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06章

沈畫沒骨折,軟組織扭傷,醫生給開了「奇正藏葯」。見問題不大,小可送她上了出租自己沒走。已經在醫院了,快中午了,不如去科里找爸爸一塊兒吃午飯,順便聊聊,她現在心情糟糕透了。

鄧文宣有手術,小可坐他辦公室等,中午過了手術還沒結束,幾點結束不知道。小可從辦公室書櫥下層取出擱在那兒的食品袋,吃著等,現在的她有的是時間。

塑料食品袋裡是各種女孩兒愛吃的小包裝零食:小核桃仁、臭豆腐乾、蜜麻花、鹵鴨舌……家裡頭小到針線大到汽車,一律惠涓做主惠涓買,只這些,鄧文宣買。

早年間,家在兩居的舊房子時,從初中開始功課緊時,小可晚上常來鄧文宣辦公室用功。她看書寫作業,鄧文宣坐她對面看書寫論文,惠涓在家做家務看電視。舊房子不僅小,隔音也差,小可和鄧文宣只要有一個人在家,惠涓就不能開電視。十二三歲的孩子正長身體,常常剛吃飽飯沒多久就餓,從那時起,鄧文宣養成了在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一個大男人大專家,親自跑到超市站在食品櫃前,不厭其煩地為女兒挑啊揀啊。後來家裡有了大房子,再後來小可上了大學,但有事沒事地,女兒仍愛往父親辦公室跑,父親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也就隨之保留了下來。

鄧文宣手術回來,看小可在屋裡,一怔: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心當即下沉。自女兒去了南實證券,隨著她每天下班后的情緒,鄧文宣的心如坐過山車般忽高忽低;她高他高,她低他低。

面試成功那天她從南實證券直接跑來辦公室等他,他下班后,父女二人去外面吃了頓麻辣燙慶賀。一晚上都是女兒在說,情緒高昂高亢,咬牙切齒賭咒發誓:絕不能辜負陳總信任!沖這份信任她也得好好乾!最後甚至幻想,陳總落難了,她如何不離不棄傾盡全力幫助拯救……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什麼叮囑他道:「哎爸,陳總萬一生病了什麼的,您一定要幫忙找人啊!」鄧文宣笑著點頭:「一定!你爸也就這點能耐了!」那個晚上,鄧文宣心情舒爽如萬里晴空。望著女兒他想,看來這丫頭沒問題了!學習上她從未讓他們操過心,性格安靜、天資聰穎,具備這兩條足以取得好的學習成績,中國學生學習好等於一切好,但在工作中職場上就不一定了,她偏內向,偏單純。現在看來,開端不錯。

昨天惠涓走後他去了醫院,處理完急症病人回辦公室,看小可等在屋裡。她跟他說了她的「扎手事件」,他帶她去護士站處理傷口。傷口很小,但很深,被鈍物扎進,可以想象當時得有多疼。不過這無所謂,傷口無大礙,那種疼也只在瞬間,真讓鄧文宣心痛、無法釋懷的,是女兒的狀態:蔫頭耷腦、懷疑失望、茫然無助……他很生那個陳佳的氣,她怎麼就不能稍微體恤一下下級?這時你的一分體恤,能換來對方工作中十分的回報!這水平怎麼能當領導?一點不懂領導藝術!……當然這些話不能跟女兒說,跟女兒說除慫恿、加強她的負面情緒沒任何好處。他從正面對她進行了啟發引導,但說來說去,無非一些大原則大道理。年代和年代不同,職場和職場不同,人和人更不同,他的工作經驗遇到她碰上的具體事情,沒多少指導意義,不抵沈畫的一句無心之語管用。晨起上班,看到因為沈畫而頓悟的女兒情緒飽滿、鬥志昂揚的樣子,鄧文宣放心的同時欣慰,想:陳佳這樣的領導也不錯,更有利於現在這些孩子的迅速成長。獨生子女被父母寶貝慣了中心當慣了,陳佳們會讓她儘快找到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

自到南實證券,小可沒在上班時間找過他,此刻見她坐在這裡,直覺事情不妙,他問:「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她說:「不想在那裡幹了!」鄧文宣說:「又怎麼了?」小可簡單說了說今天的遭遇,道:「陳佳肯定不會要我了,我得趁早走,換一家公司。」鄧文宣問:「換了如果還不順呢?」小可說:「我不至於這麼悲催吧!」鄧文宣耐心道:「本質上所有單位都一樣,在哪裡都會有挫折……」小可打斷他:「爸,咱能不能不講大道理?」鄧文宣很生氣,正欲發火敲門聲響,林雪容的兒子到了。

林雪容是他剛手術完的那個病人,腦部良性腫瘤。手術本由另一位主任大夫主刀,術中意外大出血把他叫去了。去手術室途中他被林雪容的兒子攔住,非要給他張銀行卡,他收下了。手術順利結束后,他讓護士長通知那兒子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不等年輕人開口,鄧文宣從白大褂兜里掏出那卡放到了桌上,一言不發向前一推,示意他拿走。年輕人有些意外,也難為情,臉漲得通紅,搓著兩手語無倫次:「一點小心意……感謝您救了我媽媽……我沒別的意思……」

背對門一直懶怠回頭的小可回過頭去,她聽著聲音有些耳熟。來人是昨天下午咖啡廳那人,原來他媽病了!這就好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待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為什麼衣冠不整,為什麼對她心不在焉到了失禮的程度……他頭髮似乎更長了,鬍子也是,配上那張頗為周正的臉,倒有一種酷酷的帥。只衣服不給力,更髒了。衣服可以皺、舊甚至破,破到露肉都是風格,只是不能臟,一臟便成邋遢了。

他同時認出她來,本來就紅的臉一下子紅上額頭,結結巴巴道:「鄧,鄧小可,你,你好。」小可一笑,對感到奇怪的鄧文宣解釋:「爸,這就是昨天下午我相親相錯了的那位——」扭臉看他:「怎麼稱呼?」他忙道:「鄭海潮。」

鄧文宣點點頭,伸手把桌上那張卡象徵性地又推了一推,意思明確,讓他拿上卡趕緊走。

鄭海潮不想拿走卡,更不想馬上走。無論如何,他得把昨天下午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路歷程,跟鄧小可更重要的是跟她爸,解釋清楚。如果是一般人,偶爾遇到永不相見,得罪了就得罪了,可她是鄧文宣的女兒;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昨天下午鄭海潮去咖啡廳是為上網——醫院裡上不了網——上網為母親選擇手術醫生,其時母親在醫院急診科觀察等候,等候入院。這家大醫院床位很緊,他母親病情更緊。母親有個頭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續加劇,在老家無錫當地醫院檢查,發現顱內壓增高異常,拍片子懷疑腦瘤,醫生建議手術。得此訊他當天由北京飛去無錫把母親接了過來,要手術就在北京大醫院手術。醫學是實踐科學,外科手術尤其是。外科醫生手術的精湛與否,很大程度取決於他做手術的多少,道理同鋼琴家的練琴,只不過,外科醫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樣手術由不同水平的醫生做,差別很大;同一個醫生給不同病人做同樣手術,上一次不成功,這一次成功,極大可能就是,這一次的成功是因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訓——這個病人的幸運,是因為上個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干的人因醫學交集,命運感在這裡體現得格外殘酷。

鄭海潮不相信命運,他相信努力。當接診醫生說母親需要在三天內做上手術時,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選擇為母親手術的醫生,醫院規定病人可以選擇手術醫生。上網查有關資料,鎖定了全國著名腦神經外科專家鄧文宣。但是,「鄧主任沒空。如果非他手術不可,得排隊。一個月之後。」當他提著電腦趕回醫院急診科時,接診醫生這樣對他說。而此時母親雙眼視力已然模糊,同時不斷嘔吐,腦腫瘤壓迫腦神經的典型癥狀,醫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蓋因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親次日早晨八點進了手術室。進去后他一分鐘沒離開等候區,眼睛盯著通報手術進程的液晶顯示屏,耳朵支著聽裡頭傳出的各類通報呼叫。在看到「腦神經外科林雪容麻醉順利,開始手術」時,小輕鬆一下,即刻,新一輪緊張開始。置身偌大的手術病人家屬等候區,從不相信命運的鄭海潮,腦子裡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覆默誦。他從沒信過上帝或類似的什麼,他的「上帝保佑」屬鸚鵡學舌,但此刻,他在命運面前的卑遜虔誠,不輸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十點二十一分,他等來了手術室的病危通知,有幾秒鐘,他蒙了,恍惚中聽對面的白大褂說:「手術情況通報鄧主任了,他處理完手頭事情馬上過來。」彷彿溺水時的稻草,他緊緊抓住了這個信息,問清鄧主任現在科里,掉頭就跑,等不及電梯走步行梯,一步兩三個台階,向九層,向腦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這事設若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一定勸他不要去,事情不會因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變。

他被阻在了腦神外病區外,病區門是鎖著的,工作人員刷卡出入,不許他進,怎麼說都不許。想找鄧主任的多了,絕大部分是外地來的,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里來找,不亂套了?憑著尚存的理智,憑著幾天來的就醫經歷尤其手術等候區的經歷,作為眾多病人家屬中的一員,鄭海潮明白,個體的生命攸關是這裡的常態,是滄海一粟。他不讓進你只能不進,撒潑耍蠻沒意義不說,很可能適得其反。進不去就等,等鄧主任出來。他認得他,網上有他照片,五十多歲,國字臉、瘦。他得在他進手術室前,把心意送上。

「送心意」並無預謀,是被阻在病區外的靈光一現。生出這念頭當即掏錢包查看,現金不多,還好有張儲蓄卡,卡里有個兩三萬,就送卡!細想,送卡比送現金好,體積小,好拿;視覺衝擊力小,含蓄。鄧文宣那個年齡的知識分子,面薄。

鄧文宣從走廊盡頭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隨風掀起,剛出病區門口,鄭海潮一閃身現出,對他一口氣說:「鄧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兒子給您添麻煩了!」同時把手裡汗濕的銀行卡遞上:「一點小心意!」鄧文宣皺皺眉頭推開那手:「你要相信醫生。」腳下一停不停走,鄭海潮傍著他走,逮空把卡塞進他白大褂口袋並加手按住,嘴裡碎碎念:「一點小心意……給您添麻煩了鄧主任……請您務必救救我媽!」鄧文宣沒再說,帶著兜里他的「心意」匆匆離去,鄭海潮目送他走,長舒口氣……

可惜鄭海潮剛說了個開頭,鄧文宣桌上電話響了,有重要的專家會診請他馬上過去,走前他對鄭海潮說:「把你的卡拿走!」對小可說:「你的事晚上回家談,走時把門撞上。」

鄧文宣走了。女孩兒坐原處沒動,身體靠著椅背胳膊垂放身上,兩條長腿前伸,頭微微低垂。下午的陽光在她頭髮上跳躍,襯得下面的臉格外陰,陰得像晴空里的一小塊烏雲。她感到了鄭海潮的目光,抬頭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過一點心意。」他懇切道,此時這「心意」與彼時完全不同,純粹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他進一步說:「你們得理解病人家屬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媽的命,我就這一個媽——」補充說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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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戀愛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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