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她去年轉學過來的第二天和接下來的每一天,在她還沒看到他的帥,還不知道林大礜的鼎鼎大名和校草連上等號之前,她先看到並且看透他的鴨霸,擾人,黑社會,兄弟的一面。
一年來,她的校園生活籠罩在他的惡勢力底下,雖然她想著百年修得同船渡,同班同學緣分得來不易,所以努力想要和他結善緣。
她曾經花時間學慣用他的方式和他溝通,但成效不佳,被他瞪眼踹椅,說她怪模怪樣,她實在找不到兩人能好好相處的那條路,最後──
在畢業前夕,她鬆了一口氣,拜天謝地。
她終於畢業脫離苦海,不用再傷腦筋了。
何必勤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上了一條高中,在那間借來住的大倉庫裡,阿爸摸摸她的頭,跟她說「晚上加菜」。
那天晚上,她就多炒了兩個菜跟阿爸一起吃。
隔天,太陽一樣升起,阿爸出門去開計程車,而她做家事,對他們家來說她考上一條高中是多了加菜的名目,吃一餐豐盛的小幸福,不是件大事。
中午她做完家事,就到她應徵的打工處來面試。
剛剛順利拿到工作,看到外面在發送冰棒,她抬頭瞧那條來時有瞥到一抹紅的布條,這麼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上面寫的不是某黨某號某候選人準備參選的布條,而是林大礜考中一條高中,林家人掛出來揚眉吐氣、光宗耀祖,跟左鄰右舍、大街小巷的街坊鄉親招搖……不不,是分享喜悅的紅布條。
她也才知道林大礜家裡開銀樓,而且……就在她打工地方的斜對面。
話說回來……
賀林大礜高中一條高中啊……
橫掛鎮上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好大一塊紅布,好閃的金漆字,這字……運筆如刷,筆力雄健,她一看就知道這是特別請書法家來寫的,看得她……
好忌妒!
「你翅膀硬啦?敢瞪我!」被她一雙黑瞳直視過來,林大礜心臟硬是漏跳半拍,體內滾熱的血液差點又竄到臉上。
他趕緊輕拍了一下她的臉,捲起碰觸她的手指緊握成拳……手掌心裡收著她臉頰上的餘溫,默默搔著他跳動的心。
「對,我就是瞪你。」何必勤瞪著他,她本來已經滿腹牢騷又被他捏痛臉頰,讓她忍不住看著那大紅布條有意見──
「太陽一樣升起,照在考上一條高中的榜首和榜尾兩家屋頂上,是不一樣的光芒……我很不平!」一年來飽受他荼毒的壓力一次洩放出來,有如洪水暴發瞬間可觀。
林大礜傻眼。
西瓜皮說什麼?……她說了什麼?
西瓜皮說她……不平?
「兒子啊!你在那兒做什麼?叔叔、伯伯們都等著你呢,快過來給大家看看我們家的狀元!」
林家阿嬤親手做冰棒在銀樓門口請大家吃。
林家媽媽從皮包到鞋子,從衣服到配飾,全都是自己家裡賣的精品,她還燙著時下流行的波浪捲,手上大鑽戒,在門口招呼。
她還特地請一條街上有名氣的百年老店──「一條餅店」用金條模子做出狀元糕來。
老店生意好,看在林家媽媽的面子上,才接了這張臨時訂單,趕不及早上交貨,這會兒才送到,林家媽媽出來點貨,看到兒子在對面,笑得合不攏嘴的喊他,同時趕緊回頭向滿門賀客介紹。
「呵呵呵,他就是我們林氏家族十三代以來第一個考上一條高中的狀元郎,我生的──咦……人呢?」
林家媽媽才回一個頭,再轉回來,只見馬路邊丟著「狀元郎」騎回來的鐵馬,林家十三代以來第一個考上本地名校一條高中的傑齣子孫已經消失不見。
頂頭烈日下,林大礜丟下腳踏車,拉起西瓜皮的手鑽進文具店旁的防火巷,火速逃離家門。
「林大礜……你媽在叫你……你幹嘛跑?」何必勤這一年來也只長高了一公分,一百五十四公分的身高腿還是一樣短,他長腿一跨,她就得多跑兩步,一下子就喘了。
「我一想到那麼多人對著我口水噴來噴去,黏在我臉上乾了發臭噁心死了,當然要趕快跑。」
「林大礜……你自己跑就好,幹嘛拉我一起跑?」
跑出防火巷,視野立刻變開闊,林大礜緩下步伐,何必勤才有時間喘口氣,四下左右看……
雖然搬來鎮上快一年,他們借住的地方離這條熱鬧的主街比較遠,平時也很忙,很少出來逛,所以對鎮上很多地方都還不熟悉。
沒有林大礜拉她跑過來,她還不知道一條街後面有這麼安靜優閒的椰林大道,兩旁種的椰子樹都長得好高好大……她又多認識一個地方了。
那裡又是……
對向的椰子樹貼著一道磚牆,視線從磚牆上鏤空窗花的空隙穿過去可以看到操場……這裡還有所學校啊。
「那是因為剛才話講到一半……」林大礜順著她黑溜溜的眼睛方向轉過頭去,順便跟她介紹說:「這間是『一條小學』,我的母校。」
林大礜連她的手都沒放開過,拖著她穿過椰林大道,從小學側門進去,邊走邊說道:「以前念這裡時超方便的,每天可以睡很晚,趕在打鐘前穿過防火巷就到了。」
何必勤正到處望著、看著,聽到他的話,撞掉她臉上的好奇和尋寶的興奮目光,她半張著口,仰頭看著他的後腦杓……
「所以你們的住家跟店面合在一起?」
「沒有,是分開的,前棟是店面,后棟才是住家,中間隔著庭院。前棟樓下是我阿嬤開的銀樓,樓上我媽拿來開精品店,穿過庭園后棟是兩層樓的日式建築,我的房間在二樓左邊后陽台,可以看到後街的馬路。」林大礜喋喋不休的,連他的房間位置都清楚標示出來。
他是想到說萬一哪天深夜她睡不著想找個人說心事,或者臨時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需要人幫忙時,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她可以到後街馬路上朝二樓左邊窗口丟石頭,他就會出來了。
「唔……」何必勤卻是緊緊閉著嘴巴,只吭了一聲,悶悶的,看起來比起剛才的「很不平」,現在是情緒更低落了。
林大礜回頭瞥見她的表情,把她臉上的落寞都搜刮進眼底,心口莫名緊了一下,他趕緊轉回頭,當作沒看到,拉著她的手在校園裡晃。
林大礜心裡始終擱著她剛才忿忿說的「很不平」,這時候又想起她……
因為家裡破產,父母離婚,房子沒了轉學過來,她說好心的叔叔把房子借給他們住,他繞去看過,看完心裡酸酸的,喉嚨熱熱的,幾天都睡不著……
她住的那地方,是在市鎮西邊外圍廣大田地裡,一處荒涼沒人整理的人工湖畔邊的一間大倉庫,倉庫裡堆了許多雜物,只有前門、後門,沒有窗戶也沒有隔間。
他們父女在倉庫裡整理出一塊地方來,搬來簡陋傢具,就此落腳。
她轉學過來第一天笑嘻嘻的介紹自己,她坦蕩蕩,對自己的境遇毫不遮掩;不自卑也不委屈。
她的思想正面又積極,用美好的笑容和真誠的態度和同學打成一片。
每次下課她的時間都被同學佔去,有人問功課,她細心解說,有人找她幫忙,她熱心儘力。
她散發出來的能量也起了傳遞散播的作用,同學搬來家裡的二手傢具、電器用品,女生們還和她分享衣服、物品,她總是滿懷感激,拿回家快快樂樂的使用,再用她能力所及去回饋,不曾自卑和感嘆。
一直以來他看到在她的生活裡只住著充滿關懷充滿愛的小天使,他都快忘記了最初盯上她的理由就是要揭開小妖精的真面目,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終於……
終於被他抓到了吧!
他就說吧,人都有情緒,人都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家裡破產了,父母離婚了,成為單親家庭,要上學,要做家務,自己做飯帶便當,生活水深火熱。
正常人誰還會像她一樣每天以熱心出發,以助人為樂,天天笑呵呵的快樂似神仙,就是被他捏臉也從來不喊痛,從來不抱怨她無可選擇的環境、她無緣無故被捉弄的委屈!
一直以來,他就是看不慣她那張笑容,不信她沒有情緒,沒有痛苦,沒有悶在心裡!
他非要揪出她內心的小惡魔,讓她發洩出來不可!
終於,聽到她喊不平了……
終於讓她看到他和她的生活之間的差距,看到她悶悶不樂的一張臉──
沒錯!
他家裡開銀樓,他母親一身珠光寶氣,他還跟她說他們家還分前棟、后棟。
但是,唉……
他並不是要炫耀他家有多大,有前棟、有后棟還有一條長長的庭院,庭園裡有魚池、有種花,有綠色草皮還有籃球框,他只是想告訴她,她要找他時,可以到後街,那裡看得到他房間后陽台。
他並不是要把她的心情逼到谷底,只是……唔,只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心裡覺得就是要公平,既然他很熟悉她的家庭環境她周圍的一切,她也該對他家有所了解不是嗎?
只是……