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五歲的單向蓮輕抽口氣,秀眉憂慮地蹙起,彷彿當真看見要被狼吞噬的小豬,不忍卒睹地舉起心愛的貓玩偶遮在眼前。這個故事她聽了至少三十遍,每回都為小豬的安危憂心不已,她對故事的入迷,讓說書人單南荻很有成就感,他更賣力,表演得更繪聲繪影——
「吼吼吼吼吼!這隻要做成花枝丸子串!」單奕正模仿大野狼的咆哮聲,吼得掏心掏肺,俊秀的五官扭成一團。
「……」用豬肉做的應該是貢丸串,單南荻決定不要費口舌糾正,早點說完故事,讓兩個小孩就寢才是正經。他續道:「豬大哥的房子倒了,它跑到豬二哥的木屋去,跟豬二哥求救——」
「果果果果——弟弟救我啊!」單奕正繼續配音,他不會用鼻腔「齁齁齁」地學豬叫,以「果果果」魚目混珠,演得很起勁。
「豬二哥收留了豬大哥,大野狼隨後追來了,大野狼看見木屋,冷笑說:
『哼,這麼脆弱的房子,我吹一口氣就倒了!』於是它對著木屋吹了一口氣,木屋也倒了,豬二哥逃出來——」
「吼吼吼吼!這隻要做成『大麥克』!」
「……『大麥克』是用牛肉做的,不是豬肉。」單南荻忍不住了。
「是喔?那豬肉可以做『麥香魚』嗎?」單奕正咽著口水問,他也喜歡吃麥香魚,吼了這麼多聲,好餓喔。「把拔,你帶我去買麥香魚好不好?」
「不行,你吃太多肉了。」單南荻忽覺腿上有動靜,低頭一看,「悄悄話」趁他不備,爬上他的腿,他毫不猶豫地把它推下去。
咚咚咚,貓兒哀怨地滾到床上,第N次偷襲失敗,只好退而求其次,將就地爬到小男主人的肚皮上,至於小女主人向它頻頻招手,它視而不見。它對單家兩個女人都沒興趣。
說完故事,單南荻嚴肅地問:「這個故事給我們什麼啟示?」
「蓋房子要找有照的建築師、合格的建商,不可以自己亂蓋。」單向蓮清脆地發表第三十一次相同的感想。
教育成功,單南荻很滿意。「好,你們該睡了。」他抱女兒上床,女兒拉拉他。
「把拔,這個給你。」小手將兩顆糖果放到他掌心。「我跟哥哥用今天的點心跟同學換了六顆,我吃了一顆,兩顆給你和媽媽。謝謝你和馬麻每天都說故事給我聽。」
「謝謝。」女兒的貼心讓他好窩心,愛妻將所有的細心溫柔都生給了女兒,至於兒子,他瞄向那個過動的小傢伙,單家長孫正在地毯上學「悄悄話」打滾。
「你看我也沒用,我的糖果全部吃光了啦。」單奕正嘟嘴。「把拔,我好餓,我要吃點心!」
「你晚餐不是吃了兩碗飯嗎?」而且又是不吃蔬菜,凈吃肉,柏千菡每天都得變換菜色,挖空心思對付兒子的偏食。
「可是我好餓,我要吃媽媽煮的牛肉麵!」
「牛肉麵已經吃完了,我煮麵給你吃。」正好單南荻也餓了,想弄點吃的。
「蛤?吃你煮的菜,我會覺得我的肚子好可憐欸。」超難吃,每次吃完都覺得他的小腸子打了一百個結。「可不可以叫媽媽來煮?」
「媽媽感冒在睡覺,不準吵她。你要就吃我煮的,要不不要吃。」
單奕正好失望,但沒魚蝦也好,亦步亦趨地跟著老爸到廚房,不忘叮嚀:「我的面裡面要有花枝丸、大麥克、麥香魚、炸雞腿……」
「單奕正——」單南荻冷靜地開瓦斯,下面。「你知道哪種鍋子里會有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混合菜色嗎?只有餿水桶里才找得到。」
「我要吃肉!」小拳頭堅定緊握,表明他永遠的執著。
「你吃太多肉了,你要學妹妹,像她那樣愛吃蔬菜才健康,這樣吧,你只要有一餐乖乖吃完三樣蔬菜,我給你兩倍零用錢。」他嘗試誘之以利。
「兩倍太少了,要十倍!」
「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單南荻忽然警覺,兒子小小年紀,已懂得運用金錢,這點是遺傳到母親吧,看來他得早點開始教導孩子的金錢觀——
「拿去買『大麥克』!」中和他吃下的過量綠色蔬菜!
「……你再這樣偏食,我就送你去佛學夏令營。三餐都是素菜,吃得你滿臉綠油油,像『綠巨人浩克』。」
「好啦,兩倍就兩倍啦。」沒魚蝦也好,嗚嗚,他年紀還小,鬥不過老爸,單奕正很不服氣。「為什麼不可以吃肉?我吃肉的時候比較高興欸,你和馬麻準備這麼好吃的肉,我吃的時候都覺得好好吃、好幸福喔,然後我就更愛你們了!」他撒嬌道:「你不要我愛你嗎?」
「難道你沒肉吃就不愛我們嗎?無條件的愛,才是真愛。」
「那你無條件愛我嗎?」單奕正順口問,其實根本不懂「無條件」的意思。
「當然。」單南荻微笑,動作熟練地起面,面香四溢。從未想像過自己會手握湯杓,為孩子下廚煮食,這靜謐的夜,與嘰喳的兒子抬杠,想著已入睡的妻女,這不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夜晚,卻是最美好雋永的。
「哼,我覺得你比較愛妹妹。」
單南荻瞄了兒子吃醋的小臉一眼,他不否認私心偏愛女兒,但兒子較為體弱,每回生病發燒,都是他整夜不睡地照顧,這小傢伙真不懂感恩。他逗兒子。「因為妹妹拿到好吃的東西,都會留給我和媽媽,不像你,自己全部吃完。」
「哼,妹妹是心機鬼,最會裝乖小孩了。」單奕正撇嘴不屑。
「煮好了,來吃吧。」
單奕正坐到桌旁,看父親上菜——他的是青菜豆腐面,再看向父親的大碗,熱騰騰的魚丸面!他忿然嘟嘴,翹起的嘴唇都快嘟到鼻尖了,老爸竟連一滴肉燥都沒幫他加!
「吃完就快去睡吧。」單南荻轉身拿筷子,不意兒子做出驚人之舉——小傢伙竟然伸長脖子,往他的魚丸面「呸」地吐了好大一口口水!他不敢置信!
單奕正得意洋洋,這招是他和幼稚園的蔡小豬學來的,蔡小豬今天在女同學的綠豆湯里吐口水,女同學哭著不敢吃,整碗綠豆湯都歸了蔡小豬,現在他有樣學樣,老爸勢必得和他交換面碗了,哇哈哈!
然而他老爸並非幼稚園等級的小鬼,就見父親英挺的眉頭稍稍一挑,以牙還牙,當著兒子目瞪口呆的小臉,呸了更大一口口水到他的豆腐面里。
「這樣就公平了,兩碗都有口水,快吃吧。」他幫兒子把屎把尿、不知換過幾百片尿布了,區區口水,哪能嚇倒他?
單奕正癟嘴,泫然欲泣。好噁心啊,他不吃了啦!「我去睡覺了……」他淚汪汪地去拿了一片吐司,回被窩啃,自作自受啊。
單南荻揚著嘴角,愉快自在地吃完兩碗面,好飽。他起身收拾,順便摸出女兒給的糖果,忽覺睡袍的另一個口袋也有東西,摸出來一瞧,又是兩顆同樣的糖果,他愕然。這是哪兒來的?
難道,兒子其實沒吃掉糖果,帶回家來?為什麼不當面給他,卻偷偷放任他的口袋裡?是意圖給他驚喜嗎?
這是——兒子彆扭的愛嗎?他握著小小的糖果,笑了。
隔天早晨,柏千菡正在油鍋前忙碌,就見打著呵欠的丈夫走進廚房來,她訝異。
「等等要長途開車,你不多睡一下嗎?」難得的周末,她計劃了合歡山兩日游,為此正在準備早餐與午餐的便當。
「既然要開車,早點起床清醒也好。」他自后環抱住她。
「放手啦,我在煎漢堡肉,你會濺到熱油的。」她扭身輕笑,他不放手,雙臂反而圈緊她纖腰,估量著婀娜的尺寸。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瘦了一公斤。」柏千菡很得意。產下雙胞胎后,她有三公斤一直減不掉,為此捱了多少淡而無味的瘦身餐,總算恢復到產前的身材。
「太瘦了,我喜歡你有點肉,圓潤的模樣比較美。」
「才不要,差這幾公斤,我好幾條喜歡的長褲都穿不下。」
「穿不下就別穿了嘛……」大手曖昧地向上游移,探索上方曲線。
「單先生——」她警告地捏他手臂。「這裡是廚房,不是卧房。」
「我想要的時候,哪裡都能當作卧房。」
她好笑。「孩子們就快起床了,而且你不是要保留體力開車嗎?」
「嘖。」他懊惱,只好罷手。「所以我就說沒有孩子比較自由嘛。」
「現在後悔太遲了。」
「我不是後悔生了孩子……是後悔我曾經不想要他們。」
她微笑,暫且不動,任他緊緊擁抱,趁孩子們起床前,享受夫妻難得的私密空間。
產後,她也做了節育手術。這是她在懷孕期間便作好的決定,不論有沒有留住孩子,她都打算這麼做,或許上天註定她無法延續自己的生命,她願意接受這樣的不完滿,擁有他的疼愛,她的人生已不算有憾。
而上天厚愛,最後還是恩賜給她一對健康的小孩。
她的記憶有沒有完全復原?她不在意,過去並不重要,她的重心放在這個家,放在環繞她的一大兩小三個人身上,每一天都有新鮮的幸福,待她發掘與品嘗,記憶中若有空白,就當作是儲存新感動的空間吧。
「你去叫醒他們倆,要吃早餐了。」她以鍋鏟挑起煎得香酥的漢堡肉,放進盤裡。
單南荻不需問,也知道最小最薄那片是兒子的分。他摸出昨晚的糖果,剝了一顆喂她。
「哪兒來的糖果?」滿嘴甜味,柏千菡訝然。
「這是兒子的愛。」他又塞一顆糖給她。「這是女兒的愛。」
她含著兩顆糖,不明所以,只覺所有知覺都被孩子氣的甜味滋潤了。看他拿過她手裡鍋鏟,另行捏了一塊又大又厚的漢堡肉,放進鍋中,她提醒。「我已經煎好四人份了。」
「我知道。」他熟練地操作鍋鏟,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雙胞胎奔進廚房來。
「馬麻早安、把拔早安!」蹦蹦跳跳的單向蓮抱住父親的腿,他愛憐地伸手搔搔她柔軟髮絲,因為要出門遊玩,她秀氣小臉洋溢著興奮。
「早安早安早安!」單奕正跟著衝進來,精神十足地嚷著,他跳到自己的座位上,發現面前盤中小小一片寒酸的漢堡肉,頓時興味索然。
「馬麻的感冒有沒有好一點?」單向蓮貼心地關懷母親。
「有,睡一覺就好多了。」柏千菡抱起女兒,親昵地吻吻她水蜜桃似的粉腮。「今天第一次上合歡山,高不高興?」
單向蓮開心地點頭。「我要拍很多很多照片!」
「好,媽媽幫你拍,你的圍巾呢?山上會冷,記得多穿點……」忽見丈夫鏟起鍋中的漢堡肉,放到兒子盤中,柏千菡訝異,他一向強力管制兒子食用的肉類,今天怎地願意大放送?
單奕正也呆了,揉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我的分嗎?」
「嗯哼。」漢堡肉是單媽為了挑嘴的孫兒製作的,摻入大量剁碎的蔬菜,營養均衡,難得的周末假期,給予一次小小的縱容也不妨。
單南荻似笑非笑地瞧著兒子。「怎麼樣,有沒有很愛爸爸?」
「有……」單奕正嗚咽了。嗚嗚,這塊肉有兩公分厚欸,這是夢裡才會出現的食物啊!
「有多愛?」
「超超超超超超愛!」單奕正蹦起來,摟住父親脖子,猛親他。「把拔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啊嗚……」稚嫩的小嘴被父親的鬍渣刺到了。「嗚……」
單南荻笑了,使勁揉著兒子的小腦袋,揉得他東倒西歪,見妻子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他揚眉,無聲問:怎麼?
柏千菡微笑搖頭不語,靜靜瞧著朗笑的丈夫、歡呼的兒子、甜美的女兒。
今天肯定要拍很多照片,但有他們所在之處,就是她心上最永恆的美麗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