝紅酒就吐的……丁沂你的體質也夠特別的啊!」
面對嘲弄聲,丁沂並不反駁,只是笑著舉杯認罰。
「你果然……從那以後,再不敢喝紅酒了嗎?」耳邊忽然傳來唐歡低低的聲音。
丁沂舉著杯子的手顫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迅速又喝光了一杯啤酒。然後笑著和一個又一個圍攻上來的人碰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
唐歡坐回到沙發上,抱著雙臂看著他。
「他一點兒也沒變。」唐歡忽然轉頭對顏暮商說,「明明不想來還是來了,還能笑得這麼若無其事。」
顏暮商坐在他身邊,笑了笑:「我從以前就討厭他的性格。」
「哈,你不覺得這話聽在我耳朵里,太沒有說服力了嗎?」
顏暮商眼神一閃,掩飾般端起一杯啤酒,岔開話題:「你的個性變了很多。」
唐歡微微一笑:「是的,我脫胎換骨。」
「我真沒想過還有一天我能和你這麼自然的相處。」顏暮商溫柔的看著唐歡,「這些年我一直很擔心你……」
「多謝。」唐歡攤開雙手躺在沙發靠背上,笑得輕鬆,「我過得很好。反而是丁沂,一直放不開的人是他吧?」
顏暮商眼神閃爍:「也許吧。」
唐歡低聲笑起來:「那時候我們三個真是弄得太慘了……」
顏暮商的目光在他腕上明晃晃的手錶上劃過,內疚浮現在他眼內。張開嘴正要說什麼,一個煞風景的聲音忽然在他們頭頂響起:「喂,你們兩個!知道你們感情好,也不用從頭到尾粘在一起,把我們當空氣吧?丁沂和我們每人喝了一杯了,輪到你們兩了!」
兩人不約而同的抬起頭。丁沂站在他們面前,後面是拎著酒瓶子正對他們發出抗議的男人。丁沂的臉背著光,陰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片迷朦。
「你們三個以前不是最要好的嗎?該多喝幾杯吧!」
丁沂的聲音裡帶著笑:「難道今天的主題是放倒我嗎?唐歡多少年沒回來了,應該主角是他啊!」
唐歡立刻倒滿一杯酒堵住他的嘴:「說得好,那你先和我喝三杯再說!」
顏暮商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忽然回想起高中時,第一次對唐歡和丁沂有印象是在全校大會上,他們兩個因為和其他班級的男生打架而被當眾處分。念檢討的是丁沂,渾身挂彩的也是丁沂,唐歡除了低著頭髮抖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後來顏暮商聽說,因為那幾個男生欺負唐歡,搶了他的錢。所以丁沂就帶著唐歡,埋伏在那幾個人放學的路上,等他們經過時,從後面趕上去用棒子將他們撂翻了。他當時只覺得無比震驚,一點也不能想象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男孩子,竟是個打架那麼狠的角色。
直到他們三個後來成了死黨,直到他逐漸代替了丁沂,成了唐歡最親近的人。他對丁沂的印象卻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那個男生頂著一張慘不忍睹的臉,卻依然能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若無其事的念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