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梅舞

第六章 梅舞

桃枝兒做了幾年倌人,雖然不紅,吃酒應局卻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從頭至今,只有一個舒容當她是寶,因此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裡檯面上舒培告訴她哥哥的話,說要開消局賬,從此不再往來,她聽了,也是傻想頭,以為只要自己貼了身子,便可籠絡住舒容,叫他丟舍不下。遂悄悄托外場帶信給舒容,約他相會,是夜兩人情濃意洽,顛鸞倒鳳,不知把天下有的沒的山盟海誓說了幾千幾萬遍。

及至醒來,剛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帶著一眾人等擁進房裡堵個正著,這才知闖了窮禍,除了跪下磕頭,並無別話。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紅唱白,逼舒容寫下借據,又許了花酒頭面,這才撒手放行。舒容走後,封十四娘命外場將桃枝兒吊起在後院柴房裡,令所有倌人丫頭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當堂坐了,便叫打起來。外場不敢怠慢,替桃枝兒脫下外邊大衣裳,只留下貼身中衣,將鞭子蘸了水,一五一十地打起來,一氣打了二十幾鞭。打一鞭,問一聲:「還敢不敢私宿客人?還敢不敢背母偷情?還敢不敢破壞規矩?」

桃枝兒先還哀哭告饒,後來就只剩下乾號,夏煙湖看不過,懇求道:「桃枝兒不懂事,媽媽教訓得是,她已經知錯了,求媽媽饒了她吧。」十四娘冷著臉,只當沒聽見。又打十來幾鞭,桃枝兒已經一絲聲兒也沒有了,翠袖惟恐鬧出人命,率先跪下了,流淚說道:「桃枝兒破壞規矩,原本打死也無妨,只是媽媽一生慈善名兒豈不毀了?且已讓舒二爺寫下借據,桃枝兒果然死了,舒家必拿此事作法,徒生意外。媽媽不看桃枝兒面上,還須看在醉花蔭的名兒上,立了規矩也就罷了,萬不可氣壞身子。」醉花蔭眾人素來惟翠袖馬首是瞻的,如今見她這樣,也都跪下了。封十四娘這才命外場停了鞭子,喝一口茶,又緩緩吐出茶葉沫子,方厲聲喝道:「你們都看仔細了!桃枝兒這是第一回,我且饒了她,再有敢拿她學樣兒的,定要打死!」

翠袖帶頭稱一聲「是」,眾倌人也都沒口子地答應,直說「遵媽媽教誨。」封十四娘環視一周,見一干人都低頭慄慄,面色慘白,自覺起到警示了,這才慢慢地說道:「你們既然入了這個行當,做了這門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說不得抓乖享福的話了,少不得要懂規矩,小心做人。倌人這碗飯,說容易也容易,說難吃還真難吃。那大家裡小姐講究『德容言工』,我們堂子里倌人卻講的『容言工德』,這容貌是第一條,自不必說了;談吐,是第二條,要懂得應酬交際,會攏絡客人;才藝,是第三條,吹拉彈唱,送往迎來,論的是心計,是手段;這第四條,是德行,人家說婊子無德,其實大不然,堂子里倌人,德行名聲最是重要,做倌人的,壞了名聲,跌了身價,那就什麼也沒有了。我把你們打小兒買來,嘴裡含著,手裡托著,為的什麼?就是叫你們知道,你們雖是做了倌人,身份卻是和那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一樣尊貴的,出名的倌人可以流芳千古,大家小姐可以嗎?

論到名聲,做倌人的最忌諱的是什麼?就是兩件事:一是嫖戲子,二是倒貼恩客。做倌人的,憑你用什麼辦法兒,只要能從客人手裡淘澄出銀子來,就是你的本身,是你的價碼兒。做著倌人,賺的是皮肉錢,倒要嫖戲子,倒貼小白臉兒,那是野雞也不如了。一個倌人出了這樣的醜名兒,那就是缺了德行,定了死罪了,走出去要被人家吐唾沫淹死的,死了也沒人同情。」說了半晌,桃枝兒重複醒來,「唉喲」一聲。夏煙湖復又請求:「桃枝兒已經知錯了,媽媽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饒她這一遭兒吧。」封十四娘這才慢慢地點了點頭,命外場將桃枝兒解下來,扛回房中安置。桃枝兒滿身是傷,聲微氣喘。心裡卻比身上還要惴惴,一邊想著自己從此破了身,但也心甘情願,既吃了這行飯,便總有這一天,難得撿個自己喜歡的人跟了,並無可悔;另一邊又想著這次教舒容上了大當,雖非本心,他豈有不怨的?早知他哥哥舒培為人嚴肅,少不得將舒容拿來教訓,不知會怎樣難為他。

因此七上八下,坐卧不寧。眼巴巴等到黃昏,好容易聽得外場通報:「舒老爺龐老爺來了。」

她歡天喜地地,強撐著起來,讓丫頭扶著迎出去,卻見是舒培而非舒容,頓覺失望,又覺害怕,度其形容,自知今後再無與舒容相見之理,由不得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痛哭不已。舒培見她這樣,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卻聽外場來報:「賴大帥來了。」

原來賴福生性急,惦記夏煙湖這許多日子,難得煙湖表白對他有意,豈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來布置檯面。見到舒培龐天德也在,更加歡喜,拉住說:「這就好了,我正愁來得早了,不熱鬧,原來你二位一早已經在這裡了。不知令弟來了沒有?」

舒培有苦說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個正著,自知無法脫身,只得含恨答應,卻不許去叫他弟弟,只說舒容昨夜著了涼,現在家吃藥。賴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擺起檯面來,又叫人去催請客人,寫下局票。各人接到請客條子,聽說賴福生終於決定要做夏煙湖,都覺又好笑又好奇,又聽賴福生已經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掃了他的興,少不得早早地到了。夏煙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換了顏色衣裳,更覺艷光奪人,不可方物。眾人見了,都大聲喝彩,讚不絕口。賴福生心醉神馳,滿心快意,也不等人齊,便自干三杯,擺了十個庄,挨個討戰。十四娘因見眾客人都穿著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來,於是命丫環多多地攏起幾隻火爐,重新加過炭火。門外大雪飄飛,門內卻溫暖如春,花國盛世,不同天地。

一時眾賓客划起拳來,滿席上五魁手八匹馬地亂叫。其間飛觥斗斛,釵搖釧動,竟是兩隻眼睛看不過來,一張嘴巴說不清楚。已經酒過三巡,來客和倌人卻還在陸續來到,將個醉花蔭前廳擠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親率著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見桃枝兒,遂命丫頭去喊來。稍頃丫頭回來,說桃枝兒說實在起不來。十四娘更怒,便要親自去揪她起來,夏煙湖忙攔住了,說:「媽媽過去,必定又要生氣,今天是大帥頭一天做我,別掃了興。還是我親自去請桃枝兒姐姐吧。」

說罷抽身出來,徑自往後院桃枝兒的房間里來,卻見桃枝兒歪在床上,咬著被角,正哭得氣哽喉咽,夏煙湖叫了聲「姐姐」在床邊坐下,緩緩說道:「媽媽叫你呢,我知道你身上疼,心裡也不痛快,但不管怎麼的,且顧了眼前再說,不然,回頭又要捱打了。」

桃枝兒手捂著胸口,活不下去了的樣子,半晌半晌地不言語,眼淚卻只管開了閘地流下來,濕了枕巾。夏煙湖又連叫了幾聲,桃枝兒才開口道:「舒二爺可是再也不會來了?」一語未了,又哭起來,心裡一牽一牽地疼,只覺連呼進的空氣都帶著涼絲絲的痛楚。夏煙湖見她這樣,觸動起自己的心事,倒說不出話來。一時丫頭來催,煙湖方再次勸道:「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要讓自己吃虧的好,我先過去,跟媽媽說說情,你呆一下還是早點過來吧。」看到桃枝兒點了頭,才站起來,扶著丫環的肩走出去。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頭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順腳兒走至院中,站在雪裡,思前想後,心中彷彿有一團火在燒似地,不由自主,竟隨漫天飛雪一起舞蹈起來。恰好舒培因心中有事,多喝了幾杯,一時頭重有輕,大不耐煩,瞅人不見,偷溜出席,從後門出來,恰恰地走到院子中來。轉過一叢雪松,正看見夏煙湖長袖舒展,在院子當中舞蹈。只見她背剪了雙手,一張俏臉映在雪光里分外皎潔,在雪中扭動著身子,自歌自舞的,好似一條不肯冬眠的蛇般激烈。

頭上戴著猩紅的頭花,彷彿是雪裡的紅梅,黑色斗篷里的素色旗袍上也都是一朵朵梅花,腳上的高跟鞋踩在雪裡是梅,手上的鐲子叮咚撞著也是梅。她舞得累了,便開始哭,無聲地,委屈滿腹地,靜靜地流著淚,任天下萬事都不顧。她的精緻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淚,淚珠滾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舒培在廊間看得滿心愴惻,目眩神馳,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這樣,心裡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來說道:「你若不願意,我還是贖你出去,不要做這勞什子了。」夏煙湖不料他在,聽到聲音,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舒培獃獃地出神。舒培又道:「自你走後,夫人十分想念,靜哥兒晚上每每不肯睡,哭著要你。我以為你自己要出來做倌人,不好來請你;既然你這樣傷心,不如還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們都不要提起。」煙湖聽了,那眼淚愈發斷線珠子一樣落下來,哭道:「舒將軍,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報答不了——原想入府為婢,侍奉將軍終生,只是煙湖身負血海深仇,不敢偷生——這是煙湖命中如此,有負將軍,今後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罷。」舒培聽得驚心,見她面色凜冽,口吻鄭重,又不像是為了眼前的事在謝他,倒有些不懂起來。忽然想起一事,問她:「你從家裡走時,是不是拿了什麼東西?」夏煙湖忽然兩眼通紅,似乎咽淚,半晌方說:「我除了自己的東西,沒有拿別的。」

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帥遺刀一事,卻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罷,又想那是胡大帥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少不得含糊說道:「你與我主僕一場,要走,我原該相送,家裡有什麼是你看得上的,只要開口,我必無不允。不過有些東西,不適合你女孩兒家攜帶,雖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於你卻是無益。」夏煙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東西。」舒培惱怒,卻終究不便多說,只得點點頭,仍舊回去喝酒。心裡到底惦記著煙湖,想要去安慰她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若隨了她去,又不心安;且為丟刀一事,又想起當初與胡帥妻女失散之憾;恰這時見桃枝兒穿戴了過來,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樣再與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獅子大開口,不給她終是不了,然而給了她,豈非要關店大吉?

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覺喝多了幾杯,有些頭昏腦脹起來。翠袖見她悶悶,笑問:「舒老爺可要吃口煙?」舒培雖不吃煙,卻想個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於是翠袖引他自己屋裡來,命小丫頭點起煙燈侍候著,舒培在煙榻上躺下來,頓覺頭沉身軟,昏昏睡去。一時席散,封十四娘與翠袖上得樓來,將手去推舒培時,卻見他已經睡熟了,笑道:「這可是怎麼好?要不叫他的家人來,背了去罷。」翠袖說:「不好。這大雪天里,頭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細跌了或是凍著了,反為不美。依我說,不如就叫他在外間隨便混一夜算了。他領了我們這點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賬來,也不好太那麼凜言正色的了。」封十四娘聽她說得有理,笑著點頭。原來這煙花間里,不是相好客人,雖不作興留夜,然而外間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這樣。」叫了小子上來,吩咐幾句,讓他去了,明早再來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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