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病,已讓他操心多年,大夫都說她活不到三十。
雖然當初與她邂逅時,看起來活不久的應該是他。
他還記得,那時連下了五日的大雪,總算停了,大街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天上雲層跟地上積雪一樣厚,街上不見半點日光,沒有一絲暖意,這麼冷,往來的行人都低頭匆匆而行,只盼早點兒辦完事好回家,誰都不會留意到縮在酒樓外的他--一個襤褸的小乞兒。
他滿臉臟污,髒得瞧不出本來面目,他披在背上的黑髮凌亂糾結,身上破衣處處是洞,他拉衣服遮住這塊,便露出那塊,破衣底下的身子凍得發青。
他面無人色、雙唇乾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誰見了他都會相信索命無常今夜就會來找他。
他也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不記得自己流浪了多久,好幾年了吧?他的爹很早便不知去向。那年,村子里鬧瘟疫,娘病逝了,照顧他的叔叔一家也都染病身亡,他就這麼四處流浪至今。
他在這座小城乞討兩個月了,大雪來得突然,這幾日,他都躲在城東的小廟裡避寒,今晨醒來,跟他結伴一年的小癩頭動也不動了。
五天來,他只吃了一塊撿來的發霉麵餅,此刻的他兩眼昏花,從小廟走來這兒已耗盡他氣力。
他真的快死了,只差在是餓死或凍死。可不管是哪種死法,都很難受。
酒樓里的飯菜香不斷飄出,他望著進出的客人,不知道有沒有哪個善心人願意施捨他半塊餅,一口飯?
店小二推開酒樓的門,送一對服飾華麗的男女出來,陪笑道:「客官慢走、慢走……」瞧見他縮在角落,店小二罵道:「臭叫化子!走開!你杵在這兒,要我們怎麼做生意!」
「大哥,求求你,給我一點吃的……」他哀求。他本來頗為倔強,流浪了幾年,早已學會如野狗般搖尾乞憐。
店小二卻回屋捉了一根掃帚出來,劈頭劈腦向他打來。「你還不滾!臭小鬼,我們沒飯菜給你吃!」
他頭上挨了幾帚,慌忙跑開,兩腳凍得沒知覺,跑了兩步便摔倒,吃了一嘴雪,他手腳並用,爬到路邊樹下,這才覺得額頭疼痛,一摸,流血了。
他按住額頭傷口,忽聞一股香味,他循香味望去,是賣包子的小攤。
賣包子的胖大叔正對一位買包子的青年哈腰陪笑。「客官,這些都是我一早做的,新鮮熱燙……」蒸籠一掀,現出一籠噴香熱燙的包子饅頭。
他看得兩眼發直,那白嫩嫩、暖熱熱的胖包子啊!他只吃過半個從野狗嘴裡搶來的包子,那肉餡味兒至今還留在他嘴裡,他有幾年沒吃肉了?
青年側對著他,那身灰衣樸素無華,倒也乾淨整齊,就是長發沒束整,鬆散披垂,掩住大半側臉,他只瞧得見一角瑩白似雪的下巴。
「給我兩個包子。」青年嗓音並不低沉,但頗為沙啞。
「要不要饅頭?我這饅頭做工細,人人都愛吃……」
「就兩個包子。」青年搖頭,似自言自語。「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他盯著胖大叔揀出兩個包子,遞給青年,包子騰騰冒煙。他猛吞口水。
他想吃包子,好想吃啊!他就要死了,他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兒,死了也不會有人奉祀他,他不但要當孤魂野鬼,還永遠是個餓死鬼,左右都是死,至少當個飽鬼!
眼看青年將包子揣入懷中,轉身離開,他猛地撲過去,左右開弓,一手各抓一個包子,嘴裡也咬一個。包子熱燙,燙痛了他的手和嘴,但他轉身就跑。
胖大叔驚叫:「喂!你搶我包子!包子還來!喂,你別跑!」
他緊咬包子,才奔出幾步,突然頸后一痛,被人自后揪住。
胖大叔怎麼跑得這麼快?
背後那人一使勁,將他身子轉過來,他訝異,抓他的不是胖大叔,是那個買包子的青年。
青年五官秀逸,眉彎似月,眸湛如水,纖纖長睫如夜色一抹,膚色卻瑩白如雪,小巧端正的唇毫無血色,整個人就似白雪掐成的。他的手指冰涼柔軟,掐在他脖子后,不怎麼痛。
他眼瞧青年,嘴可沒停,三咬兩嚼便把包子吞下肚,手裡的包子跟著塞進嘴裡,唏哩呼嚕,瞬間把三個包子全吞下肚。
青年見他狼吞虎咽,既驚奇又好笑,看他一身破爛,他心生憐憫。可憐的孩子,是餓了吧?
胖大叔趕到,從青年手裡將他奪過來,劈面打了他重重一耳光。「臭乞丐,搶我包子!給我吐出來!」胖手正要再賞他幾拳,忽然被從旁伸來一隻柔若無骨的素手擋住。
「他的包子錢,我付吧。」青年瞧著他,說道:「另外,我再多買十個包子。」
片刻后,青年將買來的十個包子都給了他。
包子!十個又熱又香的包子啊!他接過包子就猛往嘴裡塞。「謝謝、謝謝……」邊吃邊含糊道謝。
是菩薩見他可憐,派這位好心人來救他嗎?他貪婪地啃著包子,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膩。嗚嗚嗚,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包子啊!
「這些都是給你的,沒人跟你搶,你慢慢吃。」青年溫聲道,一面低咳。
他還是猛吃,直到十個包子都入肚,他抹抹嘴邊油,手上殘屑也舔個乾淨,才恭恭敬敬向青年行禮。
「謝謝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好心有好報,菩薩保佑您,將來百子千孫,長命百歲。」適才只是遠遠瞧著這位大哥,近看之下,才發現他年紀不大,應該不超過二十。
不過他臉色太蒼白,眼神蕭瑟,一臉無精打采,別說長命百歲,看來再活也沒幾年。這麼好的人,要是不長命,太可惜了,他定要向菩薩祝禱,保佑這位大好人活得長長久久。
青年微笑,掩口輕咳幾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名字,人家都喊我小三。」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是嗎?我也是。」
他一時不知怎麼回話,青年雖滿面病容,卻透著一股安恬氣韻,他從不知什麼是美,但看青年微笑,自然而然便覺得他極美--一個男人讓人覺得很美,好像不大對勁吧?可是與他這麼相望,他便覺渾身舒坦,胸口暖融融的,這陌生感覺和肚子吃飽的滿足不大一樣。
「往後別偷包子了,要是被逮住,你會被打死的。」
他脹紅臉。「我不是賊,我是太餓,才……」
「我懂,你是逼不得已。」青年一摸身上,只剩幾個銅錢,全給了他。「你拿去吧……」他的目光落到孩子一雙光腳上,卻見孩子左腳腳背有個小小的紅色十字胎記,他一愣。
這孩子,莫非是--
他猛地握住孩子雙肩,急問:「你叫荊木禮,今年十四歲,是嗎?」
他端詳孩子的臉,確實有點像爹,那胎記的位置和形狀,也和爹說的相符,這孩子--就是爹的獨子?
「我不知道我幾歲,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茫然。
「你娘呢?你娘姓馮,對不對?」
「我娘過世了,我不知我娘姓什麼……」
「你叔叔姓什麼?他是種田的嗎?」
雖然不明白好心大哥為何問這些,他還是老實回答:「我叔叔姓荊,他是種田的,不過他染了瘟疫,死了。」
是了!絕對沒錯,爹曾說他將他妻兒托給務農的弟弟照顧,就是這個孩子了!這幾年來,他四處雲遊,打聽這孩子下落,足跡踏遍各處,終於被他找到了!
「大哥,你知道我是誰?」孩子驚奇地問。
他嘆息,頷首。「你爹,也是我爹。」雖然,他並非爹的親生子。
「你是我哥哥嗎?」他驚喜,原來他不是孤苦伶仃,原來他有哥哥!
「不,你姓荊,我姓梁,單名一個覓字,我們並無血緣。」梁覓微笑,語氣好生親切。「我不是你哥哥,我是要你命的人。」
咚咚咚,他嚇退三步。這位大哥要殺他?只見他似笑非笑,剛才和藹的笑臉,忽變得狡獪又詭秘,看來不懷好意。
他轉身要跑,青年忽然伸手拍中他肩后,接著,他的腳不能動了!青年將他拉到身前,他雙手無力垂落,兩腳就如釘在地上,只能任由擺布。
他對他使了什麼邪法?怎地他全身不聽使喚?他驚恐,眼睜睜看青年握住他雙肩,摸摸他手臂,拍拍他雙腿,又把他轉來轉去地看。他想做什麼?這麼又摸又捏,倒像屠戶在檢視要宰殺的牲畜,邊摸還邊喃喃自語。
「嗯,是瘦了點,但筋骨不錯,是塊材料。」不愧是爹的孩子,是塊璞玉,爹要他照顧這孩子,那就照顧吧,但對娘要怎麼交代?娘臨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負心的爹,她交代自己,「一刀宰了那負心漢的種」。
娘為爹受盡委屈,也總得替娘親討回公道吧?
唉,父命難違,母命也難違,他沒殺過人也不想殺人,偷偷希望不必遵循母親的遺願比較好,那--他該拿這孩子怎麼辦?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
荊木禮聽得毛骨悚然。還說他筋骨不錯?這人真的要殺他!為什麼?既然要殺他,為何買包子給他吃?難道是要養胖他,多幾兩肉,才好賣到更多錢?這一想,他骨頭都軟了……不,他不要死啊!
「好,我就收你為徒吧!」梁覓一擊掌,粲然展笑,頰上梨渦淺現。
一句「救命」剛滾到他舌尖,又梗住,他目瞪口呆。「收我為徒?」
「嗯,我收你作徒弟,其實,我這人性子疏懶,自己練功都不勤了,實在不想收弟子,難得你我相遇,算是有緣,我就收了你吧。」
不殺他是嗎?他稍稍安心,可收徒是怎麼回事?這人瘋言瘋語,他才不要拜他為師!「我不要當你的徒弟。」
「唉,你不須這般苦苦哀求我,我收你就是了。」
「我哪有求你!」
「我懂,你此刻定是歡喜得靈魂飛上了天,巴不得馬上拜倒在地,喊我師父。」
「我不要拜你為師!」何況他根本不知道拜了這師父學的是什麼藝!
「你一入門就當大弟子,將來師父一身武功都傳給你,本門沒有其它徒弟,就你一個,你隨便練練也是本門第二,你一定很高興,是不是?」
「我不要拜師!不要!」
「嗯,我知道你在發愁,這學費該怎麼算。不要緊,我不收你銀兩,往後你跟我住,師父我包你吃住,你只需要做點雜務,替師父養雞種菜,就可以學得神功,將來行走江湖,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你瞧,怎樣都是你穩賺不賠,多好啊!」他也就對得起爹娘了,多好啊!
梁覓眉開眼笑,蒼白臉頰染上幾分愉悅微紅。他卻臉色發青。
這人真是瘋了!他有哪個字說要拜他為師?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語!他就算要拜師,也不拜個瘋子!
「來來,行拜師大禮吧!師父我第一遭收徒弟,規矩也不太清楚,聽說拜師要磕九個頭,你這就磕頭吧!」梁覓素手輕拂,解開了他身上的穴道。
誰要磕頭啊!荊木禮轉身就跑。
想逃?梁覓素手拂出,點中他膝彎穴道,他頓時軟倒在地,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已經被按著腦袋磕了三個頭。
「四……五……六……」梁覓數著,一邊壓著他磕頭。
他雙手撐地抗拒,沒想到青年外貌弱不禁風,手上勁力奇大,他死命撐拒,連吃奶的力都使上了,他的頭還是一寸寸被壓低。他咬牙,小臉脹得通紅,身子微微打顫,眼睛只瞧得見地上的雪,還有未來的瘋子師父的一雙布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