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盛筵

第十章 盛筵

到了第三日晚上,便是合巹正宴。醉花蔭張燈結綵,花團錦簇,真格跟嫁閨女一樣。賓客倌人,將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那些花報記者,也都聞風而動,藉口前來,鑽營些新聞。

封十四娘專門請了梳頭師傅來替煙湖做頭,又取出私己首飾來,將她打扮得花朵兒一般,細細叮囑:「閨女啊,你能寫會畫,比我這當媽媽的強一百倍。可是論到煙花行里,你卻還是個新人,經驗差遠了去了。前日不知你轉錯了什麼念頭,竟然將身子白送了給那個舒老爺,真是剜了你媽的心頭肉呀。今兒個晚上,少不得你要打疊起十百倍的精神來,總得應付了過去。一個不小心,是要命的,萬不可再行差踏錯了。開苞夜,一定要見紅,我教你的那些法門,可都記清楚了嗎?」轉眼間,忽然瞥見桃枝兒在門口探頭探腦,氣得喝道:「滾進來!」

桃枝兒渾身一顫,忙進來了,垂手靜氣地不敢說話。其實這時候嚴格說來她已經不能再算醉花蔭的人,但是積威難犯,見了十四娘,還是一樣地害怕。十四娘是看見她就生厭的,此時映著屋裡明燈紅燭,更覺她形容委瑣,眼珠亂轉,頓覺氣不打一處來,蹙眉斥道:「鬼鬼崇崇地幹什麼?今兒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也不知道幫忙張羅,還這麼著三不著兩的。一樣是嫁人,看看煙湖多有臉,足要賴大帥擺三天的大筵,才轟轟動動地嫁過去;你可好,一聲兒不吭可就吹了燈了,先奸后娶的,哪裡還像個姑娘?」桃枝兒生怕十四娘一開罵就完沒了,趕緊打斷:「舒老爺來了,想見煙湖。」

十四娘正罵得起興,猛然被剪了話頭,直如熱辣辣捱了一巴掌般,臉色煞白,瞪著眼看桃枝兒,不知道她是不是聽說了些什麼;夏煙湖卻早已霍地起身,問道:「他在哪裡?」桃枝兒答:「在後院我的房裡,和舒二爺一道來的,我本來請他們前廳去坐,舒老爺說不是來吃酒的,是來給夏煙湖送禮,一表主僕之情,說幾句話就走的。因此著我上來請。」

夏煙湖轉身便走,十四娘忙一把拉住,急扯白臉地說:「我的姑奶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去拉家常說閑話?外面客人記者少說也有幾百人,若走漏了風聲叫賴福生知道了,你不可憐媽媽我一把年紀,也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兒呀。還不快把那什麼輸老爺贏老爺的好言好語打發走了呢。」又罵桃枝兒,「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有要緊的沒要緊地只管來報,你腔子上頭的不是腦袋是木墩子?早晚擰下來當凳子坐。」

桃枝兒委屈道:「我何嘗不是這麼說來著,可舒老爺是我未來大伯,又是煙湖妹妹的舊主人,他說要見煙湖妹妹,我敢不來請么?再說我把他們嚴實實地藏在我屋裡,後院沒人去的,怕什麼人見?媽媽說的那些利害,我也都是想過的,可舒老爺說了,煙湖要不下去,他可就自己上來了。」

十四娘一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噎得說不出話來。桃枝兒見跟媽媽頂嘴竟然佔了上風,真是生平未見的得意事兒,反覺后怕。煙湖趁她兩人鬥嘴,一個不防,早一扭身讓開十四娘的拉扯,自后梯一徑下樓去了。

急匆匆趕至桃枝兒房中,掀開帘子,果然見舒培舒容兩兄弟端坐在內。煙湖與舒培隔夜重逢,倒像是幾年未見一般,四目交投,難分難捨,卻是一句話也沒有。

舒容打量他二人情形,雖不明白,也知道非比尋常,站起說:「我去找桃枝兒說話。」自行避出,其實卻是替兄長把風。他這些日子在堂子里走動已久,吃了些虧,也長了心眼,知道哥哥在大帥洞房之夜和煙湖見面,幾乎與偷情一般,傳出去非同小可,然而服從哥哥慣了,並不敢勸,只得手心裡捏一把汗,暗暗禱告千萬別有人闖進後院里撞見就好。

十四娘手搭著桃枝兒的肩,也隨後下來了,看見舒容,氣急敗壞地問:「煙湖呢?」舒容向屋裡撇嘴示意。十四娘兩手一拍,幾乎沒哭出來,然而有把柄攥在舒培手裡,怕逼出二人的性子來,更怕鬧起來張揚到前廳將事鬧破,只得強自壓抑,兩隻小腳搗著,徘徊院中,腦子裡電閃過數十個念頭,卻始終想不出一個妥當辦法來。

屋子裡,舒培見了煙湖,見她全身盛裝,打扮成新娘子模樣兒,大覺辛酸,問道:「你果真要嫁?」煙湖不語,一雙眼睛眼珠兒不錯地只是對舒培望著。舒培愈覺心酸,又道:「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煙湖緩緩搖頭,仍自不語。舒培焦燥起來,催促道:「你只管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後悔呢,還是不願意?」

煙湖這方開口反問道:「我若不願嫁,將軍又有什麼方法安置我呢?」

舒培道:「我已經仔細想過了,你那樣對我,我舒培不是不負責任的人,自當接你回家,好好對待。」

煙湖雙眼潮潤,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又問道:「賴福生要娶我,已經鬧得眾人皆知,我現在走了,是一生的禍事。只是這一娶一嫁,只是表面文章,他新鮮勁兒過去,自然不再理會我。到那時,將軍還會再像今天這樣待我嗎?」

舒培一愣,躊躇不知該做何答。

煙湖再問:「昔日我在將軍府時,一直聽將軍念叨那胡小姐,卻不知如果將軍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為妾侍么?」

舒培怒道:「那怎麼會?胡小姐何等樣人?我怎敢起這念頭褻瀆了她?我自當接她回府,好好奉養,再留心為她選一門當戶對之佳偶,重禮出嫁。」

煙湖含淚點頭,哽咽道:「將軍大仁大義,煙湖殺身難報。將軍肯趕來見這一面,煙湖已經心滿意足,不枉此生,死而不悔,將軍這便請回罷。」

說話間,封十四娘已經隔著帘子催了三四次,舒培見煙湖心意已決,喟然長嘆,雙手奉上一樽簪盒,抱拳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祝姑娘洪福齊天,遇難呈祥罷。」煙湖不接盒子,卻順手打開,取出簪來,忽然垂下兩行淚來,悲泣說:「當年,我娘與我一路逃難,流離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為了不連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盡的。我去藥店求了葯回來,她已經去了,簪子刺在心口……」

舒培腦里亂轟轟的,早已聽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一時不敢置信,喃喃問:「你娘,葬在哪裡?」而煙湖已不再多言,徑自將簪插在髮際,深施一禮,自己打帘子走出去,不復回頭。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著帘子苦催苦求,見煙湖出來,直如接了鳳凰下凡一樣,叫一聲佛,趕緊拉了便走。

方上樓來,小丫頭已跑著來報,說樓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著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賴大帥在罵人,就要自己上樓來找,被翠袖帶著眾倌人死攔在那裡。封十四娘因煙湖哭花了臉,忙著七手八腳地替她補妝,一邊叫外場放起鞭炮來,又命小丫頭伺鞭炮放后,就在樓梯上響響亮亮地喊一聲:「煙湖倌人出來了!」

樓下本來鬧得沸反盈天的,聽到這一嗓子,頓時鴉雀無聲,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到。

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煙湖娉娉婷婷地出來,只見她綾羅遍體,珠翠滿頭,整個人金妝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樓下人靜靜望著,半晌方暴喝出一聲「好」來,便都爭著向賴福生敬酒,說是「大帥好艷福」,賴福生志得意滿,來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暢,又命煙湖向各位敬酒。

煙湖依命輪流敬過,臉上似笑非笑,並見不出一點情緒,從容道:「今天是媽媽嫁女,姐妹們共慶,也都幫我敬大帥一杯吧。」醉花蔭眾倌人,遂由翠袖帶頭,一一向賴福生敬酒。

此時舒容與桃枝兒也早已入座,舒培卻不肯吃酒,自後院悄悄離去。封十四娘見他不來,正中下懷,遂收拾起心情殷勤招呼賓客。席間紅顏綠酒,釵動釧搖,真是說不盡的溫柔富貴,風流旖旎。桃枝兒看著羨慕,私下裡悄悄向舒容道:「同樣是客人娶倌人,你看看人家的排場。」舒容道:「他們這是逢場作戲,我和你可是真的。夏煙湖嫁了賴福生,還是這醉花蔭的倌人;你嫁我可是真真兒的,只等個一年半載,就要接你回家的,為了這個,我和哥哥嫂子不知求了多少好話,你還待怎的?」

桃枝兒撇嘴道:「哎呀,你當是只你一個人受委屈啦?你不過白求求哥哥嫂子,費點唇舌罷了。我可是為你捱一頓好打,這胳膊現在還抬不起來呢。要不是我跟媽媽說不嫁你就寧可吞煙死了,媽媽怎會一千塊就將我許了你呢。你賺了便宜,倒還不領情?」

舒容賠笑道:「哪裡敢不領情?我高興死了。你放心,醉花蔭里的花酒不算什麼,等我接你正式過門那天,還要再擺一席呢,一定比這個更熱鬧,更排場。」

桃枝兒這才高興了,便捅捅舒容,指給他:「你看人家都向賴帥敬酒呢,你好歹也靈活點,學些眉目眼色。」舒容點頭,按計而言。

賴福生已經喝到第三輪,再也不能了,連連擺手告饒:「這個可比槍子兒還厲害呢,大家給我留點精神,等些還要洞房呢。」說得眾人大笑起來。

舒容原不擅長向人敬酒,便要做罷,偏龐天德卻不許,故意說:「賴大帥平時最體貼年輕人的,今天是怎麼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獨不給舒老弟面子,舒老弟本來面薄,這可要羞死了。」

眾人都連連稱是,抓住賴福生要強行灌酒。原來這賴福生向來喜歡熱鬧,眾人都只要討他的好。第一個龐天德是

最擅長起鬨湊趣的,哪肯消停?第一個翠袖最是圓融通達,要藉機表現應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瞞天過海,更是賣力湊趣,花樣百出。

於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將個賴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兩個手下扛進房中才罷。

是夜,醉花蔭一眾賓主都醉得爛泥一般,天大亮時,猶沉睡不醒。

時值中午,外場先起來了,洒掃庭院,打開門做生意。又過一會兒,開始陸續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們也就紛紛起來,打水洗臉,要干稀來吃;沒有局票的姑娘卻樂得多睡一會兒,也是遮羞,索性不起。

接著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問丫頭:「賴大帥起了沒有?」小丫頭搖頭,說:「我才敲過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十四娘放下心來,笑道:「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蔭又有客人擺酒,聽說賴帥在,便要相請。十四娘便叫小丫頭送洗臉水進去,趁機打聽賴帥起了沒有,自己且在樓下招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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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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