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是個陰天,沒風,沈畫走後不久下起了小雨,很快,雨化作雪粒,給地面敷上一層白白的薄膜。還沒到供暖的日子,家裡頭摸哪兒都涼,越顯清冷、空寂。上網逛了會兒,手指頭凍得不聽使喚;想打掃屋子活動一下暖和一下,提不起情緒。手機沉默,好不容易有個簡訊,滿懷期待衝過去看,發信人是10086。沒誰有空搭理她,工作時間都忙。自然,他更忙,光瑞的上市工作如火如荼。
從前,小可總能從沈畫那兒間接得到些海潮的消息,沈畫離開光瑞,這惟一渠道便也沒了。沈畫離開光瑞是因為向飛。都說擺脫失戀痛苦一靠時間二靠新歡,沈畫說,空間也很重要;說,等小可去了日本,進入新環境,有了新同學新朋友新的生活內容,很快就可以把海潮忘了。可是,學校明年四月才開學還有小半年呢,天天孤魂野鬼似的形影相弔,這日子怎麼熬?突然小可心念一動,拿包換鞋出了家門。
小可去醫院找爸爸。爸爸這個時間肯定正忙,她可以在他辦公室等。醫院已經開始供暖,在那裡待著還暖和。
鄧文宣上午出專家門診,為保證看病質量,他的專家號只准掛十五個,平均一個病人有十六分鐘。可是,全國多少病人需要的這十六分鐘,今天卻被葯業公司一個醫藥代表給佔了去。她正常挂號,正常就診,你毫無辦法。她顯然是新手,老手懂得直截了當說明來意,新手臉皮尚薄不好意思直接。她在病人就診的椅子上坐下,魂不守舍地說一些頭痛噁心之類腦神經外科的病症,趁鄧文宣開檢查單時,方把一直緊緊抱在懷裡裝有藥物資料的無紡布袋放在桌上,結結巴巴說明情況,起身逃也似離去,其時鄧文宣檢查單都還沒開完。藥物資料鄧文宣沒看,直接讓他學生提著追出去還她,裡頭很可能夾有錢物。
她耽誤了鄧文宣的時間,鄧文宣沒有生氣反生憐惜:那是個年輕女孩兒,年紀跟小可差不多,纖細單薄靦腆也如小可,初入職場,很不容易。自目睹了女兒職場的跌宕起伏,再看某些事時鄧文宣彷彿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多了理解;一如女兒出生他看這個世界時的心,變得柔軟。
被東京大學錄取后女兒情緒好了幾天,僅只幾天;隨後,日漸低落消沉。以至每天上班走前他都要發愁地想同一個問題:她一個人在家幹什麼呢?同齡的朋友同學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她無所事事。不是不可以利用這時間讀書學習,但,一來她沒有動力;二來,更重要的,她沒有心情。
吃飯越來越少,惠涓說是「吃鳥食呢」!還不敢當她面說。有一次,惠涓包了她愛吃的蝦仁蒸餃,她只吃三個,且一個恨不能分作八口咬,故意拖時間怕人說她吃得少,但鄧文宣給她數著呢!惠涓不用數也有數,忍不住問:「吃這麼幾個!不好吃嗎?」就這麼句話,能讓她一下子眼淚汪汪:「吃這麼幾個——吃哪么幾個?!我吃了多少您比我還清楚?」惠涓從採買到蒸餃上桌忙活半天,食客不買賬她也委屈:「我包的、蒸的、盛的我不清楚?你盤子里十二個餃子,你數數現在還剩幾個!」小可頓時淚流滿面嚷了起來:「你們總盯著我有意思嗎?你們就沒別的事幹了嗎?你們煩不煩啊?」一口一個「你們」,連鄧文宣一塊兒捎帶上。哭著嚷完甩手就走,進自己屋,「咣」地摔上了門。惠涓發愁地對鄧文宣道:「老鄧,你得跟她談!」鄧文宣嘆息著重彈老調:「她不談——」惠涓接道:「——是不想談!那怎麼辦,看著她整天這麼不死不活地,耗?!」鄧文宣嘆:「再給她點時間?」惠涓道:「不能只靠時間!」鄧文宣道:「那你說怎麼辦?」惠涓道:「你們科新分來的協和博士,那個魯一南,介紹給小可認識認識?」
之前沈畫提醒惠涓,她感覺目前二人狀態是,小可落花有意,海潮流水無情,否則海潮沒道理不同小可聯絡。總之,不能一棵樹上弔死,到找下家的時候了,說得惠涓動了心思。
這事鄧文宣一直拖著沒辦。他覺得人物關係尷尬,也擔心小可不接受「介紹」的方式。
但是,今天他約了魯一南一塊兒吃午飯,決定就沈畫、惠涓的建議跟他談,決定是昨天夜裡作出的。
昨天夜裡睡前,鄧文宣習慣地拿出安定來服,他長年服用安定,每晚兩片;打開藥瓶發現裡頭只剩下一片。之前他清清楚楚記得還有兩片,當時的思想活動都記得:醫療卡在家裡還是在科里?開藥得用卡。
他一直感覺近期瓶里安定下得比以往要快,一直以為是感覺錯誤,顯然不是,的確有人在同他一起服藥。這人不會是惠涓、沈畫,她們有需要肯定會說,只能是小可!
鄧文宣去了小可房間,小可已睡著了,他開門、走路、開燈,她毫無知覺。她才二十多歲,之前沒用過安眠藥,剛開始服用效果肯定好。看著睡死過去的女兒,鄧文宣焦灼憂鬱無助如一頭籠中困獸。
女兒還在惠涓肚子里時,所有人都說她是男孩兒。孕婦肚子是尖的,妊娠反應輕,按老百姓說法都是懷了男孩兒的標誌。鄧文宣不願意相信,直到做B超說確是男孩兒時方死心。他盼女兒,這想法跟誰都沒說,怕惠涓有壓力。女兒出生時他跟導師在手術室給病人做手術,手術結束出來遇手術室老護士長,護士長拍著他肩說:「小鄧,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啊!」做好思想工作後方告訴他,他的「兒子」是個女孩兒。
鄧文宣什麼都不說拔腿向婦產科跑,在新生兒室與女兒見面:全身通紅透著點粉,雙眼緊閉看不出大小,所謂鼻子只是個鼻頭,鼻樑還沒長出,小嘴嘟嘟著深埋進兩腮的肉里……她在睡覺,睡得昏天黑地渾然不覺,看著安睡的女兒鄧文宣心裡鳴響起如歌的行板:好好睡寶貝,爸爸在!
日後,「爸爸在」成了父女兩人共同的口頭禪。
——深夜劇烈腹痛伴噴射狀嘔吐,鄧文宣抱起女兒向醫院狂奔不停對女兒說:小可沒事!爸爸在!
——不小心磕破了腿,很疼,小女孩兒會含淚告訴自己:小可沒事!爸爸在!
——第一次乘飛機女兒緊張得小手心全是冰涼的濕汗,問爸爸:「飛機不會掉下來吧?」「不會。」「萬一掉下來呢?」那年她五歲了,具相當的獨立思考能力。鄧文宣不願騙她,想了想后這樣回答:「萬一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另一個地方。」「爸爸在嗎?」「爸爸在!」於是,她便不再害怕。
有故事說,一個小孩子害怕打雷,吩咐爸爸:「爸爸,你讓外面別打雷了!」這故事讓鄧文宣會心地笑了許久,那個時候他的確認為,自己除不能制止老天爺打雷之類,有能力為女兒做任何事情……
沉睡中小可翻了個身,被子滑落露出了半邊肩,那肩薄得紙片一樣了,鄧文宣替她把被子蓋好,欲哭無淚。作為父親,他能給女兒他的全部給不了他沒有的東西。一度,他吃過海潮的醋:他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憑什麼交給他呢?一度,他生過女兒的氣:見不到男朋友,蔫頭耷腦;見到了,小臉兒綻開的五月花一樣!此刻站女兒床頭他想,他再也不吃醋不生氣,只願有個好青年從天而降與女兒相親相愛相伴哪怕帶著她遠走天涯,彼時,他會毫無怨言目送,為他們送上祝福——他要她過得比他好!
大概人在無路可走時容易變得寬容,願意變換一下角度思考問題——鄧文宣是在這時想起惠涓那建議的。他想:是啊,完全可以跟魯一南聊聊嘛!肯定沒損失、可能有斬獲的事情,為什麼不試著做一做?確立下思路一秒鐘都沒耽誤,轉身出屋給魯一南打電話,約明天中午一塊兒吃個飯,順便談談。作為科主任跟新人談話合情合理,卻仍讓電話那頭的魯一南吃驚不小誠惶誠恐,尤其主任來電話的時間詭異:夜裡快十二點了!
……
醫藥代表走後,鄧文宣給一位從烏魯木齊來的病人加了個號,看完病人已過下班時間,他匆匆向科里走。得先回科里換下工作服,魯一南在科里等他。快到辦公室發現門開著,裡面傳出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女聲是女兒小可。還沒聽清女兒說什麼呢,鄧文宣心先自沉了下去,不自覺加快了步子;這時女兒笑聲傳來,「咯咯咯」清脆歡快,好久沒聽她這樣笑了!
鄧文宣忐忑不安推門進屋,看小可坐他通常坐的椅子,對面椅子上,坐著魯一南。兩個年輕人臉上笑意盈盈,顯然,之前相談正歡,鄧文宣心一下子輕鬆,夾帶絲絲的喜悅。事後想,喜悅是因小可和魯一南以自然方式認識,免除了他出面介紹的尷尬,降低了促成此事的難度——魯一南礙於主任面子會同意跟小可相親,小可卻不會礙於爸爸面子同意跟魯一南相親——更重要的,他們看上去聊得很好,相處融洽!
鄧文宣邊脫白大褂邊問女兒:「你怎麼來了?」
小可笑吟吟看著魯一南道:「當然是有事了!」顯然,她那事已經跟魯一南說了,兩人剛才正談那事;看他們神情,至少不是壞事。
鄧文宣心越發輕鬆,幾乎是愉快了,笑著道:「看來你們倆——不需要我介紹了?」說完一怔,不由在心裡為自己的一語雙關叫了聲好。
兩個年輕人相視一笑,小可對鄧文宣說:「恰恰相反,我需要向您介紹一下他。」鄧文宣不明白,小可一字一頓道:「魯一南同學是,我的學長!」
鄧文宣還沒明白,魯一南在一邊提示:「主任,我碩士在東京大學讀的——」
鄧文宣恍然大悟!三個人同時大笑,笑聲中鄧文宣說:「走走!吃飯!一塊兒!」
三個人走在醫院通往食堂的路上,兩個年輕人分走鄧文宣左右,鄧文宣心裡一片這段日子來少有的安謐。魯一南將是個很好的醫生,做好醫生需要天賦。他目前除掙錢不如鄭海潮多,哪兒都不比鄭海潮差。而隨著中國迅猛發展各方面在向發達國家靠攏,醫生的地位、收入早晚也有靠攏的一天。魯一南剛二十八歲,他等得到。
深秋初冬的雨雪催掉了路兩旁樹上最後的葉,落葉為水所浸濕,踏上去綿軟無聲。鄧文宣問:「剛才在我辦公室,你們聊什麼呢?聽小可笑那麼歡!」
小可被提醒了似的又笑起來,笑得說不成話,魯一南替她回答:「我跟她說我在日本茶屋打工時,被老闆娘看上了,老闆娘四十二歲,喪偶,有三個孩子。」
小可大笑著補充:「他說他當時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被人看上了,悲的是被這樣的人看上了……」鄧文宣禁不住也笑起來,這時聽小可說:「哎,我倒是可以考慮去她家打打工哎!魯一南,幫我引薦一下?」
鄧文宣趕忙道:「先不考慮打工的事,還是以學業為主……」
小可一拍腦袋:「哎呀把正事忘了!爸,我來是想跟您說,我決定提前走,到日本先打打工,熟悉一下日語環境。好多人都說,剛才魯一南也說,在國內日語學再好,剛開始聽課都困難。」
鄧文宣問:「你想什麼時候走?」小可說:「年底前。」
鄧文宣大吃一驚!可以提前走,沒必要提這麼前,現在距年底只有一個多月了!但礙於魯一南在場,他沒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