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相聚的最後一天,用過豐盛的早餐后,一群人就在屋后的庭院里泡茶,賞景聊天。天氣很好,曾父乾脆要人在庭院里開席,就在朗朗晴空下用午餐。
歐觀旅也加入聊天。他和父親偶有互動,但依然沒什麼話講。大概昨晚把話講開了,黎上辰對他的態度更自然,徐莉歡則躲避他的視線。
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與程予樂身上——因為他們穿著同款黃色Polo衫。
是的,他還是穿上那件黃色Polo衫了。他想,反正是最後一天了,穿一下也無妨,沒想到父親因此欣慰地頻頻注視他們倆,大哥也露出某種心領神會的微笑。一套情侶裝就讓大家把他們視為甜蜜融洽的情侶,效果未免太好,好得讓他……飄飄然,幾乎當真了,以為他跟程予樂真是一對。
他知道,對一個對自己沒興趣的女人有這些幻想,很愚蠢也沒意義,但他就是開心,就是想和她靠近一點,跟她講幾句話,甚至只是她向他望一眼,他胸膛里就有許多泡泡在沸騰。冷靜,他告訴自己,不要昏了頭,這些癥狀很快會消失,只要熬過這個上午就好。他極力用淡然外表掩飾內心澎湃。
程予樂卻很難專心陪眾人聊天,因為小惠從早上就不斷傳簡訊來,追問她既然對歐觀旅有好感,打算何時採取行動。
「你要跟他告白嗎?」
怎麼可能?她都試探過了,他顯然對她沒興趣。她回短訊給小惠。「不可能。」
「你真的不講喔?可是,他會找你演女朋友去見長輩,也是對你有一定的好感,你就試看看嘛!」
她老實回答小惠,他很務實,他找上她只因為她事後不會纏他,他對愛情興趣缺缺。
「那也不代表你不能試看看啊,說不定他意外對你心動了。」
萬一沒有昵?他很會揶揄人,要是告白失敗,從此落他話柄,她在他面前永遠抬不起頭。就算他很厚道地不提起,以後天天見面她也尷尬。
「你們也只是工作上意見不合。我覺得他不是那麼刻薄的人,他這人其實不錯。」
小惠不斷鼓吹,鼓吹得她好心動,好像踏出這一步不會有害……
不行,她還是不敢。
用完午餐,傭人收拾了桌面,送上甜點,這時來了一位客人,是曾父的律師好友。歐觀旅心裡有數,一旦下山,大家分道揚鑣,大概不會再往來,父親是要趁此時把遺產的事說清楚。
果然,撤下甜點后,曾父開口:「我答應要給你們的財產,我都已經安排好,委託給我這位朋友,明天他就會跟你們聯繫。我沒有陪在你們身邊,但你們的近況,你們的工作和交友,我都在留意,一清二楚。」
歐觀旅臉色微變。聽父親語氣,莫非早就知道他們兄弟作假?既然知道他們其實都單身,為何還要他們帶妻子或女友來?又為何不揭穿他們?他瞧大哥一眼,黎上辰也是滿眼疑慮。
程予樂更是心虛,很惶恐,難道老人家早知她在演戲?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惡,虛情假意地跟他談歐觀旅,其實是為了幫著騙遺產?的確,她來這裡的動機不正當,但她說那些不是為了錢,她只是同情老人,想讓他開心一點……
「我虧欠你們,又提出不合理要求,要你們帶女朋友或妻子來見我,所以你們怎樣對我,我都不怨。我原本打算即使你們沒帶人來,甚至你們根本不願意來見我,我還是會把遺產給你們。」
歐觀旅錯愕。這算什麼?先把規則訂下,拐他來此,然後把規則全部推翻,老爸是故意耍人嗎?
他有點生氣,但他欺騙在先,沒資格生氣。他應該為了欺騙而歉疚,可是老爸氣定神閑,好像不在乎被唬弄,他也胡塗了,老爸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
曾父續道:「但你們都來了,我想,無論如何,你們會帶來見我的女孩子,應該都是你們真心喜歡的,所以跟你們相處這幾天,我心滿意足。按照當初的條件,我會分別給你們一筆錢,因為上辰意外幫我添了個小孫子,我會多給他三千萬。至於給觀旅的是這處山莊,這裡市值上億,每年還有收入,就當是給你未來孩子的教育基金吧!」
歐觀旅更加錯愕。他不要山莊,他要現金啊!否則他怎麼兌現給程予樂的報酬?他想要求父親把山莊換成現金,又難以啟齒,他望向程予樂,她神色不定。她也不接受五百萬變成幾間木屋吧?
他還在想該如何開口,曾父又道,「最後,我只希望一件事,希望你們兄弟倆將來保持聯繫,互相照顧。我準備了一點禮物讓你們帶回去,待會兒管家會拿來給你們,你們開車下山小心。」
歐觀旅道:「爸,等等——」父親眼眸乍亮,他才意識到這是自己上山後第一次開口喊父親,他來不及改口,皺眉地道:「我有話跟你講。」
***
曾父在宣布財產分配時,程予樂心不在焉,因為那時她剛收到小惠的簡訊。
「你真的不跟他說嗎?要是—年、兩年之後,你還是喜歡他,要怎麼辦?甚至你後來交了男朋友,還是對他念念不忘,那不是更糟糕嗎?」
小惠的苦口婆心,說得她更是心煩意亂。她捫心自問,為了愛情,不是做過許多準備嗎?不是考慮得很詳細嗎?為什麼機會提前來臨,她卻這樣畏畏縮縮?
因為對象是她曾經勢不兩立的歐觀旅吧?她怕被他拒絕、被他取笑,因為被他嘲笑的難堪,跟工作上的嘲弄不能相比,要上陣的是她的感情,將被他的毒舌砍殺的是她的心,她越是動心得厲害,越膽怯、裹足不前。
她努力回想她收集的那些名片,那其中也有好多不錯的男人,她卻一個也想不起來,他們從她腦中集體出走,只留下歐觀旅,她的腦子好像被他控制了,她沒辦法作主自己的感覺,試圖忘記他,偏偏老是想著他。
談話結束后,她回房收拾行李,準備下山,小惠追不及待打電話來。
「你啊你啊,你真的是我們美工部出名的小辣椒樂樂嗎?縮頭縮尾的,太不像你了!喜歡就講啊,怕什麼?」
「你別說得那麼簡單好不好,對方是歐觀旅耶。」
「歐觀旅又怎樣?他不可以是讓你心動的好男人嗎?你平常搜集那些名片,不就是在等待好男人的出現嗎?現在碰到了,怎麼不把握?」
「我是覺得他不錯,但也只是這兩天的感覺而已,說不定回去之後我們又每天吵架。我覺得我們就算交往,也是會常常吵架。」很不樂觀哪。
「不會啦,朋友跟情人的相處方式當然不一樣,你們要是交往了,不見得也會吵架,就算吵又怎樣?哪對情侶不吵架的?你說看看,他哪一點吸引你?」
「很多耶……」她想起他在山路上撿鐵釘的背影,嗓音轉柔。
「哇哇哇,你聽起來很小女人耶!他是不是給你喝了符水啊?」
程予樂很糗,可是想到他又滿心甜蜜。「其實我會喜歡上他也很意外。我跟你說,我上山之後感冒了,很想吃烤肉,然後他就……」她迫不及待跟好友分享那些讓她感動的片刻,以至於沒注意到腳步聲,是沉著臉的歐觀旅走進房裡。
歐觀旅跟父親談,表示他不想要山莊,要現金,父親卻堅持要把山莊給他。
「我一開始就打算把這裡給你,你若不想要,把它賣掉吧!」
要賣掉這山莊,他得找人處理,還要找買家,要拖多久才能付報酬給程予樂?
他跟父親說,少拿點錢也沒關係,他希望能拿現金,父親還是拒絕。
「我只準備了給你哥哥的錢。你還是收下山莊吧,要是不喜歡,你跟樂樂可以把它賣了,賣掉它也不止一億。」
既然父親知道他與程予樂是假的,提起她是何用意?父親始終堅持,他也不便多說,悶悶地回房間。
他走進房裡時,程予樂正在對手機那頭的小惠滔滔不絕。
「第一天晚上我還因為暈車,吐了,超糗的。結果隔天我們烤肉,在這麼山明水秀的地方烤肉喔……」
在跟好友聊這兩天的事嗎?歐觀旅坐下來,等著她注意到他,煩惱著怎麼跟她解釋,她會願意等他籌錢嗎?
「我知道烤肉沒什麼,可是你要知道山莊里是禁止烤肉的,他特地幫我準備。這裡是山上,準備烤肉不是那麼簡單的,他還做菜給我吃耶!他這麼用心,我超驚訝的,可是為什麼呢?是因為看我暈車太可憐嗎?」
歐觀旅一凜。她幹麼對小惠講這些?
「然後他晚上把床讓給我睡,他知道我感冒,還一直說要帶我去看醫生,他跟平常很不一樣,我都快被他搞胡塗了。平常在公司吵來吵去,怎麼上山之後變了一個人,對我這麼好?難道他對我……」
她發現他對她有好感了嗎?他心臟狂跳。
「而且我們還交換彼此的感情觀,你能想象他跟我談這些嗎?對啊,哈哈哈,我也很難想象,很奇怪喔?而且他講得很認真喔,我那時候也很認真跟他說,現在想起來超詭異的,作夢也沒想過我會跟他聊這種事,好好笑,哈哈……」程予樂直笑,因為這些變化太意外,她覺得有趣。
但在歐觀旅聽來,她的笑聲刺耳。她在和好友嘲笑他嗎?
他不曾跟誰這樣真心誠意剖白自己,她若不以為然,可以拋諸腦後,何必背地取笑他?他像被甩了一耳光,心寒透,被羞辱的憤怒湧起。
「我還買了情侶裝,他本來不肯穿,說穿起來很難看,今天早上我叫他穿他還是不要,沒想到他後來主動穿上,你覺得他為什麼突然願意穿?」然後程予樂沉默下來,大概是小惠在跟她分析,她聽著,不時輕笑。她的笑聲像一顆顆石頭朝他扔來。他真傻,傻傻心動,患得患失地壓抑自己,其實他異常的表現,她全都留意到了,卻拿來和朋友當笑話講,她笑得真開懷,覺得他愚蠢可笑是吧?
電話那邊的小惠正振振有辭跟程予樂表示。「他一定也喜歡你!就算是感謝你陪他去見長輩,也沒必要這麼細心照顧你啊,你一句話他就去弄烤肉,情侶裝一開始不穿,後來穿上,那是因為你們上山之前,你對他而言還是那個跟他作對的機車樂樂,但經過這三天培養出愛苗,所以他願意穿了!所以我說你應該跟他告白,馬上去!喂,你有沒有在聽?你幹麼一直笑?是不是想到要告白很緊張?」程予樂的毛病是緊張就會傻笑。
「當然緊張啊,你真的覺得我應該跟他說嗎?」程予樂被小惠講得臉熱心跳,卻還是沒信心,她低聲道:「我真的滿喜歡他,我對別人沒有這種感覺——」
「說什麼?」歐觀旅忍不住出聲。
程予樂嚇一跳,轉頭瞧見是他,她小臉瞬間漲紅。「你、你進來多久了?」他都聽到了?
她慌張什麼?若不是在背後批評他被逮到,何必慌?他更難受,臉色更冷硬。
「沒多久。我聽到你有話跟我說,你要說什麼?」她剛才的笑聲充斥他腦中,以至於他沒聽見她最後那句話。
程予樂連耳根都紅透了。「你聽到我跟小惠講電話了?」他都聽到了?聽到她在跟小惠解釋她如何對他動心,連她說喜歡他也……她臉頰狂燒,手足無措,她在無意間跟他告白了,但她還沒作好準備,根本還沒決定要不要說啊!
「對,而且那些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見。」
她臉上血色唰地褪盡,他眼神冰冷,好像跟她有仇。
「不是說好不要把這裡的事說出去嗎?你全都告訴小惠,是希望她回去跟大家宣傳嗎?你以為這樣很有趣嗎?」想到自己的感情被當作笑話,他受不了,他急於保護自己,口氣很沖。
程予樂呆愣,他眼神嚴峻而防備,他把她的內心話聽得清清楚楚,表情卻很厭惡,甚至說他一個字也不想再聽見,他是這麼氣憤他們共度的三天被旁人知道,還沒下山已經在跟她劃界線,他嚴酷的語氣彷彿將她鄙視為嚼舌根的小人。
她喉頭梗住,胸口刺痛,他和那個細心殷勤的歐觀旅是同一個人嗎?為什麼曾在半夜煮薑茶,讓她感動的男人,會有這樣傷人的眼神?
既然這麼討厭她,為什麼要對她好?
「對不起,我跟小惠聊一下這幾天的趣事而已,我什麼也沒打算說。」她也冷下臉,要是不這麼做,她怕自己會哭,好難堪,如果旁邊就是山谷,她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趣事?他眼神更陰沉。「我不覺得哪裡有趣。」
「好,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大嘴巴,現在開始,我什麼都不講。」他銳利的眼神,好像針釘在她身上,她只覺自己毫無遮掩,很狼狽,急著想逃走。
她冷靜對手機那端的小惠說:「小惠,我要收行李了,回去再跟你講。」然後掛斷。
歐觀旅挑眉,「回去再講?你還要——」話沒說完,被她搶白。
「那是我敷衍小惠而已,我保證回去以後隻字不提。」她不看他,語氣低幽。
「你放心,我比你更不想向人講起跟你之間發生的事。」
***
比告白失敗更可怕的是,你得跟那個幾分鐘前才讓你傷心的人,在狹小空間里尷尬地相處幾個小時。
和曾父與黎上辰道別後,歐觀旅駕車下山,這三天宣告結束。
程予樂一路沉默。被那麼毫不留情的拒絕後,她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他,她原本想搭他的車下山,轉搭客運返家,沒想到他堅持,說他帶她來此,也有義務把她平安送回去。
程予樂陰鬱地瞪著車窗,從玻璃倒影可見歐觀旅穩穩握著方向盤。上車后,他們沒交談過一個字,但她感覺得到,他不時偷看她。
他是怕她黏過去吧?那怎麼不幹脆放她去搭客運算了?他上車前還買了暈車藥和喉糖給她,又拿保溫瓶裝滿熱水,讓她路上潤喉用,不是生她的氣嗎?為何還是這樣照顧她?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覺得她很可笑吧?他暗示也明示過自己無意於愛情,她嘛,又不是天塌下來,只是她不知道以後該怎麼面對他,每次看到他就會想到今天的失敗,他一定也會想到,往後還怎麼當同事?她沮喪地癱在座位里,窗外飛逝的山林見證她凄慘的心情。
歐觀旅第N次假借調整後視鏡,偷看程予樂。她很明顯地心情不好,他想,真奇怪,被背後取笑的是他,她不高興什麼?她無精打采,睫毛鬱郁低垂,她降下車窗,山風湧進車裡,吹亂她長發,他心情也似她的髮絲,糾結一團。
他是不是反應過度了?就算她發現他異樣的感情,他大可不承認,反過來跟她抬杠,嘲弄她的誤會,這是他最拿手的,為何他卻失常地凶她?為何他這麼認真?
因為在乎,才會認真,才會這麼氣憤。他煩躁地握緊方向盤。他應該還在生氣,可是他不知不覺已經原諒她,她讓他難過,可是看她難過,他更難受……對她的感覺沒有消褪,卻越演越烈,他彷徨著,以為只要回到原本生活,就會忘記短暫的心動。
但真會忘記嗎?當她重重撼動了他,撼碎曾有的平靜,讓他的心因她燃燒,要如何冷卻?
他試著打開話題。「你會不舒服嗎?還會暈車嗎?」
「不會。」
「如果不舒服,要告訴我,不要勉強。」
「放心,我不會吐在你車上。」
她語氣很冷淡,擺明不想跟他多說,他又道:「我跟我爸談過,希望他也給我現金,但他堅持要把山莊給我,他說我不喜歡山莊的話,可以賣掉它,反正他就是不肯換成現金給我。我打算跟律師聯繫之後賣掉它,才能付你五百萬,你可以等我一段時間,讓我籌錢嗎?」
她完全忘記那五百萬了,「賣掉山莊不是很可惜嗎?把它放著營運,還會持續有收入。」
「但我還不知道它的營收狀況,不管賣掉或放著讓它賺,都要等一段時間,我才能把當初答應的報酬給你。」
「我不急。其實,不拿錢也沒關係。我這三天很愉快,這樣已經夠了。」她忽然不想要這筆錢了,要是收錢,就等於承認這三天只是銀貨兩訖的表演——雖然起初的確是,但如今已不再是,因為他是特別的,她為他做的這些不是金錢所購買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令她願意付出……真傻,他迫不及待想把這些拋棄,她這樣珍惜,有什麼意義?
他也是。「這三天……謝謝你。」他誠心道。
「不謝,很高興我的『服務』讓你滿意。」
他想說的和服務、演戲什麼無關好嗎?他想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心煩地偷覷她,她緊抿唇,像賭氣的小孩,倔強的表情可憐又可愛,讓他沒辦法氣她,光看她這表情他就心軟。
他強調。「我是說真的,我本來以為這三天會很糟糕,可能因為對我老頭太生氣,跟他吵架或怎樣,沒想到我預期的情況都沒發生;我本來決定完全不理他、無視他,沒想到後來還是跟他講話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很不想跟他講話。
「我看到你跟他有說有笑的時候,有點不高興,心想你是我帶來的,怎麼沒跟我同一陣線?因為你沒被他害過,當然心平氣和。那我呢?他到底害了我什麼?他是害我少了父愛,但從小我媽把我照顧得好好的,我好像也沒什麼不幸,最有資格氣他的是我媽,但我媽都不恨他了,我這麼氣他,好像也沒必要吧?加上我看他身體那麼差,也沒辦法狠心對他,總而言之,這還是你帶來的影響,我覺得我應該請你一頓飯,感謝你。」長篇大論一串,重點在最後,他只是想找理由跟她吃飯。
「不必了。」她只想趕快離開他,回家裡窩著。
「回到家很晚了,我們在路上吃吧?」他熱切提議,不想太快跟她分開。
「我想趕快回家,晚餐在休息站隨便買個吃的就好。」
「休息站的食物貴又難吃,我知道一家店……」
「我真的想趕快回去。」她逐漸火大。他煩不煩啊?約一個剛拒絕的女人去吃飯,他不覺得尷尬嗎?她光想象就沒胃口了。
「真的不要?那家店賣的高山章魚粥很好吃喔?」
「你——」她還在氣惱,卻忍不住笑出來,又氣又笑,拿他沒轍。「你好煩,高山章魚高山章魚的講不膩啊,這已經是老梗了。」
「是嗎?這梗我一天前才發明的,已經變成老梗了?這年頭的梗汰舊換新這麼快啊?」他佯裝驚訝。
她瞪他,卻發現他戲謔的眼神藏著一絲關懷,她回嘴的話頓時梗住。他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吧,因為被拒絕,所以想逗她高興,他試著表現如常,是在暗示她——別尷尬,我們還是朋友……吧?
她還要求什麼呢?他展現了風度,儘力使她感覺好一些,他雖然拒絕她,仍然顧及她的感受,他的體貼融化了她的自怨自艾,她釋懷了,雖然心還是酸酸的。
「對不起,我累了,我只想快點回家,你真的不需要費心帶我去什麼地方吃晚餐了,沒必要。」她嘆息。「已經結束了,什麼吃飯啦、關心啦,都不需要再演了,你可以恢復正常了。」
結束了?恢復正常?他驀地心緊,這所謂的正常教他慌了。
「還有,你別再調整後視鏡了,後面根本沒車。」好累,她想睡了……
他臉一熱,她發現他在偷看她了,可是她什麼也沒說,他自眼角餘光偷看她,她合上眼眸,似乎睡了,表情好倦。
他望向路面,山路婉蜒,這是回家的路,他卻忽然有種不知往哪去的迷惘。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恢復普通同事關係,不能再煮薑茶給她喝,不能再做菜給她吃,沒有任何借口接近她……這些念頭把他胸口挖得空蕩蕩,他有嚴重的失落感,不,他不想要這樣。
那他想要什麼?承認並投入去愛嗎?過去,他拒絕愛情,愛來得突然,他不知如何改變,不知如何跨出去,何況,她不屑他的感情,他怎麼說得出口?
但他還是為不屑他的她小心駕車。她呼吸平穩,漸漸睡去,他留心車速,以免晃暈了她。他選了播放輕音樂的電台,音樂溫柔流泄,讓睡著的她睡得更香甜,讓醒著的他醒得更孤單。
近在咫尺,卻不能擁有,比失去更寂寞。
他還是帶她去他說的那家餐廳,當她又表示想儘快回家,他只道:「你總該讓我吃一頓象樣的晚餐吧?我絕對不吃休息站那些又貴又難吃的垃圾。」然後他吩咐餐廳打包兩份餐點帶上車,她的那份特別豐盛,他並不解釋,堅持吃晚餐是為了她,她感冒了,必須吃營養一點。
他希望回家的路越長越好,但還是走到了終點,他們終於回到她家門口。
他看她拿了後座的行李,開門下車,他真想再說點什麼,但找不到話說。
她下車時絆了下,他扶住她,握住她渾圓溫暖的手臂,渴望在他掌心點燃。她討厭他,難道他就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就說了吧,坦率表達對她的好感,然後痛快被拒絕,這才是他的性格,被笑又怎樣?又不是第一次被她嘲笑,他不想隱藏感覺,因為那太難受了。
他手指施力,她感覺到了,回頭看他。
「——記得去看醫生,早點體息。」他輕輕放手。
她望他一眼,淡笑。「嗯。明天公司見。」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進家門。
***
歐觀旅駕車返家,一路魂不守舍,彷彿失落了什麼。
他一進家門,就見母親滿面燦笑。
「聽你爸說,這三天你跟你『女朋友』玩得挺高興的,沒想到你帶那位樂樂小姐去,我嚇一跳,還跟他確認老半天,真的是那位程予樂。你不是跟她處不好嗎?怎麼會帶她去?」
顯然老爸曾打電話跟母親做「現場轉播」,歐觀旅不答,哼聲。「我懷疑老頭其實很清楚我是單身,他知道我帶去的女朋友是假的。」
「是嗎?他沒跟我提呀,他應該不知道吧?他只說你跟樂樂看起來很開心,你們看起來感情很好,他很高興。」歐母雙眼閃爍著期待光芒。
「那裡山明水秀風景好,你們兩個冤家相處三天下來,想必——」
「媽,你很清楚我跟樂樂是假的。」可惡,害他心情更鬱悶了。
「啊,假的也能變成真的啊,你跟她相處三天都沒事,那當然——」
「假的就是假的,我跟她不可能。」
「可是你跟她還睡同一個房間,難道都沒有……」
「媽,你以為你兒子是這種人嗎?你以為我會因為跟女人睡在同一間房,就想對人家動手動腳嗎?你是這樣教我的嗎?」就算很想,他也不會承認好嗎?
「真的嗎?」歐母好失望。「我以為你們會有火花……」
「你想太多。」的確有,火花亂飛成燎原大火,無奈只有他自個兒悶燒,燒不到程予樂身上。
好煩,他嘆氣。「開車累死了,我去洗澡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
程予樂一進家門,父親正嚴肅地等著她的解釋。
「樂樂,你這幾天到底去哪裡?」
她大概晚餐后就在發燒,頭昏腦脹地倒了杯熱開水,邊喝邊咳嗽,將這幾天的事娓娓說了,程父越聽越驚奇。
「你那天跟我講什麼要是有人給你一筆錢怎樣的,難道就是……」
「就是歐觀旅要我去假扮他女朋友。」
「唉,你這丫頭,雖然說五百萬不是小錢,可是這樣欺騙人家長輩……」
「爸,你不用擔心,我決定不拿這筆錢了。」
「這樣才對,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該我們的就不要拿。」
一旁的程小弟插嘴。「幹麼不拿?你不是達成任務了嗎?而且人家自己願意給的,反正你不做,他也會去找其他人,誰要他老爸提出那麼奇怪的條件。」
程父搖頭。「是樂樂運氣好沒被揭穿,萬一人家發現她是假扮的,那多尷尬?那位爸爸一定會很傷心,我們不要當幫凶。」
程小弟吐吐舌頭。又笑嘻嘻地道:「姐,是說你一開始怎麼會答應歐觀旅的?你不是超級討厭他嗎?你只是為了賺他五百萬?」
「不然呢?」
「可是我剛才看他送你回來,他看你的眼神難分難捨耶!你們在那邊三天,是不是愛上對方了?」
「哪有?你看錯了吧。」她心一跳。他有嗎?她那時候睡得迷迷糊糊,沒留意他的眼神。
「有啦,他那眼神超明顯的,不信你問爸,爸也看到了。」
「沒有吧?他眼神沒什麼特別的。」程父連連搖頭。「可是樂樂啊,既然你都決定不拿這筆錢了,為什麼還願意留下來,沒酬勞也要幫人家?」
程予樂愣住,程父曖昧兮兮。「你果然喜歡他喔?」
她語塞。「沒、沒有好嗎?你們不要亂想,那個山上的別館很漂亮,反正我在山上也下不來,就當去度假玩三天也不錯啊,這本來就是我的假期,我怎麼可能愛上他,就算我們有牽手……就算我們還住在……」
程小弟嚷:「你們還牽手喔!一定是相愛了啦!你都臉紅了——哇痛!」大腿被姐姐狠狠掐下去。
「不跟你們講了。」她惱羞了,意圖逃避,程小弟又湊頭看她手裡餐盒。
「這盒是什麼啊?好香喔,帶給我吃的嗎?」
「不是,這是我的晚餐,我要去休息了!」她拽著餐盒,逃進自己房間。
可惡,她心情夠亂了,老爸和弟弟還來亂上加亂,她現在最不想去想的,就是歐觀旅啊……
她放下餐盒。這是他買的晚餐,菜肴很可口,但她食不知味,一口一口吃得很慢,感覺吃完最後一口,這三天就真的結束了。
她在桌前坐下,桌上還散著她從公司帶回來的工作,一些不急著處理的文件,隨身碟里裝著一些要校正色彩的圖檔,她翻開名片簿,裡頭裝滿她精挑細選過的好男人名片。
唔,她想起來了,這位集郵的工程師很有趣,他的嗜好都有點過時,但人很健談。另一位是義大利餐廳的主廚,他老是嫌她瘦,想把她喂胖,跟他吃飯很愉快。還有個在市政府上班的公務員,他幽默風趣,她每次跟他聊都笑不停……她想著,微笑著,但內心有分惆悵。
每個讓她欣賞的男人,她都記得。
但沒一個比歐觀旅在她心裡,烙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