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所有的愛情都已死亡
1、
阮咪兒收到了一封特快專遞,裡面是一疊照片——她和門海在一起的照片。
他們在一起,也並沒有做什麼,不過是打網球,喝咖啡,散步,最過分一張,是在合吃一杯冰激凌,陽光明媚,俊男靚女,笑得十分燦爛。照片拍得很清晰,沒有任何猥褻的感覺,倒像是冰激凌宣傳畫。
咪兒第一反應是勒索——有人拍下了她和門海幽會的照片來勒索她。
然而快件里除了照片外,並沒有任何文字。沒有威脅的警告,沒有交換的條件,甚至沒有一個贖金的數額。
也許對方是不想留下任何字據。咪兒想,按照電影里的安排,下一步應該是電話鈴適時地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電話里說:阮小姐,東西收到了嗎?感想如何呀?我拍得還不錯吧?哈哈哈哈……
然而電話也沒有。
咪兒在等了半天電話之後,終於漸漸理清思路:自己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她應該找門海商量一下,商量他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門海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半晌,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
「什麼螳螂?什麼黃雀?」咪兒警覺,「你說誰是蟬誰是雀?」
「咪兒,我們私奔吧。」門海忽然抓住咪兒的手臂,「這件事早晚會暴露的,我們不如先下手為強,私奔吧。」
「私奔?」咪兒匪夷所思,「什麼私奔?我們為什麼要私奔?這又不是拍電影。」
「咪兒,難道你不想同我在一起嗎?」
「在一起有很多辦法,為什麼要私奔呢?大不了我同李佳攤牌,離婚。何必私奔呢?」
「離婚?」這次輪到門海愣住了。
「是呀,離婚。」咪兒輕鬆地說,「就算真有人勒索我,藉以恐嚇的條件無非是把這些照片讓李佳看到,最壞的結果就是李佳跟我離婚。那樣我們不就在一起了?又何必私奔呢?」
門海顯然沒想過咪兒會是這樣的回答,他遲疑地問:「李佳會答應嗎?」
「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他未見得愛我有多深,不過是一時的激情,已經得到過了,滿足過了,結婚再離婚,他還是鑽石王老五,會有什麼損失?不見得他要留住一個不貞的妻子在身邊丟人現眼。」
「這麼輕鬆?」門海十分茫然。
咪兒失笑:「你以為會怎樣?他會為我痛苦顛狂?殺人放火?揮劍斬情絲,遁入空門?他才不會呢。他也不至於為難我,最了不起讓我凈身出戶,不給一毛傍身錢,反正我也不稀罕。」
「可是,可是……」門海忽然口吃起來,「你真願意為我放棄李家少奶奶的身份?」
「身份?」咪兒嘿嘿笑,「一個演員,她在什麼樣的戲份里,就有什麼樣的身份。我始終都不是個好演員,當不了女主角,更做不了導演或編劇。以前,我一直以為做女主角就是我的理想,享受鎂光燈對著我的感覺,李佳向我求婚的時候,好像全城的記者都擁了過來,我想把那種虛榮維持得多一分鐘,不甘心說『不』,因為那樣就等於否定劇本——可那是我第一次做主角。所以我答應了。我成了李佳夫人,成了許多公司和企業的老闆娘,我還到『素腰閣』來體驗生活……可是我發現,我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我並不喜歡少奶奶的身份,我要的不是那些,我還年輕,我的身子、我的心,都還沒有適應少奶奶的生活,我呆在李家的大園子里,躺在玫瑰花叢下,好像死了一樣,好像也變成了那些玫瑰花中的一枝,曬著太陽,麻木不仁,無憂無慮,無思無欲——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身體里充滿了激情和慾望,我是一個俗人,一個普通的小女子,我希望戀愛,喜歡做愛,這些,都不是李家少奶奶的身份可以帶給我的。在安逸的生活和熱烈的愛情之間,我寧願選擇愛情。門海,如果你願意帶我私奔,那就讓我們在一起,一起面對李佳,跟他說清楚!」
面對阮咪兒慷慨激昂的一番說辭,門海彷彿被嚇到了,他沉思地望著咪兒,忽然問:「李佳會愛上你,就是喜歡你這份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豪氣吧?很少女人可以像你這樣拿得起放得下,坦蕩磊落。」
「連偷情都偷得理直氣壯。」咪兒自嘲,「我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厚,心黑,胸大無腦。」
「肯說自己沒腦子的女人往往才是最聰明的。」門海眯起眼睛說,「你的確贏得有道理。」
咪兒有些不安:「我贏了誰?你今天說話一直陰陽怪氣的。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想說——我們不如分手吧。」
咪兒一下子就傻了。
晚上,咪兒在網上向好友們訴苦:「從私奔到分手,只用了半分鐘。你們說這是什麼道理?」
「你和李佳從不認識到結婚,也不到半個月。」陳玉嘲笑她,「速戰速決,一向都是你的風格。門海也是為了配合你的節奏而已。」
可意卻有點擔心地問:「你現在等於是失戀了吧?怎麼我一點也沒欣賞到你的痛哭流涕、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呢?你好歹表現得正常些,至少也罵兩句,說門海不懂得欣賞珍惜,沒福氣也合理呀。」她轉而問陸雨,「你倒是給分析一下,咪兒這算是什麼心理?」
「這叫哀莫大於心死。」陸雨笑:「咪兒的心思我不大好理解,你們的心思可是很明白——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羨慕人家有艷遇,慶幸人家艷遇夭折,幸災樂禍,推己及人,巴不得讓朋友揭開傷口讓你們參觀,否則就像買了票進場卻沒看到好戲上演一樣不甘心。」
可意大叫:「停!都像你這樣心理分析,人們都不要活了,世上也剩不下半個完人——本來世上也沒有完人,可是至少大家還可以有夢想,或者叫做面具也行,你以為是把面具給扯了下來,其實是連夢想也砸碎了。」
陳玉也說:「以後我都不把自己的事說給你們聽了,免得你們免費看戲,還要惡意點評。」
咪兒卻不在乎地說:「我本來就是演員,有你們肯做忠實觀眾,我才巴不得呢。」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問一遍,「你們說門海怎麼會那麼反常呢?前一分鐘還熱血澎湃地要和我私奔呢,后一分鐘卻說要分手。在我那麼剖肝瀝膽的一番表白之後,他非但不感動,反而退縮了,這算怎麼回事?」
陸雨說:「無非是不想承擔吧。艷遇就是艷遇,哪怕私奔都還是艷遇的一部分,可是你真想為了他離婚,那就等於逼他娶你了,就不是艷遇是婚姻,他大概還不想結婚吧?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喜歡引誘有夫之婦,就是因為少婦比較成熟,理智,因此也就安全,沒有後顧之憂。可是一旦那少婦認了真,非他不嫁,他會跑得比兔子還快,因為害怕承擔責任。尤其像你這樣兒的,要為了他離婚,那簡直就成了他一輩子的把柄和罪證,所以他一定要在事態惡化前當機立斷地跟你分手,以此為脫身之策。這樣,即使你真的離婚了,他也會說不關他的事。」
陳玉瞟了陸雨一眼,話裡有話地說:「所以說少婦往往比少女更有桃花運,也就有很多人都喜歡打著少婦的旗號招蜂引蝶。因為和女孩子談戀愛,她們總是希望對方將來可以成為自己的丈夫,而男人大多是不願意把戀愛與結婚聯繫到一起的;跟少婦談戀愛,結果卻不過是發展為情人,那正是男人最喜歡扮演的角色。不過也許門海是害怕李佳的勢力,怕惹惱了李佳,說不定會發動黑社會找他算賬,他看到事情敗露,就想到快刀斬亂麻,溜之大吉。」
可意卻說:「幹嘛把人想得那麼壞?說不定是門海擔心咪兒將來吃不了苦,覺得自己跟咪兒在一起只會害了她,所以忍痛割愛,還給咪兒舒適的生活。」
「真是小說家言。」陳玉冷笑,「這世上還相信有完美愛情的人,恐怕就只剩下你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了吧?」
陸雨卻笑著說:「萬事往壞處想固然安全,萬事往好里想也不錯,自欺欺人方能自得其樂。這證明可意還年輕,還保有童真。倒是你,老做出一副看破紅塵歷盡滄桑的樣子,小心暴露年齡。」
咪兒有些動氣:「人家跟你們商量正經事,你們就只會開玩笑。」
陳玉諷刺:「偷情算是正經事嗎?我今天才知道。」
咪兒反唇相譏:「對,只有像你在桂林那樣,不上床的愛情才算是正經事。」
陸雨趕緊撲火:「別呀,別自相殘殺好不好?這世界已經處處荊棘,十面埋伏了,又是勒索又是敲詐,跟男人鬥智斗勇已經筋疲力盡,哪裡還禁得住我們自己人窩裡斗?」
可意也說:「女人何必為難女人;女人的天敵是女人;女人的一半還是女人;女人最大的煩惱是,又想擁有安全的婚姻,又想擁有不斷的激情,兩者永遠矛盾,於是狐疑狼顧,患得患失,心煩意亂,永遠不快樂。說到底,每個女人都很孤單,物傷其類,也是因為孤單。」
「每個女人都很孤單。」這句話落在女友們的心上,都是猛地一沉,顫巍巍半天消化不良。
隔了許久,咪兒首先道歉:「我心情不好,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陳玉你大人大量,別跟我狗咬狗一嘴毛。」
陳玉氣得笑起來:「你這個人,道歉也要把別人捎著,什麼狗咬狗?」
咪兒笑嘻嘻:「你七零年,我八二年,都是屬狗的,不對嗎?」
陳玉更氣:「幹嘛無端端提人家年齡?真叫你說著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
陸雨又開始販賣她的尋回愛情論:「咪兒,你不是一直說要出國旅遊嗎?不如這就開始安排吧。也許你和李佳會在二次蜜月中激發新的愛情。人在異鄉時情商會提高,就當是替咱姐妹把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都體驗一把,也不枉做了一回豪門少婦。把門海這一段忘了吧,還是把精力放在如何經營你的婚姻上,那才是你一生的幸福。」
陳玉悠然嚮往:「去巴黎吧。在左岸喝咖啡,在香榭里榭購物,在艾菲爾鐵塔留影,多麼浪漫——不過,這些都是和陌生男子一起做來才會有趣味,夫妻倆把臂同游可沒什麼意思。這個我有經驗,所謂『愛情在路上』,一定要蘊含著『邂逅』和『意外』兩種因素,缺一不可。有計劃的夫妻蜜月游可不包含在內。」
可意笑:「換言之,如果不離開上海也可以收穫艷遇,那麼上海就會比巴黎更具風情。我們的咪兒是恰恰相反,她在上海邂逅了艷遇,卻要跑到巴黎去忘記。」
咪兒懶懶地說:「人們夢想巴黎,無非是因為迷信那裡是醞釀羅曼史的發源地,哪有自備冰凍羅曼史急三火四地飛到巴黎去解凍的?再說,我發現我對開發李佳的性慾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了,他愛不愛我,愛到什麼程度,愛到何時為止,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他表達愛情的方式,無非是錢。我不是說我不在乎錢,而是他不在乎——即使是因為我紅杏出牆而離婚,李佳也不會讓我身無分文地離開的,好歹會撥我一點生活費。他太有錢了,所以不在乎錢——」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唉,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太有錢了,得到感情太容易,所以情商就變得低了,不再會愛?」
陸雨沉思地說:「也許是因為他在愛情上曾經受過什麼挫折,心裡有一個結——如果你能找到癥結所在,並且把這個結打開,就會重啟他的愛情之門。愛情和性慾一樣,都有個敏感點,得找對這個點,對症下藥才成。有些人,即使沒受過什麼刺激,也會天生有個癥結,自我囚禁,使情感的釋放受到阻隔,人們通常謂之『慢熱』——但是慢熱也還是可以熱的呀,你要給婚姻生活多一點耐心和信心才行。」
可意總結:「要化失戀為力量,變外遇為內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現在已經變成無奈,就不如重新裝修內部關係,再造激情。如果我是你,就去義大利,看龐貝古城。那真是我的理想去處,想一想都叫人震撼——時間大神在慢慢地踱步,每個人悠閑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忽然那一個瞬間,火山灰鋪天蓋地,人們來不及思想逃避就變成了標本,一個姿勢維持了一千九百多年而依然不變,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座壓在火山灰下的模型——真是太神奇了,甚至用偉大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
陸雨又開始分析可意的心理:「你怎麼總是喜歡這些和現實生活距離遙遠的東西?連旅遊都想著回到封存的歷史空間去。往好里說這是感性,往深里說卻是一種逃避,是絕望的意象表徵。你隱藏自己內心的絕望,卻流露在時時刻刻的審美欣賞中,從風景里尋找與你與內心絕望產生共鳴的事物來回應自己,太悲觀了。」
陳玉笑:「我沒聽出可意有什麼悲觀,倒是你的解釋和分析才叫人覺得絕望。每個人都這樣解剖分析,也就跟標本差不多了。不過我也不覺得一座兩千年的空城有什麼好玩,我就想去巴黎,啊左岸咖啡,啊艾菲爾鐵塔,啊蒙娜麗莎……太讓人羨慕了,哪怕結果還是離婚,至少也玩過用過了,談資都比別人多一點。不像我,除了一對雙胞胎之外,在婚姻中一無所獲,一旦放棄,一無所有。」
陸雨也笑:「這個積極得多了,至少在享受現實生活,有物慾,就有興趣。」
咪兒卻仍然有些懶懶地說:「可是我又有什麼可值得炫耀的呢?世上有兩種角色不可以用過去時,一是『妻子』,二是『演員』。『我曾經是某人的妻子』,『我以前是個演員』,都一樣地失敗。因為這意味著你做妻子不成功,所以才被某人拋棄,還有,你做演員也不成功,才會要自己提醒自己,因為好演員人人都會認識,根本用不著自己說出身份來。」她神經質地笑起來,「現在,這兩種情況很可能馬上就要同時降臨在我身上了。」
「親愛的,沒你說的那麼慘烈。」可意安慰,「做過某人的妻子總比沒做過好,曾經是演員也至少是種經歷,畢竟你什麼都享受過了,名,利,還有夫妻生活,外遇,甚至一次有可能的私奔,還有即將到來的世界游。你提早實現了許多人一輩子的奮鬥目標。從此你有大把時間開始另一種不同的人生。」
「你可真會安慰人。」咪兒忽然哭了:「你們知道嗎?當他跟我說要帶我私奔的時候,我真的感受到了愛情。我好想談一場完整的戀愛,真心誠意的,銘心刻骨的,就像可意小說里寫的那樣,痛徹心扉,不顧一切,用盡所有的力氣和心血去愛一次,愛到粉身碎骨也不畏懼。可是他卻退縮了。他退縮了,讓我覺得不但這結果是空的,就連從前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空的了,讓我懷疑他的愛,他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就像李佳一樣,雖然李佳娶了我,可是我同樣覺得,他好像從來沒有愛過我,而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次完整的愛情……」
咪兒的話,讓大家一齊沉默了,無論是安慰還是鼓勵,在咪兒的淚水中都顯得如此無力。誰不在渴望一場完整的戀愛呢?她們每一個人都在婚姻的路上舉步維艱,走得提心弔膽又患得患失,可是同時每個人又都在期待著生活的變化與驚喜,然而婚姻的真諦便是安定,家和萬事興。
安定的婚姻和激情的戀愛是對立的嗎?已婚少婦渴望戀愛是錯誤的嗎?將人生的希望寄予婚姻,是否就代表著從此對愛情絕望?
陸雨敏感地發現,可意已經越來越少替她們的無厘頭討論做總結了。
2、
在咪兒飛去巴黎的時候,陳玉也飛到了敦煌。
她是去找龍冬冬的。魯娜的那一番「情人論」刺激了她。既然無法放棄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什麼理由不去追求一場沒有婚姻的愛情呢?
陳玉打了電話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龍冬冬現在已經不做「地接」,改「領隊」了,此刻正帶團前往敦煌。於是她就來了,來尋找她一生中最純美的愛情,並且完成它。
龍冬冬看到陳玉的第一眼時,著實地震驚,眼神中蕩漾著那麼無庸置疑的激賞與愛戀,話語卻平淡:「是你?又見到你了。」
陳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這便是冬冬,害羞的純良的冬冬。來的路上,她一直在隱隱地恐懼著,不知道龍冬冬是否已經變了另一個人,在現實的磨礪中變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調,那樣,會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還有純真的愛情。幸好,他沒變,他還是那個心清如水的陽光少年龍冬冬。
「我來找你。」陳玉微笑,眼睛有點濕潤,「我曾經讓你不要聯絡我,可是我自己卻違約了。」
龍冬冬張開手臂,陳玉便撲了進去。他們深深地擁吻,終於,完成了幾乎是前生前世的一個心愿。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們應承了要吻別,卻終於不曾相吻,今天,她來還願。
陳玉的淚流下來,在這個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懷抱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與親切。他們幾乎認識了一輩子那麼長,卻到今天才完成他們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虛擲。
咪兒和李佳飛抵巴黎的當天,咪兒就已經敏感地查覺李佳並非是第一次來法國。李佳並不否認:「以前談生意的時候,也來過一兩次,呆的時間都不長。」
「是談生意嗎?」咪兒半真半假地調侃,「可是以前你怎麼一句也沒提過?」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過什麼地方,是談生意還是旅遊,畢竟都是小事吧?還沒來得及一一彙報呢。」
「不過如果是和女朋友來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來過巴黎?」
李佳不說話。
咪兒雙手叉腰做潑婦狀:「你說不說?」
「說,說。」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個個數,還沒數完呢。」
儘管是老段子,還是逗得咪兒哈哈大笑。兩夫妻相擁著,給了彼此一個甜蜜的吻。
龍冬冬陪著陳玉看壁畫,陳玉抬杠的毛病又發作了,批評著:「為什麼那麼多人大老遠地飛來看這些畫?平面,單一,說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飽滿,身材又不惹火;說它寫實吧,又千人一面,誇張扭曲,一點立體美都沒有。要我說詩詞歌賦是中國的好,論到畫,卻是西洋油畫漂亮。」
龍冬冬不服氣,先還同她辯論,舉出「吳帶當風」的動感,唐三彩的濃郁,但畢竟不如她口才便給,漸漸只有她說他聽的份兒。但他仍會時不時指著一幅壁畫問她:「這一幅呢?這一幅怎麼樣?還有這幅,難道表情不生動?」認真猶如孩童。
陳玉心上不禁震震牽動,益發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烏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樓出現,她腦海中掠過無限浪漫故事,立刻便嚷著要去看。
他猶豫:路很遠的,往返總要一星期,海市並不是常有……然她堅持。他便不能拒絕,甚至擔著違紀的風險把團隊交給同行帶領。
當一個人明知對方的要求無理卻仍不能拒絕的時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愛了。
陳玉幸福地想:龍冬冬的確是愛她。這樣地愛她。
咪兒坐在左岸咖啡館,一邊喝卡布奇諾一邊讓流浪畫家給畫像。
這咖啡館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卻因為座位不同有三種價格——外面的最貴,靠窗的次之,店內喝一杯就走最便宜。這大概是為了看風景比較方便——就好像店裡賣的不是咖啡,而是風景。
然而咪兒天生不是看風景,而是要人家把她當風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錢有仇一樣要選最貴的位子來坐,然後無聊地想:這位子為什麼要這麼貴?
流浪畫家閱人無數,看見了咪兒的樣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顧,於是上前攬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許天下的街頭畫家都是差不多的,這樣的情形上海街頭到處都是,可是,這畢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當然也包括流浪畫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邊,他說要去探訪一位生意夥伴。
咪兒寂寞地想:如果來到巴黎而未能有艷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憐了嗎?
陳玉終於來到了毛烏素沙漠。
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廣袤,在沙漠中,種種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實本原的愛。天地間只剩下她同龍冬冬兩個人,相依相偎從遠古走入今生。
龍冬冬臉色忽然嚴峻,目光凝重地望著天際低而短促地說:「有風暴,不過別擔心,很快會過去。」
話音方落,千軍萬馬已排山倒海鋪地而來,其勢凶不可擋。在城市裡從來想象不出大自然發起威來竟是這般兇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陳玉戰慄地抓住龍冬冬,猶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嚴肅堅定,她放下心來。
這時候看出了駱駝的從容,它們自動躺下來交頸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風。
龍冬冬抱著陳玉躲在屏風后。沙子洪水一樣地推進,風聲如泣,彷彿訴說一個湮沒在沙漠中的不為人知的古老故事。陳玉伏在龍冬冬懷裡,在他響而沉有節奏的心跳聲中安心地睡去。居然無夢。
醒來已是黃昏,夕陽如血,照一對天涯同命鳥般,竟是凄絕艷絕。沙漠在這時候沉靜下來,海水梳過一般起伏有致,無限溫柔。龍冬冬安詳的睡靨聖潔如嬰兒,風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陳玉看著看著,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龍冬冬這時睜開眼睛,她輕吻在他的額頭,於夕陽下莞然微笑,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燦爛如玫瑰。他張開雙臂抱住她,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頸而眠的兩匹駱駝雕塑般巍巍卧在夕陽下,在劫後餘生的沙漠中,陳玉終於看到愛的極致。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有這樣壯美的瞬間,美得令人心悸。如果她不能將這瞬間變成永恆,她會永遠後悔。
她看著龍冬冬,在這場生死浩劫之後,終於做出那個可以改變他們兩個人一生的決定:「你曾經說過:只要我離婚,你就願意娶我。這句話,還算數嗎?」
畫家完成了咪兒的面像,在上面簽了一句漂亮的法文。
咪兒端詳著那幅似是而非的速描,最終對留言發生了興趣,那一行法文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呢?她用生硬的英文發問:「是什麼意思?」
「獻給我的愛。」流浪畫家的英語比咪兒流利多了,「甜心,你真漂亮。」
咪兒的艷遇終於發生了,出自一幅價值五歐元的畫像題跋。
蘭州機場,龍冬冬看著陳玉,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終於要分開了。他交給她一幅鏡框鑲著的沙畫,如果晃動鏡框,裡面的沙就會瞬息萬變成各種圖案;如果凝立不動,便是一幅海市蜃樓。
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隨時離婚,我隨時娶你。」
「給我一點時間。」陳玉許諾,「我一辦妥離婚手續就會找你。」
冬冬重重點頭:「我會,我會一直等你。」
飛機升上天空,彷彿升入了時間隧道,落地的時候,已經從彼岸到此岸,完全另一個世界。
大漠斜陽頓成隔世風景,雙胞胎飛撲過來喊「媽媽」的熱鬧叫陳玉心神恍惚,彷彿一下子從幻境跌入現實。在那一刻,她已經明白,她要辜負龍冬冬了,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更不可能離婚。
毛烏素的一切,歸根結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樓的神話。
咪兒帶著她的畫像和愛情留言回到賓館,一路感慨著:這時代的愛情,太廉價了。完全是一句廣告語。無論誰肯付五塊錢,都可以讓流浪畫家稱讚一句「甜心」;當然,如果男人肯付更多的歐元,也一定能買來金髮女郎更熱情的示愛。
在速描上留言,不知是所有法國街頭畫家的風俗,還是這一位的特有習慣?一定不是特有的,因為自己以前就見過一幅類似的畫像,類似的留言。
咪兒突然站住了,等等,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一幅畫像,一句留言呢?是——是慧慧的畫像!是慧慧藏在日記本封皮里的速描像!
那一句法文,可意曾經專門找人翻譯過,正是「給我的愛」。一直以來,她們誤會是慧慧交了一位法國男友,原來,不過是五歐元買來的廣告語。慧慧也曾來過巴黎!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慧慧以前或曾經歷——跟同一個人,來同一個地方,喝一樣的咖啡,做一樣的事,用一樣的價錢,買一樣的安慰!
咪兒的頭腦中彷彿有巨輪碾過,經過處,泥沙俱下,血肉模糊,然而無數的思緒和回憶卻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迴避——同時清晰起來的,還有慧慧牆上的那張照片,那照片背景里的玫瑰園——難怪第一次見到時就覺得眼熟,那,正是李佳別墅的玫瑰園!
3、
可意在凌晨收到咪兒的電話:「可意,你能不能請幾天假出來?」
「出來哪裡呀?」可意睡意朦朧,「巴黎嗎?一個多月,夠繞地球一圈的了,你怎麼還沒回來?」
「已經回來了,現在香港。你來香港同我碰頭好不好?購物節,打折很厲害的。」咪兒循循善誘,「聖誕節購物狂歡,好歹也要送自己一點禮物吧?反正你平時買化妝品也是一筆開支,這裡的價格又低來路又正,你光是買化妝品就可以省回機票錢了。」
「這倒也是。」可意不禁心動,暗暗籌算,「古建波最近好像有大動作,說要再創辦一本雜誌,也不知道哪裡發的橫財。前幾天還說讓我去一趟深圳,考察印廠,不如我明天就申請出差,然後抽兩天時間去趟香港,與你會合。」
咪兒讚歎:「這就是職業女性的好處了,旅遊都可以報公帳,還美其名曰出差考察。」
「你在香港做什麼?李佳和你在一起嗎?」可意想起來,「我可不願意做電燈泡。」
「李佳已經回上海了。我有些事需要一個人靜靜想一想,故意說要參加聖誕購物節,才借故拖延在香港多耽擱兩天的。你過來陪我好不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說。」
「什麼事這麼嚴重?如果是婚姻煩惱,你最好去問陸雨,我自己都夠失敗的,可沒什麼意見提供給你。」
「是關於慧慧的,我有新發現。電話里說不清楚,見面再聊吧。」咪兒焦燥起來,「你到底來不來香港?我包食宿就是了。」
「來。」可意痛快地答應,「一上班我就安排時間,不過最快也得明天起飛。」
剛剛訂好機票,陸雨打來電話:「可意,你周末回西安不?我有事要過去幾天,可以住在你家嗎?」
可意算一算時間,說:「我明天一早飛深圳,最快也得下周二才能回來。我讓錢老師去接你,你先在我家住下,我從深圳直接回西安跟你見面。」
「那不方便。我先住賓館好了。」陸雨說,「等你回來我們再見面吧。」
「何必那麼見外?你不如把那份賓館錢留著請我吃飯還合算些。反正我們家有客房,你就安穩住著,當錢教授是服務員好了,別客氣。」可意不由分說,「就這麼說定了,再猶豫就是懷疑我們錢教授人格。」
陸雨笑:「好好好,你們錢教授坐懷不亂,是正人君子;我懷疑自己行不行?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春心蕩漾,看上你們家錢教授的翩翩風采。好了,彆強我所難了,我最不慣和朋友的丈夫周旋。」
可意不再堅持:「那就只讓錢老師接你好了,接風總是要的。對了,你去西安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嗎?」
「見面再說吧。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陸雨低沉地說,「我不是答應過早晚會跟你說明一切的嗎?」
「這麼神秘。」可意心癢,「到底是什麼事嗎?」
「關於童鋼,關於慧慧,還有古建波……電話里說不清楚,還是見面再聊吧。」陸雨回答可意的話,竟然跟咪兒一模一樣。
剛放下電話,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風風火火衝進來的人是陳玉,煩惱地說:「可意,你得幫我!」
「竟然連門也不敲。」可意半開玩笑,「你這位淑女少婦可越來越沒風度了。」
「火燒眉毛了,還敲門呢。」陳玉坐下來,長吁短嘆地說,「龍冬冬來北京了,現在賓館里等我。」
「好呀,情人重逢,你應該高興才對。從敦煌回來后,你不是一直在念叨他嗎?」可意詫異,「龍冬冬在等你,你還跑我這裡幹嘛?」
「可他是來逼婚的。」
「什麼?」
陳玉吞吞吐吐:「在蘭州分手的時候,我答應他回來就辦離婚手續,可是……」
「可是你一面對現實就改變主意了對不對?你愛龍冬冬,可是更愛衣食無憂的生活,更愛你辛苦經營了十三年的婚姻和家庭,更愛馬局長夫人的身份,對不對?」
「當然不是。我是個母親,我有一對雙胞胎要照顧。」陳玉分辯,「我不能為了愛情失去兒子。」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意諷刺,「多麼動聽,多麼感人,多麼可歌可泣,可憐可敬,多麼偉大的母親!」
陳玉不悅:「我說的是真心話,難道我應該拋棄兒子嗎?」
可意不客氣地拆穿:「誰也不會懷疑你說的是真話,雙胞胎兒子是你的心肝寶貝,不能割捨。他們的確是一個充分的理由,卻並不是惟一的理由,而只是你可以拿出來放在檯面上講的最堂皇的藉口,最原始,卻最強大,也最值得世人原諒。只不過,你是不會對任何人承認這一切的,甚至連自己都要騙,好讓你心安理得地背叛愛情。」
「你要把我放到顯微鏡下解剖嗎?」陳玉惱羞成怒,「朋友可不是用來趁火打劫的。」
可意也自覺過分,緩和了語氣說:「好吧,朋友是用來當垃圾筒和滅火器的,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麼?」
「替我去見龍冬冬。」
「這不可能。」可意騰地站起來,「你太異想天開了!你自己承諾他要離婚的,卻叫我去做說客說你反悔了,這種惡人,我才不要做,也沒法做,你讓我說什麼呢?」
「就說我有苦衷呀,說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我是真心愛他的,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動真感情就是為他,在毛烏素的時候,我真希望可以和他一輩子在一起,我說要為他離婚,是真心的。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願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人有下輩子,我也願意跟他在一起。我已經不能再愛我的丈夫,也不能愛任何人像愛龍冬冬那樣。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段愛情,可是我不得不放棄它。」陳玉說著說著動了真情,「可意,你一直理智又克制,你從不放縱感情或是慾望,你不會原諒我,也不會理解我。但是我告訴你,即使明知道結果,如果時間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和他相愛,然後再選擇將他背叛。這是性格,也是命運。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可意忽然嘆息了,「每個女人的心裡都同時隱藏著天使和魔鬼兩種化身,我有時候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不管任何約束規則,只做自己想做願意做的事,放縱一回,也快意一回。我的名字叫可意,可是我從來沒有真正順從過自己的心意。婚姻如同雞肋,但我不能捨棄它;工作已成嚼蠟,我同樣不能辭職。你、陸雨、咪兒,你們每個人活得都比我精彩,比我任性,這就是我願意和你們做朋友的緣故,因為我羨慕像你們那樣生活。」
「可是你一直在批評我們……」陳玉有些口吃,一時承受不住可意這樣的表白。
可意說:「我批評,是因為我自己做不到。人們對自己做不到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於是要用否定的姿態來為自己開脫。」說到這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使用藉口來自我美飾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利啊。」
陳玉不好意思:「也不全是偽飾。我的雙胞胎兒子可是真實存在。我想沒有任何母親可以拋棄這麼可愛的孩子,只為了一場海市蜃樓的愛情吧?」她從古琦的包里取出那幅瞬息萬變的沙畫來,演示給可意看。「多麼美麗,可是不長久,不真實。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暫時的,只有孩子是最真實的,不容迴避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挫骨揚灰,回魂夜裡最牽挂的,也還是我兩個孩子。」
「那麼龍冬冬呢?你剛才口口聲聲說真的愛他,難道那是假的?」
「那當然是真的,一瞬間的真實,但不永恆。就像這幅沙畫,無論它堆出什麼樣的美景來,都不能長久。」陳玉將沙畫翻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說出她的至理名言:「愛情,就是建築在沙畫上的海市蜃樓。」
可意拿起沙畫端詳:「你要我把它還給龍冬冬?」
「你真聰明。」陳玉點點頭,不知是對可意還是對自己說:「原諒我,我沒有慧慧那麼決絕,她可以拋下剛出生的孩子去死,而我,卻必須為了我兩個孩子好好活著。」
提到張曉慧,可意不禁默然,兩天里,這已經是第三次聽到慧慧的名字,她有一種感覺,真相,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4、
同龍冬冬的見面比可意想像中的簡單,她本來以為自己要扮演一個安慰天使的角色,去面對一個哭哭啼啼的傷心男生。然而她見到的,卻是一個陽光、洒脫、雖然稚氣卻舉止沉穩的英俊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在電話里預約見面地點的時候,龍冬冬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可意原想不是茶樓就是飯店。
然而龍冬冬卻說:「我帶了一點心意想捐給孤兒院,可是那裡不能隨便進出,也不會隨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體的介紹信。所以……」
「我這就打電話預約。」可意乾脆地說,「你等我電話,我們在孤兒院門口見。」
在孤兒院里陪孩子們做遊戲的時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難怪陳玉,難怪陳玉。
她終於明白也終於完全地原諒了陳玉,愛上龍冬冬的確不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誠、英氣逼人,有著現時代罕見的正氣和純善。陳玉的生活里除了丈夫和雙胞胎就乏善足陳,家庭給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豐富無可託付,只有寄望於一次又一次的旅遊艷遇。她遇到了龍冬冬,他那麼天真、熱情,把幻想當現實,把瞬間當永恆,一旦動了真情就要開花結果,一方面這令她覺得為難,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動?
可意了解這些,是因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卻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澆熄龍冬冬的熱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畫交給龍冬冬:「陳玉讓我轉交你,或者,你願意把它也捐出來?」
「不,這是我送給陳玉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可以再收回。」龍冬冬憨厚地笑,英俊的臉上並沒有受傷的表情。
驚訝的反是可意:「你不問陳玉還說過些什麼?」
「她還我沙畫,就已經是回答了。」龍冬冬低下頭,「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答案。她離開蘭州后再也沒有聯繫過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離開了。我想告訴她也告訴自己: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來找她?」
「我怕我不來,會忍不住要等她。」龍冬冬的聲音低沉得像洞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頭,想讓自己絕望,就不如主動來找她,她不見我,我的等待就有結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驚訝極了,她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純真的大男孩竟會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也許,只有這樣純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愛情的真諦。她忍不住說:「我替陳玉向你道歉。」
「沒什麼可道歉的。她也有難言之隱。」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對很可愛的雙胞胎……」可意說到這裡,忽然明白過來,「你堅持要親自來孤兒院捐助,是為了讓自己了解陳玉的苦衷?」
龍冬冬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可意:「你真是聰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戲的孩子,苦笑說:「其實,就算陳玉離開家,她的孩子也不會變成孤兒的。」
「我知道。可是,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讓自己看看這些孩子,然後就會心平氣和,從心裡真正體諒陳玉。那麼,就算她願意屢行諾言跟我走,我也不會答應讓她拋棄孩子的。她可以是別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時是孩子的母親,那她就永遠是那對孩子的母親,不能替代。」
可意感動極了,這個大男孩簡直如同一顆寶石,每一面都如此晶瑩透剔,他的聲音宛如天籟,每句話都似綸音,說著世界的真理。面對這大男孩,她覺得自己筆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顯得空洞軟弱,徒有虛表。她不禁嘆息:「有本書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可是看到孩子,卻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對這些生命,人生的確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責任只要承擔就要背負一生,不容推卸。」
龍冬冬問:「你有孩子嗎?」
「沒有。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承擔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親,那一定是最好的母親。」龍冬冬預言一樣地說。
可意微笑:「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會給出這麼寬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許,我只不過比別人更膽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擔而已。」
龍冬冬搖頭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過一絲稚氣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寫過許多愛情故事。我想問你,你相信你筆下的愛情嗎?」
「我信。世界上沒有完全虛構的東西,愛情和靈魂一樣,都是看不見但卻一定存在的東西。」
「那麼,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專一的愛情呢?」
「有,但不可永恆。」可意說,「時間,是愛情的死敵,好比浪淘沙,終究會將所有的稜角磨平。所謂美滿伉儷,不過是拋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愛情是存在的,永恆就很可能也同樣存在,你不是說,世上沒有完全虛構的東西嗎?那麼『永恆的愛情』這個詞,也一定是真實存在的。」
可意悚然動容,這個青年,固執地願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卻並不偏執於擁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誠無私地愛著陳玉,另一面,他卻可以讓自己毫不為難地放棄這愛情。雖然陳玉背叛了他們愛的誓言與承諾,他卻仍不氣餒,堅持相信愛情的存在,永恆的存在。
這樣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種不可能,是最虛幻的,應該存在於理想世界中、文學作品里。然而現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麵前,讓她相信,這樣美好純粹的人是存在的,這樣美好堅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麼,又有什麼理由懷疑永恆愛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討這個問題,孤兒院院長走了過來:「岳記者,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現在可以採訪了。」
整個關於孤兒院的採訪中,可意都在懷抱著一種飽滿而感動的情緒中進行的,這使她筆下行雲流水,幾乎是一邊採訪就一邊完成了寫作初稿。她在空白處寫著:這些孩子,為著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淪為棄兒,孤獨滄桑地長大。然而,人世間,誰又不是上帝遺落紅塵的棄兒呢?
院長見記者筆走如飛,淚光瑩瑩,也說得十分起勁,並且拿出孤兒院數十年的相冊來一一解說。在一屆又一屆的孤兒合影中,可意幾乎是憑藉著某種本能或是靈犀,一眼掃到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樣小小的一張臉,那樣瘦瘦的身子,那樣模糊的影像,可是她還是清晰地認定了,那是張曉慧!
「院長,這個女孩是不是叫張曉慧?」可意失聲問,「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兒院長大的,卻從沒問過是哪家孤兒院,原來她早就在北京生活過。」
院長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地辨認著,卻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冊才知道。」
「院長,請你一定確定。這個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殺了,留下一個孩子,也失蹤了,我們一直都在調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親人沒有。」可意幾乎哽咽了。
院長忙忙安慰:「我這就查,現在就找,你別急,千萬別哭。」
哭的是陳玉。晚上,可意和陳玉約在咖啡館見面,陳玉一看到沙畫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說,送出去的東西,就再也收不回來。」可意輕輕補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覺得我無恥?」
「不是的。」可意輕拍陳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羨慕你曾經遇到過一個值得愛的人,和一段值得記憶終生的感情。」
陳玉不哭了:「你真的這樣認為?你不怪我紅杏出牆?」
「除了馬局長,沒人有資格評判你。」
「老馬?哼!」陳玉用鼻子說話,「沒有離婚,是我們對彼此的最大讓步。」
也許對很多夫妻來說,維持婚姻都是他們對家庭做出的最大貢獻。
然而這句厭世疾俗的話由陳玉說出來,便多少有種驚世駭俗的味道。因為她一向是那麼熱衷於自己的家庭,如果連她也對婚姻表示厭倦,那麼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覺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歡粉飾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兒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雙全,能文能武,當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現實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對虛偽的婚姻,虛幻的愛情,還有虛淺的她自己。從今往後,她將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沉迷於自己永遠高人一頭的優越感,並且對有可能的艷遇失去盼望——因為她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過於曾經遭遇龍冬冬的愛,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滅的理由,成為她人生中永遠不能超越的高峰。陳玉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已經完結了,完結得凄美而絕望。
可意不便置評,放下沙畫,取出一張彩色複印相紙來:「這是我從孤兒院院長那裡要來複印的,你好好看看這張臉。」
「這是……慧慧?」陳玉驚訝,「天啊,虧你認得出來,這太神奇了。簡直如有神助。」
「也許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說,「也許,是慧慧想借這張照片告訴我什麼。我不知道這幅照片里到底藏著些什麼玄機,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