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眼瞧著只剩最後兩級台階,一道黑影瞬間向我逼了過來。看不清是什麼,只有一陣風尖利的襲過來,我本能的向後倒去,一屁股坐到台階上。「林顏!是我!」
人影在眼前凝住,果然是林顏。我鬆了一口氣,順勢靠在牆上。我笑了一下,「你先出手的時候習慣先攻擊對方眼睛啊。我要真被你打瞎了怎麼辦啊。」
林顏看著我,坐在第一級的台階上靠著扶手。「你怎麼還不睡?我聽見動靜,以為有人偷襲。」
月光泠泠的照在林顏的身上,我有些看呆了。很久都沒有這麼平心靜氣的坐在一起過。這份難得的平和幾乎讓我不忍開口。
「頭疼,睡不著。」我把額頭帖在冰涼的印花牆紙上,極其熨帖的溫度。
他似乎很擔心,湊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突然收回了手。「你發燒了。去我的房間,我給你重新包紮一下傷口,還要吃藥!」他要拉我起來,我賴著不動。
「天快亮了。再等一下吧。」
他固執的站著,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月光只給了他的一個發著銀色光輝的輪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喂,先坐下吧。我哪有那麼脆弱。」
他不為所動。我拍了拍膝蓋,像誘哄一隻驕傲的貓咪,「過來,靠這裡。」
他終於坐過來,把頭放在我的膝蓋上,十足信任的姿態讓我胸口一陣起伏。我看著他清秀的側臉,輕輕的撫過他的頭髮,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不起……」
「說了這麼多年,不能說點別的么?」我苦笑,心底卻有些許的感動。在這樣的時刻,他還是心疼我的。「那個時候,你真覺得我比不上一隻貓么?」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超傻的問題,可惜這個芥蒂在心底消化了許久,吞不進咽不下,只好說給他聽。
林顏果然輕輕的笑了起來。仍是背對著我,看著窗外霞光一點點的擴散,淺紅深紫,街道上遠遠傳來用方言叫賣的聲音
「你不應該這麼依靠我的。」
我低下頭用下巴輕柔的蹭著他的臉,「其實是我應該道歉,再次打攪了你的生活。天亮了,我就走。」
他的身子明顯的僵硬起來,「我已經給你們定了兩張回國的機票。」
我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他直起身子,很平靜。「昨天就是得到情報他們會襲擊你才過來的,雷翼急著找我,跟我說安迪已經飛過來了,所以我才想把你們儘早打包送回去。」
「機票能換么?」我的笑冷冷的,一如黎明前這最寒冷的時刻。因為這不論什麼時候都冷靜到讓我抓狂的林顏,他似乎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安迪一個人回去。」
林顏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你要留下?」
「不,我走。世界之大總有我能呆的地方。」
林顏瞠目結舌,嘴巴張了張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們都無法重新開始,你憑什麼以為我和安迪就能重新開始呢?林顏,我們可以不妨一起孤老終生……」
我說的是實話,不算甜言蜜語。三個人的結解不開,自有時間來慢慢慪斷。我已經背叛過我的最初我的曾經,我不會再用更多的心思去沾染更多的感情。我承認我是自私的,自私到不惜和自己所喜歡的人一起孤獨老去。
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輝照亮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花紋繁複的格子窗下有無數的灰塵飛舞,閃耀著金色的光輝。我有點想在自由女神像的最頂端看這樣美麗的日出,如果能和自己所喜歡的人一起。
「你累了……」林顏低著頭站起身,「來我房間,我給你換藥,你再睡一會兒吧。」
我笑了,這就是我喜歡的林顏啊。冷靜的自持的,從不隱藏自己的感情,切斷的時候也絲毫不拖泥帶水。我們之間的愛情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林顏愛的是一個痴情的程維佑,而當他變成了燕昭然而愛上了林顏,他就不再是林顏深愛的那個人。只是我,在反覆的自我折磨中,是否應該流下幾滴眼淚以茲紀念呢?畢竟在這以後,回過身來,就再沒有一個一直等待的身影了。
我不言不語跟在林顏身後。在月亮從升起到落下的時間裡,我結束了我的愛情。
天亮了啊。
這一覺睡起來,已經是日落時分了。我看著窗外滿天的紅霞有一點摸不著頭腦,我睡了多久?
林顏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端著的托盤裡有粥有葯,兩樣都是我急討厭的東西。看我皺了眉,他已瞭然。「這麼大的人不用我多說吧。」
我搶過葯就準備吞下,卻被他一把拽住,「先吃飯,再吃藥。」
「先甜后苦?有了甜我哪裡還想死。」
林顏又好氣又好笑,那對明顯的黑眼圈卻依然醒目。「這是皮蛋瘦肉粥,不是甜的,泥乖乖吃了吧。安迪半個小時候之後去機場,你的票在這裡。」他把一張機票放在我的床頭。
我扒著粥,視而不見。「現在情況怎麼樣?趁著我還在,你想揍誰我還可以幫你一把。」
林顏瞪著我,看我十足十的裝傻,只得嘆了口氣。「老闆出去了,丁丁剛才回來報平安。昨天晚上他們大概也損失了兄弟,今天應該會偃旗息鼓吧。」
「機場呢?」
「我自己定的機票,沒有人知道。」
我三兩下吃完了粥,抓起藥片,林顏順勢把水遞過來。「你……今天走么?」
我一口水差點嗆住,上下打量了他半天,看他臉蛋不怎麼自然的紅起來。「你想我不走?」
「你的傷還沒有好,還在發燒。而且機票……」
我打斷他,「隨便買到哪裡就好。暫時出不了美國也無所謂。只因為這些?」
林顏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我去送安迪,你不用跟了。如果晚上我沒有回來就說明我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可是,義大利那群人很可能……」
我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他,「你應該明白從現在起我已經和你沒有一點關係。你不是組織的人,我也不是。」
林顏的呼吸顯然有些急促,半天才像是剛反映過來,「那我去叫人準備……」
「我不想讓自己身邊再跟個眼線。」
林顏霍然止步,轉過身來看著我。他蒼白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染上一層緋紅的眼色,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憤怒。「為……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一邊穿著衣服一邊答的漫不經心。「你想的太多了林顏。我們都需要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我頓了一下,突然笑起來,「問個可能不太現實的問題啊。如果有一天,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我們偶然相遇,而那個時候我還愛著你,你也還沒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的話。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安迪呢?」林顏的反問一針見血,我懷疑自己不該問他,他不是相信命運的人,現實的讓人感到可怕。可是如果現實,他何以跟了我那麼久,從不遠離?
我聳聳肩,「順其自然好了。」這話雖然聽起來喪氣,但未嘗不是一種最好的解決方式。我覺得林顏是贊同我的方法的,他自然知道我是那種一切憑感覺的人。他罵過我是狼來著,憑著本能活著。
「那,祝你一路順風。」他終於笑了起來。我所愛的人在分別的時候都留給我笑容,所以我用笑容回報。「保重。等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希望有機會一起敘敘舊。」
半個小時之後,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和安迪一起離去。丁丁在道別的時候差點又要哭了,我拚命的看向屋內,卻始終沒有看到林顏的身影。丁丁說,幾分鐘前,老闆打來電話讓他過去,他已經先走了。我這才死了心。
相較於我的愁雲慘淡,安迪顯然要開心的多。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為他的好心情感到不滿。
「你怎麼這麼開心?」
「要開始新的生活了,雖然很懷念以前,但也十分期待未來。」他看著我,笑得一臉天真。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過他這樣的表情,說起來,這才是我真正認識的安迪,活潑開朗的,總是陽光燦爛的樣子。
我笑起來,看著車窗外的街道華燈初上,川流的人群,生活的氣息是那樣的令人留戀,心懷溫暖。
安迪在處境口處凝視著我,「要去哪裡,真的不告訴任何人么?」
我搖了搖頭,「你也別讓雷翼幫你查。」
他呵呵的笑起來,「我沒興趣。既然你沒有我活得很好,那我應該活得比你更好才對。我是說林顏。」
我依然搖頭。「你不要這種表情,我沒變態到自我流放,我只是想重新開始,緣分這種東西,你把握不了。」
安迪冷冷的笑了。笑我的天真或是別的,我並不清楚。「維佑,哦,不,燕昭然。我和維佑曾經幸福過,這是我心底最寶貴的財富。而你和林顏沒有,這是我們最大的不同。」
胸口狠狠的一滯,半天喘不過氣了。
他卻繼續說,「我來到紐約的時候已經不會為你流淚,而林顏依舊可以流淚,而且不知道還要流多久。所以,你們都是輸家,贏得只有我一個而已。」
他自信的笑著,拖著箱子走進海關,留我一個人呆站在那裡。反覆的想,反覆的想。我們真的從來沒有幸福過……長長的時間裡充斥著細密的傷和痛,他為我的淚水和我為他的淚水,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也許真要在生命的旅途中流盡也說不定……
我買了一張去加拿大的機票。午夜十分的最後一趟班機。我站在候機室的落地窗前看一架架的飛機起起落落。我堅信有一天我會再見到林顏,沒有理由,只是覺得而已。我甚至覺得林顏此刻說不定就在我的身邊,在某個角落想送我也說不定。這也沒有理由,本能的覺得。
不過依照林顏那種性格,死都不會讓我看到,他要真正想躲我,我不大可能從人群中把他認出來。
臨到上機的時刻,我在海關處猶豫不決。我感覺林顏就在這裡,我盼望著能再見他一眼,可是滿眼晃來晃去的人群,並沒有他的身影。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判斷力么?
空服小姐有些焦急,卻仍是堆起笑臉,「先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登機。」
我猶豫再三終於放棄,林顏是真的不會出現了。雖然我一直覺得他就在哪裡看著我呢,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最後一個上了機,艙門關起。我的座位靠窗,機場的燈光照亮了跑道,亮如白晝。再想看一眼林顏已經不可能,可我心裡像缺了什麼一樣,空蕩蕩難受大額厲害,到像是飛機沒升天就已經開始暈機。
空姐們笑容甜美,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帶。然而她話音未落,就聽見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機艙似乎也震了一下。我從窗口向外望去,候機大廳火光衝天。腦海中瞬間只有一個感覺,林顏在那裡。沒有理由,我只是覺得。
空姐安撫著眾人,飛行員似乎還在和控制台聯絡。
「開艙門,我要下去!」我站起來沖著幾名空姐吼。
「先生……請先等待一下。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旁邊的一個人抱著手提電腦目瞪口呆的看著我。我二話不說,搶過來就往飛機的窗戶上砸。一陣尖叫,機艙里亂作一團。有人似乎此時才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想起來剛剛送別自己的親友,也吵嚷著要下飛機……幾分鐘之後,我第一個沖了下去。
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警笛的聲音。我衝進去,火光衝天,什麼都看不見。如果林顏來送我,他會躲在哪裡?我強迫自己的冷靜下來,然而到處焦土一片,隨處可見炸的四分五裂的身體。
我的手腳冰涼。一邊在心裡祈禱著林顏不在這裡,美國發生恐怖事件並不稀奇,和林顏並無關係。一邊卻又堅定的在腦海里自我催眠,他在他在他在……
我已經面對過一次他的死亡,那種痛苦至今依然記憶猶新,老天爺不會這麼不給面子讓我再見證一次吧。
有倖存者,在倒塌的石柱下呻吟。我衝過去,試著把他拉出來。有消防隊員和醫護人員開始進入,並催促我儘快離開。開什麼玩笑,我在找人。
越來越多的擔架從我身邊往外運,哭泣的聲音,呻吟的聲音,各種喊叫和著火焰炸裂的聲音。有人見到我的林顏了么?我沖向每一副擔架,揭開白布的瞬間又怕看到的是林顏殘缺的身體。
我可以離開他,但決不能失去。我的後半生要依靠思念某個人而生存,重逢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要重新開始,而不是在無法補救的殘缺面前故作堅強。人都死了,還怎麼開始?!
「林顏!林顏!」我問身邊每一個醫護人員,「有沒有一個叫林顏的?中國人!」
他們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悲喜,人命是一樣的,可是對我,只有林顏是不一樣的。我不能一個人孤獨終老。
肩膀被誰猛的抱住,我下意識一個過肩摔把他壓倒在地。
「我以為你傻了呢。叫你也沒反應。」
林……顏……臉被大火熏的黝黑,眼睛也因此格外閃亮的林顏。我鬆開手,跪坐在他的身邊。想笑,眼睛卻被煙火熏的發疼。「我找到你了。」
他伸開雙臂緊緊的抱住我。「我要真死了怎麼辦?」
「GMAEOVER。然後重新開始。」我們還么有幸福過,怎麼可以在後半生永遠回憶痛苦。
「林顏,如果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從現在開始好不好?至少要幸福一次吧。」
我聽不到回答,只有他低低哭泣的聲音。
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哭泣,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