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惠涓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裡頭傳出的女聲清脆悅耳:「您好請找鄧主任!」她很禮貌地問:「請問您是哪裡?」這時鄧文宣已來到身後伸出手拿電話,被她閃開,同時更緊地將聽筒貼住耳廓,電話里女聲一口氣報:「我是手術室我姓宋請找鄧主任!」聲音緊急,惠涓馬上把電話交了出去,卻沒馬上走開,聽到了電話中的女聲清亮傳出:「主任!張世寶腦組織膨出關不上顱!」她轉身離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廳那邊是鄧文宣打電話的聲音:「有一種可能是過度換氣二氧化碳過多,請麻醉調整呼吸試一試。病人血壓多少?」惠涓端著碗盤去了廚房。
惠涓擰開水龍頭洗碗,水龍頭裡帶過濾網,出水柔和不濺水。正洗著,鄧文宣來到廚房門口,說一聲:「我去醫院。」說完了走,走幾步站住:「以後,找我的電話,尤其醫院的電話,你不要問太多。」離去。惠涓一如既往洗碗,從丈夫來,到丈夫走,沒抬頭。
沈畫坐寫字檯前,背朝門發獃。有人開門,聲音很輕,她仍受到了極大驚嚇,脊背一下子縮緊。沒回頭,不敢。不用回頭也知是小姨來了,來興師問罪,當場把她趕出家門也未可知,誰讓她傷害了她的寶貝女兒?她為自己說的那番話後悔,邊說邊後悔,但在那一刻,靈魂出竅魔鬼附體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開門聲、關門聲、腳步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她原姿勢面壁石化。腳步聲在身後停住,縮緊的脊背一陣發麻,本能閉上眼睛等待打擊……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溫軟,她有點意外——她預料的是電閃雷鳴劈頭蓋臉——扭頭看,在她身邊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溫軟是小可的手,無聲傳遞著關心體貼,沒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裡漸漸模糊起來,淚水不爭氣湧出,緊接著滾落,一大顆一大顆,噼里啪啦,沉甸甸的。那淚蓄積了很久,壓抑了很久。
一天之內,沈畫遭受愛情、事業的雙重打擊。
惠涓的懷疑一點不錯,沈畫在北京「有人」,如果沒有這個人,她斷然不敢隻身闖來,儘管她是那麼的嚮往北京。那嚮往從幼年就開始了,由圖畫兒歌電視課本開始,在各種反覆強化的描畫中,將北京幻化成了童話中的水晶宮,遠在天邊,亮閃閃炫目。考大學時想過報考北京學校,父母反對:以她的成績考北京學校只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則可上屬於211工程的重點大學;現在好點的單位招聘,非211大學畢業生不要;上大學是為就業,不是為好玩兒。沈畫拗不過父母,歸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沒底,老老實實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畢業后在當地做過三份工作,加起來八個月。八個月工作的體會是,人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循環:上班——拿錢,拿錢——吃飯,吃飯——活著,活著——上班……與夢想、追求、激情無關。
曾有過認真的愛情,大學同學,從大一開始好,畢業后,愛情結束。他提出結婚,她不肯。她不肯這麼年輕就成為已婚婦女,不肯過已婚婦女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結婚,她老去。
與男友分手后住父母家。她是那個家的中心是公主。她下班回家,熱飯熱菜定已等在桌上,飯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為準。她在家什麼都不必做,哪怕手機沒錢,她只消說一聲,自動充值——父母為她甘盡全力,可惜,他們的全力又有多少?僅有的那點,還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們沒有。父親是鎮政府的電工,母親早年間是當地織襪廠的工會主席,工廠倒閉后回家,利用家中臨街窗子開了間小賣部。做這樣一個家的公主,非但不會有任何的自豪滿足,相反,讓人悲涼。她不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市井之輩,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夠朝著天邊的絢爛盡情飛翔的鳳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風的溫暖令人窒息,為避免矛盾,回家吃罷飯沈畫就躲自己屋裡上網,網路是她與外面世界保持聯繫的臍帶,給予她生命所需的滋養。人人網、開心網、QQ,成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網上結識了孫景。孫景是一位私企老總,北大畢業,二十九歲,現居北京。隨著交談深入,二人互留QQ,互發照片,互留手機。孫景說一口標準普通話,聲音很有層次,他亦誇她的聲音悅耳。按照網路交往規律,通話后如雙方仍相互滿意,接下來就會希望見面,孫景讓她去北京。其實這之前,沈畫已經暗暗在做去北京的準備了,向北京發去了無數簡歷,一直無果,在接到孫景的邀請時,有公司通知她面試,命運大門開啟。正如小可所說,她最不怕面試——見孫景也是面試——她的漂亮無人能擋!
決定去北京前,沈畫要求與孫景視頻。網路騙子多,她須格外謹慎;父母不給力,她須自己照顧好自己。孫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視頻。視頻后沈畫徹底放下心來:不是為孫景長相——視頻上看,孫景比照片還好看——男的長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麼說男才女貌,關鍵是,在視頻里,沈畫看到了孫景的家。那個家寬敞大氣品位不凡,驗證著主人不凡的事業。
接下來的日子,沈畫辭掉工作,收拾東西。跟父母只說去北京面試,沒提孫景。任何事,沒成之前,她不跟他們說,不想讓他們多問。她乘飛機來的北京,孫景為她訂的機票。誰都不知道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乘飛機,孫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細心觀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動,任胸中波瀾起伏,臉上不動聲色,成功地給所有見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靜、大氣、見多識廣。
及至見到孫景,「不動聲色」消失殆盡。
他開車去機場接她,車是價值二百多萬的賓士S600,在她家鄉,二百多萬能買幢好房……軟硬適中的皮座椅光滑清涼,她筆直端坐,兩手併攏放在同樣併攏的腿間,心狂跳,嗓子發緊,因怕碰到孫景的目光,扭臉去看車窗外風景。孫景很體貼,一直找話跟她說,先說她本人比照片比視頻都漂亮,漂亮得多,再問沈畫見到他是不是失望,又開玩笑,說只要見光沒死,他保證沈畫對他全方位滿意……沈畫對他所有問題能點頭或搖頭回答的,不說話。她說話時的聲音讓她氣惱,緊張、羞澀、小聲小氣,活脫兒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車駛出機場路進城時,孫景說了他的安排:面試時間下午四點,他們先把東西放家裡,然後,吃飯;吃完飯,他送她面試。接著他的話,沈畫告訴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說「先把東西放家裡」嗎?她說完,孫景沒說話,大約為避免不說話時的尷尬,一伸手,開了音響,音樂在車廂內環繞,如訴如泣如夢如幻;沈畫卻無心音樂,她在等孫景的反應,緊張不安。果然,孫景再開口時聲音冷淡了許多:「跟你說過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裡。當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畫趕緊聲明:「沒不信任!」他扭臉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實在不放心,你住樓上,我住樓下。再不放心,你住家裡,我出去!」
沒有哪個女孩兒能夠抵抗得了來自一個成功男人如此溫柔的霸道,沈畫撥了小姨電話,告訴她自己不去家裡住了……
夢醒時分,是在那棟精緻別墅二層的主卧。
孫景開車帶她來到這棟位於西山的別墅,在進入別墅客廳的瞬間,沈畫尚存的最後一絲疑慮消失——不能怪她多疑,一切太過完美——眼前的一切為她所稔熟,視頻中多次看過:乳白色沙發、深褐色地板、沙發后牆上那幀抽象派的畫……孫景把車鑰匙往茶几上一扔,動手收拾上面的零碎雜物,不無抱歉:「家裡有點亂讓你見笑,保姆休假。」他的身材頎長,手指修長,她看著他,情不自禁說了從見面到現在,她主動說的第一句話:「孫景,我知道你很成功,但沒想到會這麼成功。」
他帶她在家裡參觀,參觀完樓下,上樓,來到了樓上的主卧,之前他說,讓她睡主卧。
主卧白紗簾低垂,樹影婆娑,正方形雙人床對面,夢幻般擺一隻浴缸,上鑲嵌大小各異的鋥亮開關,雪白闊大,令人耳熱心跳不敢久視……咔嗒,沈畫一驚,下意識循聲回頭:房門不知何時關上了,是孫景關的,他站在門前。見她回頭,他一笑;把門鎖扭開,再一笑;隨著又一聲「咔嗒」,鎖上了門。他說:「看到了嗎?這樣一扭,門就鎖上了。誰也進不來,包括我。」演示完把門扇一推,令其大敞直抵牆壁。沈畫不好意思地喃喃:「孫景,我不是那個意思……」孫景笑:「你是也沒關係,你的一切我都理解。沈畫,從第一次在人人網上相遇到現在,我們交往六個月零十一天半。六個月零十一天半的時間,認識一個人,確定自己的感情,夠了……」邊說,邊向她走,沈畫僵立原處,一時間不能夠確定何去何從。她有過男人,了解男人,她當然知道同意住在這裡意味著什麼。她不能確定的只是,此時,她應該熱情奔放還是羞澀推託以顯得純潔?她沒有同成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她孤注一擲隻身來京不是為一時之歡,是為對這個男人的永久佔有,為婚姻;女孩兒不願做已婚婦女是因對方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孫景當是所有女孩兒夢寐以求的婚姻對象。
孫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將兩手輕輕放到了她的肩上……他飽含深情的雙眸似兩眼深潭……那一刻沈畫決定:她不主動地決定什麼了,一切聽從他的決定吧,跟著他走,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
「小孫!」
叫聲從樓下傳來,男聲,他們同時聽到。其時孫景雙手正環住沈畫後頸溫柔用力地迫向自己,這叫聲讓他猛地一震,觸了電似的,一失手,嘣,兩人額頭重重磕了一下。他沒顧上,可能根本就沒察覺,緊接著手一松,扔下沈畫跑開,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差點絆自己一個跟頭。噔噔噔噔,跑出房間;噔噔噔噔,跑下樓。聽著那「噔噔噔」的一溜煙的腳步聲,沈畫全身冰涼。
夢遊似的,沈畫走出房間,走到樓梯,一步一個台階下樓,她向下看——
客廳里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長方臉、濃重的劍眉,某個角度看很像那個香港演員呂良偉。不用說,剛才是他在叫「小孫」。在他面前,小孫的腰背都不肯完全伸直,一口一個「向總」,竭盡了恭敬、馴順、殷勤。由他們對話中沈畫大致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向總去外地的航班臨時取消,搭熟人車從機場回來,因之沒讓司機小孫去接。進家后看到了沈畫的箱包和茶几上的汽車鑰匙,斷定小孫在家。最後,他示意著沙發上、茶几旁女性味十足的箱包,問了:「這是誰的——」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答案——從樓上下來的沈畫。
沈畫不看他——她誰也不看,一心一意消失——她去拿沙發上自己的包,拿了包,拖放在茶几邊的箱子,而後,向門口走,不料在門口時被耽擱住,她不會開那個門,向總過來為她開了門。門有門檻,箱子得提著過去,她一下子沒能提起,箱子很大、很沉,裡面裝滿她四季的衣服。又是向總,幫她將箱子提出,同時扭頭吩咐:「小孫,開車送她一下。」小孫卻想先解釋一下:「向總,事情是這樣的——」向總打斷他:「先去送她!一個女孩兒,那麼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