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難喝總好過沒命吧?別抱怨了,你再不喝,說不定待會兒某人就會懷疑葯里有毒。」星眸若有似無地瞥向窗邊佇立的冷漠男人。「要是他逼我喝,或是又打我一掌,我這麼孱弱,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到時候你想喝也沒得喝了。」
陸歌岩聞言,瞥向她,她清秀容顏毫無心虛,還能談笑風生,但兩腮失去了往常的紅潤,顯得蒼白,她的內傷不輕吧……他心一緊,轉開頭。怎能心軟?那一掌已手下留情,不能再有慈念,她是罪有應得。
「好吧,我喝。」即使傷后精神萎靡,阿衛仍能看出主子和鄺靈之間暗潮洶湧的古怪氣氛。他接過葯碗,低聲道∶「我從沒看過爺有這麼可怕的表情。」
「喔?不過就是在生悶氣嘛,這有什麼?」她氣得可大了呢,哼!
阿衛悄聲道∶「爺是慣於用笑容隱藏心思的,這兩天,他都綳著臉,固然是擔心我的傷勢,有一半也是因為你吧!我沒看過有人這麼激怒他,還能在他面前平平安安地走動。」這大夫居然還活著,天要下紅雨了。
「是嗎?原來我是第一人啊,真是不勝榮幸。」鄺靈笑得甜美而苦澀。「他當然想殺我,可惜他認定我對你下毒,要是殺了我,就沒人給你治療——」
「不是你對我下毒的。」阿衛搖頭。
「喔?何以見得?」
「你若要殺我,一路上有得是機會,何況你下毒之後應該逃得無影無蹤,不會這麼笨,還待在我身邊,讓爺發現;除非你不想活了,想早點超生。」
「是啊,如此粗淺的道理,怎會有人想不通?真是比豬還蠢啊!」
被批成豬的男子只能忍氣吞聲,乾脆背轉過身,來個眼不見為凈。
鄺靈又問∶「趙夫人他們還有來探望你嗎?」
阿衛點頭。「夫人和孫爺也來過,給我送了不少補藥,我聽你的吩咐,他們一走,就把葯都倒掉了。」
「嗯,除了我親手端來的湯藥,其他的都別喝。」
「你懷疑是他們三人之一下毒?」
「我怎會知道?只是要你多防著點。」她知道是誰下毒,但她仍是沒有證據,即便有,她也不會直接揭穿,這樣太便宜對方了;此人害她蒙受有生以來最大的冤屈,她要等待時機、迎頭痛擊,好好折磨那人,絕不輕饒。
她望向陸歌岩。「陸公子也一樣,你與阿衛都別再吃府里的食物,去買些包子、饅頭來果腹,飲水也去外頭取用,雖然麻煩些,保命是最要緊的。」
他當然聽見她的話了,卻動也不動,不作任何回應。
哼,小家子氣的男人。「我先告退了,阿衛,你多休息吧!」
她收拾了竹籃,退出房來,陸歌岩卻跟出來,沉聲道∶「慢著。」
鄺靈回身,露出最乖巧有禮的淺笑。「公子有何吩咐?」
「阿衛還要喝多久的葯?」陸歌岩停在她面前。近看之下,她容顏更顯憔悴,粉唇毫無血色……他想要無動於衷,但心頭升起的憐惜怎麼也壓抑不住。
「要喝足一個月。這毒非比尋常,他能活下來,已是天大的運氣,但他心臟受損,需要長期調養。」
「他能騎馬了嗎?」
她微愕。「雖然還有點虛弱,但騎馬是無礙的。」他打算離開嗎?他不會允許她再跟隨他們吧?她惘然。
「那你……還好嗎?」
她又是一愣。他是在關心她的傷勢?
她笑得更甜了。「多謝公子關懷,雖然你打得我痛得要命,幸好沒打死我,我在你手下居然保住了小命,一想起來,我半夜作夢都會笑呢!」
她這樣的笑很刺眼,他寧可她氣憤地與他爭辯自清,而不是掛上這樣虛偽的笑掩飾憤怒和……傷心。
「真的不是你?」他低聲問。也許,她並未對阿衛下毒,是他誤會了?
鄺靈笑容一斂。「是又如何?」不等他反應,接著道∶「不是又如何?公子若願相信我,早就信了,既然你不信我,我口頭上說是或不是,於你有何差別?」
「我不容易相信人……」這是他太多年的心結。
「而我很巧地令人難以相信。」她自嘲地笑了,星眸微微迷濛。「好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讓我自己送上門給你折磨,不是嗎?」
他聽得難受,但無言可對。「若我要離開這裡,你要一起走嗎?」
他邀她同行?她星眸微微睜大,輕笑出聲。「你險些打死我,我怎麼還會想跟著你?我又不是被你打壞腦子了。你高興時便當我是賢弟,和和氣氣待我,懷疑我時便出手打我,我有幾條命讓你打?上天讓我遇見你,我可不見得要跟著你,讓你天天折磨。」
她搖搖頭。「我只是在等阿衛的傷勢痊癒,之後的事……我還沒想到。我應該不會跟著你們了。」至於密書該怎麼辦,她還沒心情去想。
他不知該說什麼。「內傷不易痊癒,你要記得服藥……」
「多謝公子關懷,我是大夫,這點小事還不須你提醒。」她轉身欲走,胸口又痛起來,她步子有些不穩,他自后抓住她肩頭,穩住她。他抓得很牢,力道很大,彷彿捨不得她走……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客店禦敵后,他說過的話。
「公子仍當我是你的人嗎?」
陸歌岩怔住,手勁不自覺鬆了。
鄺靈察覺了,不等他抽手,她纖肩一側,就讓他的掌握落了空。
不必等他做出決定,她先行放棄,這個令她傾心也傷心的男子。
她深深凝視他,彬彬有禮地向他躬身,輕聲告退,轉身離開,不留戀也不回頭,離去的背影傲然也凄然。
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十惡不赦,她都能接受,唯獨不能接受他不相信她。
一個人對待旁人的方式,會體現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那一掌,打碎了她所有期待。她喜歡他,甚至愛他,他若對她有情,他會嘗試了解她、真心尊重她,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定她的罪。
因此她不願苦戀,愛一個不愛她的人。
陸歌岩望著鄺靈慢慢走遠,身影逐漸消逝,明明已無話可說,仍想喚住她,但還能說什麼?他終究沒有出聲。
返家以來,他心緒紛擾不寧,事情接二連三發生,現又牽涉到阿衛,令他混亂,連她也牽扯進來,教他的判斷已瀕臨崩潰。
那晚看見阿衛臉色發黑,又見她手握小刀,對著阿衛胸口比劃,他急瘋了!
但那一掌,他手下留情,內心深處還是渴望相信她,期望她並未背叛他。
倘若真的不是她,為何不為自己辯解?的確,他生性多疑,不易相信人,但他願意去試,只要她給他相信的理由,他願意試……有一瞬間,他想拋棄所有懷疑,全心信任她,即使她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這麼做是對不起阿衛,也對不起她,他只是難以再忍受這些詭計暗算,想藉由她釋懷的笑靨來逃避現狀罷了,這麼做也保護不了她與阿衛,要想徹底結束一切,唯有揪出元兇——
他回到房內,阿衛剛喝完了葯,拿枕頭壓著臉,聽見聲響才抬起頭來。
「爺,我實在不覺得是鄺大夫對我下毒。」
「那麼,你覺得是誰?」對方為何不沖著他來,卻要傷害阿衛?
「……我也想不出來。但我覺得,一定和夫人他們有關。」
「為什麼?若是姨娘怕我爭奪家產,我並無此意,再說她想殺的也應該是我,為何對你下手?她又怎麼懂得使毒?」
「也許是爺防備嚴密,她找不到機會害你,才轉向我,或計劃有什麼誤失,毒藥意外被我服用了;至於毒物,也許是她從鄺大夫箱中偷去,自行調配的。」
「不,我問過鄺大夫,她說那毒物極少見,用法也鮮有人知。」所以他才難以相信鄺靈,毒藥來自於她,她也自承唯有她懂得如何使用,他還能懷疑誰?
陸歌岩凝思半晌。「你再想想,中毒那日,你見過誰?」
「趙夫人、孫二爺、李家六夫人,都有見過。」阿衛的嘴角忽然微微抽搐。「對了,我想起來了,六夫人還跟我打聽你訂親了沒有……」
他橫了護衛一眼。「我不是要你回想這個。」
「她跟我東拉西扯老半天,才問到這件事,還問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要在這裡住多久;爺,我看她對你很有意思啊!」
「我是要你想那天誰最有可能對你下毒。」
爺好像有點不悅了,阿衛趕緊認真回想。「那天我和六夫人聊了很久,後來遇到孫爺,他也跟我聊了一會兒,那是晚膳前,他還請我喝了幾杯酒……」
孫二嗎?陸歌岩默默記住。「你還記得我表妹住的小城吧?待會兒你收拾行李,騎馬出城,趕到那裡等我,一個月後,我會到那裡與你會合。」
阿衛驚愕。「爺,你要趕我走?」
「你身上有傷,我就得分神護著你,無法專心追查對你下毒的人。」
「我可以自保!先前是我大意,才會給人下毒——」
「但你傷勢還沒康復,鄺大夫也說了,你需要長期調養。她把藥方寫給你了,你帶著上路,記得要喝足一個月。」
他安慰地拍拍護衛肩頭。「我們名為主僕,但我始終當你是兄弟,二十年前,我救不了全家,我不想再在這裡失去最後一個家人。」
阿衛仍是不願。「可是,這裡很危險,我不能留下你一人——」
「我不是孤身一人。」陸歌岩似笑非笑地揚唇。「有鄺大夫陪著我。」
倘若下毒者另有其人,陸歌岩只想得到趙姨娘或孫二。
送走阿衛后,他去找趙姨娘,她正好與孫二在大廳中談話。
聽說他送走阿衛,趙姨娘愕然。「他是你的護衛,你送走他,誰保護你?」
「我沒那麼孱弱,少了護衛就保護不了自己。我想下毒的人是沖著我來,阿衛只是被波及,將他送走,我才能專心揪出這人。」陸歌岩狀似不經心地道。會是姨娘下的毒嗎?若是,她未免太會扮無辜。
「可是,我已經命人里裡外外搜了三遍,每個下人的房間都沒放過,別說什麼毒物,連個發霉的饅頭都沒找到——」
「你自己的房間也搜過嗎?」
「你這是懷疑我?」趙姨娘勃然變色。「我好端端地幹麼在自己家裡亂撒毒藥?你是我外甥,我為何要對你和你的人不利?何況我半點也不懂毒物啊!」
孫二介面道∶「陸大哥,我知你痛心令護衛被人所害,但夫人也同樣擔憂,竭心儘力想幫你抓出那惡人,你卻這樣懷疑夫人,這實在是令人心冷——」
「阿衛說,他被下毒那日,曾和你聊過片刻,你給了他幾杯酒,酒里沒摻什麼吧?」此人是姨娘養的小白臉,曾經行走江湖,不難學得使毒之法,或許是姨娘授意要他下毒?
「陸兄懷疑我在酒中下毒?」孫二愕然,苦笑道∶「那日我是買了一壇美酒,本想與陸兄共飲,但找不到你,卻遇見你護衛,才跟他喝了幾杯——」
「夠了!」趙姨娘忿怒跳起。「歌岩,你為何疑心我們?那位鄺大夫不是有一箱子的毒藥嗎?你怎麼不去疑心她?」
「姨娘莫怒,因為鄺大夫堅稱不是她,我不免就想到宅中的其他人。」
「她說不是她,你就信了?那我說絕不是孫二,我救過他的命,他絕不會害我,也不會害你的護衛!我怎麼說也是你死去娘親的義妹,你我雖不親,你對我至少該有三分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