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迷路了。

甫過豐留村,戚承賦便拉了下韁繩,讓馬停下來,接著一臉漠然的望向眼前的一片枯木、尚未融盡的白雪、不知是哪戶的炊煙……面對著這不熟悉的場景,他略皺了下眉。

而他胯下的回鶻馬見主人似乎不急著趕路,也就悠閑地低頭吃起蹄前稀疏的新冒出的青綠雜草。

「就只知道吃。」戚承賦白了牠一眼,吐了口氣,繼續看著眼前的五條岔路發起愁來了。

當年離家的時候雖然才十來歲,可也算是不小的年紀了,他不記得當初這兒有什麼岔路呀。再者,這個鳥不生蛋的窮酸地方有必要如此四通八達嗎?呿,還五個岔呢,搞得他現在連怎麼回家都不知道了。

真該死。

早知道就應該先跟豐留村的村民探個路……

「這包你帶著,路上吃,另外這包替我拿給三爺。」

「娘,人家三爺才不吃這野菜蔬果的。」

後方突然傳來了對話。

戚承賦正愁這附近渺無人煙、沒得問路。對話聲雖聽起來有些細微,但應是距他不遠,他趕忙回頭,果然看見兩個人朝他的方向走來。

應是一對母子,母親年紀有些大了,但身材頗為壯碩,感覺身體挺硬朗的,反倒是她兒子瘦瘦小小,不太中用的模樣,但清亮的聲音聽起來卻極為順耳。

少年的現況看起來有些慘——手臂上掛著大大的包袱,背上負著沉重的籮筐,有些艱難地前進,還得無奈地任由看來極為熱情的老母親將它填塞滿,並且像是教訓小孩子那般碎念著:「你懂什麼,就是像三爺那樣天天大魚大肉,才需要這些東西凈凈胃,人家三爺才不像你這小子,老辜負人家的好意。」

「三爺是美食至上的人啊!」少年駝著背、低著頭,像是快要被壓垮似的,但仍是強力擠出抗議的聲音。

「叫你拿去就拿去,這麼多廢話做啥?」說著抬起大掌,就要往少年的後腦勺招呼去。

戚承賦一見不妙,策馬上前,在那掌還沒拍上去之前忙轉移她的注意。「這位大嬸,您可知道戚家莊該往哪走?」

雖說那掌力道應該不會太大,可對已經快被籮筐壓垮的少年而言,任何一個推擠都可能讓他向前栽去、吃了一嘴混了雪的細砂。

「唷!這位爺,您要往戚家莊去呀!」老婦人收回舉在空中的手,笑瞇了眼、和善有禮地問著。

這兒的人一向十分好客,一見外地來的人總是特別地友善熱情。

或許是因為「戚家莊」是附近最為著名的地點,這兒的人十分樂於沾點光,於是不免有些攀親帶故之嫌地把戚家莊當作自己家似的介紹。

「是。」他應著。

「唉呀,那正好,我兒子也正要回戚家莊去,就讓他給您帶路吧!」說著便豪爽地將少年往前推。

然後,那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可憐少年,就在戚承賦的瞠目之下,硬生生地往前摔去,摔得灰頭土臉。

☆☆☆

「唉。」

戚承賦瞄了眼拉著他的馬、走在前頭、一邊抹著臉一邊嘆氣的少年,突然覺得好笑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少年正無奈萬分地捏著摔扁了的鼻子,聲音有些模糊,但聽到問話還是往後拋出一個還算燦爛的笑容。「我叫元湘。」

戚承賦點點頭,沒有什麼表情。

但這少年面對戚承賦不怎和善的臉似乎沒有半點畏怯。既然這爺先開口跟他說話,他也就端著好看的笑容開始問話了:「這位爺,您上戚家莊是要做什麼呢?借錢嗎?」

戚承賦揚了一邊眉。「不,我不缺錢。」

戚家莊的僕役都這麼大膽嗎?

「那是要找大爺做生意還是要找三爺買馬呢?我們這兒的馬十分高壯,全國找不到更好的了。」好奇之餘,還幫著推薦一番。

說起戚家莊,人們總是將它與馬匹以及木材聯想在一起。戚家本來代代相傳都是老實的讀書人,靠著幾畝地的田租維持生活,稱不上什麼大富大貴,但也算是挺好過的人家。傳到剛過世的戚老爺手上時轉為經商,碰巧這幾年各國都興起了一陣奢靡惡習,當王公貴族們在衣著、首飾上的花樣已經到達極限,沒什麼能互相較量的時候,就輪到離宮、別館、院落了。

而戚家老爺正抓住了此一時機,做起長途販運木材的生意,藉此發跡。而這一行現在由戚大爺接手,也幹得有聲有色。

而戚家三爺則是選擇了馬匹生意,起初是從西方購入馬匹和一些貨物,三爺生性靈慧,很快就掌握了養馬的技術,於是自個兒養起馬來,商隊依然時時往西去,但就只進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或是實用的物品回來了。

那戚家二爺呢?

嗯……沒人敢問這個問題,據說是離家了。然而為什麼離家?原因眾說紛紜,但也不敢大方討論。總之,這在戚家莊是個禁忌的話題。

「我對做生意沒興趣,也不缺馬。」戚承賦一派的單調語氣,或許是心情還算不錯,還願意回答。要是平時,遇上陌生人的疑問,他是乾脆沉默以對的。

能夠纏著他問些奇怪問題的,也就只有他之前的主子了。

「那戚家莊還有什麼好玩的啊?雖然是挺豪華氣派的啦,可實在沒啥意思。」元湘皺著眉、歪著頭,有些不解。

這幾日也沒聽說有客人要來呀。

難道……

元湘瞧了眼有些凶神惡煞的大爺,開始懷疑戚家莊是不是藏有什麼至寶,才會引來這樣的「歹人」前來搶奪……哇,那等腥風血雨、大夥飛來飛去的打鬥戲碼也會在戚家莊上演嗎?

「你替三爺做事?」戚承賦突然問道。

「呃,是啊,我在三爺旁邊做點雜活已有五年了。家裡窮啊,幾個姊姊也是早早就出去做活了。」一開口說話,元湘便又將那些胡亂的念頭往腦後扔去,很熱情地跟這位爺閑聊。

「你幾歲了?」

「我十七!」很得意的聲音。

「瞧你這麼小的個頭,哪像十七?」不給面子地吐嘈。

十七……

那年離家,他也是十七。

「嘿!大爺,您可別看我這樣,我雖然個子不高,做起事來可不含糊,三爺常誇我勤快能幹呢!」元湘下巴仰得高高的。

戚承賦頓了下,望著少年始終沒有收起的笑容,不禁問道:「你心情一直都很好嗎?看你總是笑。」

「又沒遇上什麼值得哭喪著臉的衰事,幹嘛不笑?」元湘依然咧著嘴,樂呵呵地笑著,大步大步地向前走。

「方才那一巴掌不算是衰事?」戚承賦淺笑著。除了他之前的主子以外,他鮮少與人說笑。

他突然覺得跟這小子搭話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唉呀,那不算啦,我娘老是這樣,說話大剌剌、抬手打人也大剌剌,習慣就好了。您瞧她老人家只知什麼是重、不知什麼是輕的手勁,揉起麵糰可厲害了。」說著順道豎起大拇指。「不過話又說回來,咱鄉下人呀,日子已經很苦了,不應該再自尋煩惱,況且開開心心的不是挺好?」

戚承賦沒說話,僅是淡笑著。

有時,他真羨慕這樣的人,輕鬆自在。不像他,滿腹的心事難以拋去……

「你家大爺在嗎?」

「大爺前幾天才出門哪,至少要十來天才會回來,說是最近有一筆生意。爺們在忙些什麼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可老爺生前倒是常誇大爺有生意手腕。可大爺也未免太忙了些,常不在家,大夥都很期盼他和甄姑娘的婚事呢。」

戚承賦眼中緩緩飄過些情緒,淡應著:「甄姑娘?」

「是大爺的未婚妻,若我沒記錯的話,她的母親是二奶奶的侍女,好小的時候就隨同母親住進戚家莊了,無奈母親早死,二奶奶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所以她也同大爺特別親。」說著讚歎了聲。「甄姑娘好厲害的,據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是個美人,他們說她像是從水裡出來的……的……」

「水鬼?」

元湘大笑。「不是啦!是一句成語,比喻美人的。」

「出水芙蓉?」

元湘用力點著頭,很開心有人幫忙把話接下去。「對對對,就是出水芙蓉。唉呀,我沒讀過書,讓大爺您見笑了。我總覺得甄姑娘用這個成語來形容特別貼切,有那種柔美、讓人不敢輕易直視的感覺。若換做是您,您捨得將這樣的美人拋在家裡,自個兒出去做生意嗎?」

「這難說啊,美不美與愛不愛本就是兩回事,怎能混為一談?」他淡應。

「哼,這話說得輕巧。」

「可方才你自己也說了,你家大爺也是將美人好好擺著,並沒有時時刻刻兜在身邊呀。」

「唉,我家大爺我家大爺……」元湘碎念著,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又打住了,只是緊抿著雙唇。

而戚承賦也只是又瞄了他一眼,沒再說些什麼。

這小子要說的事情他怎麼會不知道呢?自家大哥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了。

「欸,大爺,您還沒告訴我您上戚家莊究竟要做些什麼哪。」元湘皺了下眉,轉身問著。

「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該不會引狼入室吧?」

「你瞧我這副模樣像惡人?」

元湘歪了歪頭,停下腳步,當真回過頭,認真地瞇著眼、仰著臉,專心地盯著戚承賦的俊臉瞧了起來。

戚承賦倒是挺大方,不閃不避地由他看個夠,而他也借著這機會好好端詳這少年的容貌。

順眼。

這是他腦中浮出的第一個詞。

能夠順他的眼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男人而言,這樣的容貌有些太白、也太清秀了些,雖不至於陰柔,卻的確缺乏了一點陽剛氣。然而拋開這些不說,他寬寬飽滿的額頭、彎彎的眉,水亮有神的眼,看了就舒服,像是往心底偎去,無一處不服貼似的舒服。而他精神飽滿的宏亮聲音、開朗率真的態度,也讓人無法不喜歡。

或許,是這少年輕易地引出了他心裡頭那片早被遺忘的悠然自在吧?

獨自從訟卿國來到這,一來是有些寂寥,二來是這少年有趣得緊,否則他不會隨意跟人閑聊。

元湘依然踮高了身子,仔細地瞧著他,半晌后,嘆了口氣說話了。「大爺,咱說句坦白的,您一臉貴相,比我家大爺三爺都還好看哪,就算您真是個壞人,誰看得出來啊?再說,我傻不隆咚的,您只消跟我說句『俺,好人也』,我就會被騙過去的。」

戚承賦嘴角不由得上揚了,用難得溫和的語氣道:「你不傻。」

而這元湘則像是得到珍寶般,樂極了,朝後又給了個露齒的笑容,才又拉著馬大步往前走。

☆☆☆

一大早,戚家莊就亂了。

應該說,戚家莊早在三天前就亂了,只是大伙兒始終隱忍著,待這時才發作。

「元湘呢?」膳房的大娘扯著嗓子大嚷著。「叫他給我抓只雞來!」

「大娘,元湘還沒回來哪,您隨便差個人抓雞難道不成嗎?」一個手端著好幾隻箱子、正要往屋裡跑的小廝抽空回道。

廚娘一聽元湘不在,急得跳腳。「不成不成,他抓的雞特別好吃。」

「雞還不都是那幾隻,哪有差別!重點是您一手好廚藝。」小廝一面苦笑著安撫,還不忘拍個馬屁。

「好啊,那你去抓,我照往常的方式煮,要是不好吃,那你等著給三爺扒皮如何?」廚娘插著腰,氣勢磅礡地問道。

「噢,不不不,我我我……三爺那兒還有我忙的哪……」說著一溜煙就跑了。

誰不知道,三爺平日看起來溫和可親,什麼事都好商量。可若是牽扯到入口的食物,可就一點也馬虎不得了。

要是讓三爺在咀嚼的瞬間皺起眉頭,那麼大家就沒好日子過了

☆☆☆

接著,是賬房出了亂子。

管帳的大聲哀號,頗有撼動山河之勢。

「這這這……這怎麼回事,為什麼帳總是對不起來啊?足足差了五千兩,這讓大爺知道了,我還能活嘛我?」五千兩啊!夠壓死他了。

「您您您、您別慌,一定是哪裡出了錯,您從上年五月開始再算一遍……」

「你當我傻子、不曉得應該再重算一次嗎?可我就是急啊,我一急,這團糊帳就越算越糊啊!」嗚,好悲傷。「元湘呢?他腦子清楚,這帳的所有進出,每一筆他毋須看賬本也記得清清楚楚……」

「元湘回家去了。」答者深嘆。

這已經是他第五次回答同樣的問題了。

管帳的極為激動,只差沒有捶胸頓足。「他回家看個老母是要看多久,叫他快些回來啦!」

☆☆☆

然後是三爺那兒。

「元湘回來了嗎?」那個溫雅的聲音這樣問著。

「說是今兒個午前就會回來了,或許快到了吧。」總管小心翼翼地回答。

「幾天沒聽他在一旁嘮叨,怪不對勁的。」戚慎暘皺了下眉頭。

三爺,敢情您愛聽那小子嘮叨嗎?

總管在心底咕噥著,但倒也挺想念那個勤快爽朗、為這兒投射進一抹暖陽的小夥子。

他不在,戚家莊像是缺手斷腳似的,全然大亂,好多處都嚷著找他呢。連甄姑娘那兒的丫頭都來找他,說是之前他答應替甄姑娘的帕子畫綉樣……

當然了,也少不了那些老喜歡圍在元湘左右的小丫頭們的哀怨聲。

那些笨笨的小丫頭,搞不清楚狀況,還以為自己愛上的是個能夠託付終身的好良人。

「三爺,大爺之前提過,是不是待雪融了再迎娶周家二姑娘?大爺似乎也想在那時和甄姑娘成親,來個雙喜臨門。」

「再說吧。」戚慎暘像是不怎在意地淡應著,但唇邊有抹好看的笑。「橫豎這兩個姑娘都是跑不掉的,也不急於一時。」

這門婚事是大哥做的主,為了兩家的生意,不過他也是同意的,耳聞周家的幾個姑娘都十分柔順賢淑。

他與她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許多年沒見了,也不知變成什麼樣了。

「元湘回來時叫他趕緊來我這兒一趟,若沒其它事,別讓其它人打擾。」戚慎暘吩咐著。

「小的明白了。」

☆☆☆

這小子八成很受歡迎。

戚承賦下了馬,淡望著在瞬間向他們……噢不,向元湘衝過來、也不管人家聽懂了沒,劈里啪啦齊聲在他耳邊開始大吼起自己要講的話的男男女女,不禁有了如此認知。

這些人以為講得快、講得大聲就可以完整傳達自己想說的話了嗎?

「呃……諸位……」元湘望著眼前爭先恐後衝到自己面前,又爭先恐後張大嘴巴要將自己的事情講完的人們,無奈地苦笑著。他半張著嘴,抬手想要制止這些發聲者,卻不知怎麼做。耳邊聽到的只有什麼母雞呀、甄姑娘呀、我好想你喔元湘之類的,其它都是一些嗡嗡嗡的聲響。

「呃,有客人呀諸位……」他想盡辦法要讓眾人將注意力往他後頭這位戚家莊難得的客人身上去,可這些人完全不理他。

這些人也真是的,他才三天不在,有這麼嚴重嗎?

然後,更令人驚駭的還在後頭——這些人紛紛說完自己的困擾了,元湘還來不及回答什麼,他們卻一個個臉一垮,嘴一扁,委屈萬分、七嘴八舌地低泣了起來。

這回,他們哭的內容元湘總算是聽清楚了,那一點都不像是一群委屈的人所會說的話,反而像一堆土匪——

「你再敢隨便離去,我們就讓你好看!」

「呃……」

這小子八成是個爛好人。

已經開始覺得有些不耐煩、手癢地想要將這些人一拳打飛的戚承賦,不禁有了如此認知。

元湘搔著頭,幾次想要開口卻又被這些人給打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撫這一片吵死人的哀鳴。冷不防地,透過人牆,他看見胖胖的戚總管氣喘吁吁地跑來,汲汲皇皇地想要加入抗議人潮,不禁心底一涼,嘴角抽啊抽的,畏怯地往後退去。

一隻大掌搭住元湘削瘦的肩,那熱度很明顯地表現出深深的不耐,緊緊地扣住他后便往前推,硬是將他推出人群。

「我要見三爺。」戚承賦壓著他的肩往前推,一面淡聲道,並順道瞄了朝這團混亂跑來的戚總管一眼。

「呃,好。」元湘乖乖點頭,有些感激地任由這位脾氣似乎不甚好的爺將他往前推去。

一群呶呶不休的人們總算注意到了這位彪形大漢,除了愣愣地望著他「挾持」他們的救星離去以外,似乎也無法作其它反應。至於那個好艱辛地跑來湊熱鬧的戚總管則是瞠眼目送這位大爺,一直到兩人成為遠方小小的圓點后,才喃喃地、像是不可置信地道:「二、二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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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好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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