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最早讓他感受到關心暖意的,是張醫生。

第二個關心他的人,是初戀女友,後來卻選擇嫁給經濟條件比當時的他好太多的另一個男人。

他其實從不曾怪過她,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會覺得遺憾,遺憾當時的他能力不足。

第三個對他付出關心的,是他的前未婚妻,他曾經以為他們能牽手一生一世,直到他無意間在同父異母哥哥的床上,撞見兩人翻雲覆雨。

前未婚妻跟他哥哥上床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因為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是集團第一順位繼承人……

那是傷他最重、最深的一次,傷得他有好些年痛恨女人,認為所有女人都拜金虛榮。

「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我不累。你是這世上,第四個關心我的人。」他盯著她,突然說。

她排名第四啊?這麼前面。他說出的數字,惹得徐瑀玲心頭一陣酸,因為他又是這種寂寞的語氣。

古維瀚三十歲,他活了三十個年頭,真正關心他的人,竟不到五根手指頭,她聽了真的好難過。

「張醫生說……」她想告訴他,張醫生說了一些他的事,但古維瀚打斷她。

「我知道張醫生說了什麼,你離開急診室之前,我已經醒了。你想不想聽我說,說一個完完整整的故事?」他也不曉得自己怎麼了,就是想讓她知道真正的自己,不是奇宇集團接班人的那個他,而是那個曾經吃不飽、穿不暖,餓到頭昏眼花、腸胃出血的他。

「我想聽,請你告訴我。」

她清亮的眼探進他深黑色的雙瞳,暖了古維瀚冰涼許久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你曉得的,所有童話故事都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我的黑色童話故事當然沒有例外,也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有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酒國名花――」

真要說,他說故事的起頭技巧還真不怎麼樣,如果黑色童話代表悲慘故事,這樣開頭還挺好笑的,徐瑀玲笑了笑,但聽得越久,她就越笑不出來,天色越明亮,她的神情就越陰暗,聽著聽著……她淚流滿面。

他說,美麗的酒國名花攀上奇宇創辦人,是悲劇的開始,因為創辦人從頭到尾只是玩玩罷了。他說,酒國名花為愛生下他,以為一個兒子能留住男人的心,但創辦人的心在元配身上,他真的只是偶爾在外頭逢場作戲而已。

美麗的酒國名花轉而恨兒子不爭氣,不能替她留住男人的心,動輒打罵,要不就一出門幾天幾夜不回家,也不管年幼的兒子怎麼吃喝生活。

可憐的小男孩,最高紀錄有五天沒吃到食物,只能喝自來水、冰箱剩下的幾瓶飲料過活,沒餓死算是奇迹。

他是這樣挨餓的?徐瑀玲滿臉的淚,心疼萬分,古維瀚卻說得好雲淡風輕,彷佛他說的過往,只是與他毫不相干的故事。

「你爸爸都不管嗎?」她真的不能想象,就算對酒國名花無心,再怎麼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怎麼狠得下心?

「他不曉得,他認為每個月固定付幾萬塊生活費,就算盡到他該盡的義務。傻瓜,你哭什麼呢?都是過去的事了。」古維瀚笑了,揉揉她的頭,抹去她落個不停的眼淚。

「你好可憐……」她哽咽,也想收住淚,但想到當時小小的他竟然五天沒吃,她就難過得不能自己。

「真是愛哭的傻瓜!還想不想繼續聽?你再哭,我就不說了。」她晶瑩明亮的淚滴,像世上最寶貴的珍珠,一串一串繞住他,溫潤地撫平他心頭殘餘的痛。

「好嘛、好嘛!我不哭、不哭了。」她急忙抹掉眼淚。

他輕笑,繼續說下去。

酒國名花的兒子在爹不疼、娘不愛的情況下捱過童年,若不是十歲那年重病,他的苦日子可能得再熬個幾年。十歲那年他盲腸炎,酒國名花跟新金主去香港五日游,回來才發現他半死不活倒在客廳……

成了他救命恩人的張醫生,雖然對酒國名花一見鍾情,卻不假辭色,狠狠罵了她一頓,說她能把一個十歲的孩子照顧成非洲難民,這在台灣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正義感十足的他,通知奇宇創辦人兒子病危的消息,從此,古維瀚的生活有了改變。

創辦人良心發現,將他安置在另一住處,為他找來管家,細心照料出院的他。不過身心皆已受創的他,對父親的安排毫不感激,但也不想再回到從不曾好好當過一天母親的酒國名花身邊。

於是,他繼續過著爹不疼、娘不愛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再也不用挨餓了。

直到他考上建中那年,父親的元配因病餅世,才正式將他接回家,給他一個姓、一個新名字,他變成現在的古維瀚。

「你改過名字?」

「我本來從母姓,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想。」

「姜蔚鈞。姜太公的姜,蔚藍天空的蔚,雷霆萬鈞的鈞。」

「蔚鈞,很好聽的名字。你想念以前的名字嗎?」

古維瀚搖頭,過去的名字,代表過去的痛苦,他不懷念,但聽她喊他從前的名字,竟有幾分感傷。

「不管你喊我現在的名字,或過去的名字,都那麼好聽。」「那是因為不管過去或現在,你的名字都很好聽。」

他握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之後,繼續未完的故事。

酒國名花在他大二那年酒精中毒,回天乏術,當時的他,心裡有太多宣洩不開的埋怨,所以拒絕參加葬禮。

話到這裡,他突然停下,若有所思看向徐瑀玲,好半晌才說:「這就是我為什麼堅持你該好好安葬你外婆的原因。到頭來,血緣終究是血緣,再多、再深的埋怨,都會被時間沖淡,剩下的只有遺憾,」他握了握她的手。

原來如此……她現在才明白,多管閑事的他,只是不想她重蹈他過去的遺憾,他一定很後悔沒送母親最後一程。

「謝謝你。」她靠上他的胸膛,是安慰,也是索求安慰。理解了他的善意,她滿心感激。

古維瀚接著又說起初戀女友、說起論及婚嫁的未婚妻、和夫婚妻跟他哥哥帶給他的難堪……說著說著,他發現那些過往,全變成無重無害的清風,輕輕從他眼前飛過。

「你跟你哥哥和好了嗎?你原諒他了嗎?」她忍不住問。

「沒來得及和好。發生那件事半年後,有個晚上他酒駕撞上大貨車,當場死亡。雖然我們的感情從沒好過,不過我真的不怪他,他的條件確實比我好。」他苦澀淺笑。

徐瑀玲安靜許久,聽完他的黑色童話,她的心情好沉重,她一直以為他是天之驕子,是要什麼有什麼的有錢貴公子……

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個樣子。

他吃過苦……不,是吃足了苦頭,在他平淡的敘述底下,承受的是巨大的痛苦。

他緩緩低述,「我現在的身分,是因為我哥哥死了才得到的,奇宇集團本來該是他接手。」她定定看著他承諾,「你是什麼身分並不重要,你就是你。維瀚,這一年,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只有這一年嗎?這話,他差點脫口而出,就差那麼一點。

也許,氣氛太美好,美好到他想跟她一直過下去,這是一時衝動吧?望她清澈的眼睛,他最後笑說:「那我就乖乖讓你照顧一年。」

至少他有一年可以慢慢思考,想跟她一直走下去的念頭,究竟是堅定,還是衝動。

「一言為定!」徐瑀玲伸出手,要跟他打勾勾。

「一言為定。」他也伸出手,跟她定下承諾。

出院第一天上班,古維瀚神清氣爽,在徐瑀玲的照料下,這四天他吃好睡好,氣色也跟變好。

昨晚,在她的堅持下,他們睡同一張床,所幸相安無事。他可不希望他們的第一次——不,他不希望她的第一次,在毫不浪漫的情況下發生,他想給她美好的初夜……

早上本想送她去律師事務所,她卻說今天有事要晚點進公司,要他先出門,於是吃過她的愛心早餐,在門口親吻了她之後,他一個人上班了。

一到公司,梁郁娟跟著他進辦公室,準備一日彙報。

「帥哥,好多了嗎?」

「好很多了。接下來幾天都會很忙吧?」古維瀚坐下,著手處理桌上成堆急件公文,一邊等秘書報告。

「唔……」梁郁娟遲疑了一會兒。早上她接到一通意想不到的電話,害她一早就心不在焉,又興奮又期待,等著看打算自動送上門的美女。

「怎麼了?」簽過一件公文,還沒聽見秘書的聲音,古維瀚奇怪的抬頭。

「沒事、沒事,我盡量把一些不是太重要的應酬、會議,都轉給總經理或者部門經理,所以您接下來幾天的行程,不算太緊湊。」梁郁娟露齒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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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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